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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叫做‘阿琴’吧。』
…………
恍惚间仿佛有人扶她起来,捏着她下颚让她张开嘴,在她口中放入丸药,又倒了温水送服。她只觉得那人一举一动都无比轻柔,自己平生从未享受过这样的细致妥帖,来来往往间,浑身都不设防地放松下来。
初时她意识懵懂,不知自己是生是死、身在何方,渐渐地才敢确定是获了救。生还的喜悦随之无限膨胀,先前那些伤疲懒散都像给大风吹散了似的,呼啦啦不见踪迹。
——醒吧。难过够了,懒也偷了,该醒了。
睡梦固然美好,但她强迫着自己从睡梦中挣脱出来,回到那严峻险恶没半点盼头的现实中去。
“……”
夙沧清楚睁开眼时,正是月上中天。或许是为了通风,窗户敞开一隙,外头有琴声铮铮琮琮地飘进来。
她笨拙地起了身,发觉脖子还能转动,头一件事就是朝右边看过去。
手臂果真是齐齐整整断了个干净,创口已经包扎妥当,洁白柔软的中衣袖子空荡荡垂着,疼痛和血污一并没了踪影。草草舒活过手脚筋骨,夙沧觉得行动已无大碍,便踌躇满志地伸脚点地,随即失去平衡落花流水地扑了个街。
“妈呀疼疼疼……”
夙沧挣扎立起,单手撑着床沿一瘸一拐绕了好几圈,总算开始习惯这具前所未有的轻便身体。轻倒是轻了,可惜不算太便。
伴着她倒地时的轰然巨响,窗外琴音似是很无语地略顿了一顿,这时重又复苏,山间清泉一般潺潺流淌进来。夙沧卧床许久正欠活动,当即被勾起了探险之心,像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儿一样扶着墙壁慢吞吞地蹭了出去。
开了门她才看清,自己正身处一间很雅致的宅院,花草山石一应俱全,中央铺开一汪明镜似的池水,在月色下粼粼泛起银光。池边又盖了座小巧的四角凉亭,亭中有案,案上有琴,琴旁一人端坐,指下弦音袅袅。
夙沧屏着气息蹑手蹑脚走上一步,可惜角度不佳,看背影只见青衫瘦骨,一把乌黑长发披拂及地,如夜幕低垂,衬得那人身影如梦似幻,不像在尘世之间。
夙沧一颗好奇心几乎扑扑地跳上了