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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山话还没说完前,阿充终于察觉到了。
难不成……不会吧?
不敢相信!不可能会有这种事情!桐山是王者,而我则是他的良相呀。我对他的忠诚永远不变,而他也对我回以恩宠。是啊,桐山现在的发型——头发整个向后梳的发型——也是那一天我被折断的手指复原时,劝桐山改的发型。“那样比较好,看起来很有威严,老大。”之后桐山就没有再换过其它发型。这或许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对阿充来说,这是象征了自己和桐山之间的一种关系。
然而,阿充终于察觉到,说不定桐山不换发型,只是因为嫌麻烦而已。其它还有很多事情要费心处理,发型这种小事根本不用在意罢了?不,不只是这样,我们和桐山总是一起行动。对我们来说,那是一种神圣的团体意识;但是对桐山来说,这不过是一种排遣无聊的作为?更或者只是“单纯”——是的,单纯——的一种经验罢了?一种不带有任何情绪、纯粹单纯的经验。是啊,以前好像也听桐山说过,他只是觉得这么做也挺有趣的。
如今阿充的脑海里浮现一个很久以前就在意的一件事。长久以来,他总认为那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直放在心里一隅没有吐露出来。
那就是……
他从来没有看过桐山和雄的笑容。
阿充接下来想到的,说不定已经更接近事实的核心。
他看起来一直都非常聪明,很会想事情。不,他应该就是那样的人。可是在内心深处,说不定其实有一处自己永远也无法想象的幽微黑暗。不,说那是黑暗也不妥当,应该说是空无一切,什么都没有的空间。
或许月冈彰早已经察觉这点了?
阿充的脑子再也没有空闲猜测这些了。他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在右手那把华特警用手枪,还有扣在扳机上的食指(是的,就是那一天折断的那根。)
海风不断吹来,混合着地上血滩飘散出来的味道。浪涛拍向海岸的声音,不断地传入耳里。
阿充右手前端的华特警用手枪的枪口才刚有动作,说时迟、那时快,桐山披在肩上的学生服已经早一步晃动了起来。
哒哒哒哒的响起一阵痛快的声响。一分钟发射九百五十发子弹的火药爆炸的声音,让人想起摆在古董店里旧式打字机的机械声响,当然,音质是完全不可相提并论的。金井泉、笹川、黑长等三人是被小刀刺死,因此,这是游戏开始以来,岛上第一次响起的枪声。
阿充还站立着。学生服下面,看不太清楚,但是胸腹上有四个手指刚好可以伸进去的小洞。另一方面,不知道什么原因,在背后有两个连罐头都可以塞得进去的大洞。握着华特警用手枪的右手,在腰边晃动着。眼睛似乎看着北极星的方向,但是今晚的月光清亮,大概看不见那颗星吧?
桐山手里握着INGRAM M10冲锋枪——一个像是蜂蜜蛋糕盒之类的方盒加上握把似的金属块——说道:“如果是背面的话,就参加这场游戏。”
仿佛在等着桐山说完这句话似的,阿充向前倒下。身体完全变成水平之后,头部撞击到岩石,向上弹了大约五公分左右。
桐山和雄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接着倏得起身,走到沼井充的尸体旁,左手指尖碰触他那被子弹贯穿的身躯。好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
只不过,他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的情绪。良心的苛责、哀惜、同情等等之类的感情,一概没有。
他只是单纯想知道子弹进入人体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罢了。不,应该说是“了解一下也无妨”才对。
不久后,桐山和雄收回手指。接下来同一根手指又举到左边太阳穴——正确地说,是在太阳穴的稍后方——向上拨了一下。不知道内情的人,或许会以为他只是单纯在整理那后梳的发型罢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即不是疼痛,也不是瘙痒。一年中只发生少数几次,手指总会放射性摸向那块地方。那奇妙的感觉和抚摸该处时指尖传来的触感,对桐山本人来说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父母”对他彻底实施特殊教育,让桐山对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事物都有所认识,唯独对造成这个感觉的原因,始终不得其解。这也难怪,那里所受的伤早就痊愈,在桐山会自己照镜子的时候,就几乎已经完全没有痕迹了。也就是说,他还在母亲肚子里时,发生的那件导致母亲当场死亡、而自己也差点丧命、后来只留下头上伤的特异事故;以及父亲和名医一起讨论如何处理当时插在头盖骨上的推理碎片的事;还有,父亲也好,顺利完成手术而自负不已的医师也好,他们对夹出碎片所连带弄出来的细微神经细胞块毫不在意的事。不管哪一件,都早已成为过去。医师不久之后就因为肝病去世;父亲——也就是他的“生父”——也因为一些复杂的原因而离开这个世界。如今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桐山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唯一可以确知的事情,就是桐山本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对当时的事情完全没有特别的认知。不,应该说他不可能会有所认知才对。就是这么回事。
他,桐山和雄在沼井充等四具尸体面前,完全没有一丝一毫所谓良心的苛责、哀惜、同情等诸如此类的感情。话说回来,打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来没有对某项事物有过任何感觉。
'残存人数34人'
⑨日本本州岛中区西部区域。
11完结
12
与桐山等人所在位置遥遥相望的另一边——岛的北端——是一处高耸的悬崖,陡峭的岩壁高直险峻入海,地形险要。高度大约二十公尺。崖顶是一块小广场,四处杂生的乱草就像帽冠一样覆盖其上丨。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沿着崖壁传上来,碎浪散成细微的雾气,与微风一道飞舞。
小川樱(女子四号)和山本和彦(男子二十一号)并肩坐在杂草覆盖的悬崖边。月光照在两人身上。两人的小腿离开了地面,悬垂于崖边。小川樱的右手与和彦的左手静静地握在一起。
分配到的背包、自己带来的行李,还有两个指南针,散落在两人身旁。就像桐山他们约定好在岛的南端会合一样,小川樱在和彦握在手中的纸片上写下「最北端见」(就写在“我们要互相残杀”的字句旁)。以这个角度来看,他们和桐山等人约定的地点刚好相反,也算是一种幸运吧?至少争取到一段得以独处的时间。和彦的皮带上插着一把柯特点三五七麦格农左轮手丨枪,他有种再也没有机会使用到它的预感。
“好安静哦。”
小川樱轻声说。就女孩子来说,她的头发算剪得非常短,额头宽阔饱满,侧脸呈现美丽的线条,看起来好像带着笑容似的。身材很高,整体给人修长的印象。她如同往常一样,背脊挺直地坐着。刚才和彦好不容易到达这里时,两个人拥抱了好一阵子,她的身体就像是受了伤的小鸟,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颤抖。
“是啊,好安静。”和彦回答。除了鼻梁有点粗之外,他的五官尚称端正。原本望着小川樱的目光,回到前方。月光下,是一大片幽暗的海,更为黑暗的岛影四散其中,远处则看得到广大的陆地。不管是岛影也好,陆地也好,都点缀着闪耀的灯火。那一大块陆地应该是本州岛吧?再过一会儿,就是凌晨三点半。黑暗中浮现的灯火与灯火之间,一定有许多人还沉浸在安稳的梦乡。说不定也有几个和自己同年纪的考生正在熬夜念书。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近在眼前,但是对此时的两人而言,却再也不是自己伸手可及的世界了。
和彦将视线拉近,距离岛约二百公尺的海域有个小黑点。坂持说过:“如果有人想从海上逃走,这些船就会担任起射杀他们的重要任务。”那就是船吧。平常就算是夜间,濑户内海上船只往来也络绎不绝。但是现在完全看不到其它船只发出来的亮光,应该是政丨府发布了禁航令。
愈看愈觉得一阵恶寒,和彦强迫自己将目光自黑点移开。踏出分校的时候,他看到天堂真弓和赤松义生的尸体。到这里来的途中,好像还听到某个方向远远传来枪声。游戏已经开始,不持续到结果出炉不会罢休吧。虽然先前与小川樱还就这件事讨论过一阵子,但是现在,却觉得不管今后事情如何演变都与两人无关了。
“这个,真的很谢谢你。”
小川樱与和彦手牵着手,她看着另一手上的小小花束说道。那是和彦到这里来的途中顺手摘下的,用好几朵小花凑成一束,看起来好像是白花苜蓿。细小的花茎上密生着像是啦啦队彩球似的小花瓣。虽然不是什么华丽的花朵,但是当下也只有这个了。
和彦笑了。“不客气。”
小川樱继续低头看了一会儿小小的花束,接着说:
“我们,不可能两个人一起回去了吧。再也无法一起逛街、一起吃冰淇淋了。”
“不会的!”
彷佛是要阻止和彦说话,小川樱用带点强硬的语气继续说:“反抗也没有用的。我很清楚。听说以前我父亲对政丨府的各项作为一直很不以为然。没想到有一天……”
和彦透过握着的手,感受到小川樱的身躯传来颤抖。
“警官到我家来,杀了父亲。连逮捕令都没有,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就开枪。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事情就发生在我家那个狭小的厨房里。年幼的我靠在餐桌旁,而母亲紧紧抱着我。那天过后,我依然得在同一张餐桌上用餐,一直长大成人到现在。”
小川樱将脸转向和彦。
“反抗一点用也没有。”
交往两年多,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即使一个月前在小川樱家中,两人的身体首次结合后,小川樱也还是没有提到这件事。
和彦心里虽然知道还有很多其它应该要说的话,但还是说出连自己也认为陈腐的对白。
“你一定很难受吧?”
然而小川樱却意外地微微笑了一下。
“好温柔。和彦,你真的好温柔。我好喜欢你这点。”
“我也好喜欢你。真的、真的好喜欢。”
和彦心想如果自己不是这么不成熟、这么不擅长说话,一定可以将目前的心情表达得更贴切。他想告诉小川樱,她的表情和话语,还有温婉的动作,以及那一点污染都没有的美丽心灵,是如何感动了自己的心。她的存在对自己来说是多么重要。可是他却没有办法表达得很好。毕竟,他还只不过是中学三年级的学生,加上国语的成绩也不怎么出色。
“不论如何,”小川樱将眼睛闭上,像是要转换心情似的浅浅吸了口气,又吐了出来。“我都想和你先见个面。”
小川樱继续说:“接下来会发生可怕的事情。不,听你刚才所说,可怕的事情已经开始了吧。到昨天为止,大家还是朋友,现在却要自相残杀。”
小川樱为自己说出的话感到不寒而栗。害怕的情绪再次透过牵着的手传向和彦。
小川樱对和彦露出一个充满恐惧、另一方面也对两人突如其来的悲惨命运感到莫可奈何的复杂笑容。“我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
没错,理所当然该是如此。小川樱是个非常柔顺的女孩子,比和彦认识的其他女孩子都还要温柔。
“更何况,”小川樱又开口说:“我们两个,不可能一起回去的。就算我们两个之间有人最后能够回去,也无法两人一起回去。万一只有我存活下来,没有你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所以……”
小川樱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和彦心里知道小川樱接下来要说的话:所以,我宁愿死。就在这里,在他人还没有来得及打扰我们之前,死在你面前。
小川樱没有把前面那句话说完,反过来接着说:“可是你要活下去。”
和彦露出苦笑,用力握紧小川樱的手,摇着头。“那太残忍了。我和你一样。如果只有我存活下来的话,也无法忍受没有你的日子。不要丢下我一个人离去。”
听到这里,小川樱凝视和彦双目的大眼睛,忽然掉下泪来。
小川樱将脸背向和彦,握著白花苜蓿花束的左手拭了拭眼泪,说了一句有点唐突的话。
“前阵子的那个,你看了吗?周四晚上九点的那个。《今晚,在约定的场所》的大结局。”
和彦点头。那是大东亚共和国的民间电视台DBS所制作的连续剧,内容虽然是老套的爱情故事,但是拍摄的手法很精致,在近几年来算是收视率非常高的节目。
“嗯嗯,我看了。因为那是小川樱你大力推荐要我看的嘛。”
“嗯。然后啊……”
一边听著小川樱说话,和彦一边想著。是啊,就是这样,我们总是像这样交谈。虽然会话的内容了无新意,也没什麼内涵,但此刻却觉得非常幸福。小川樱她到最后一刻都希望两人维持平常的样子吧。
想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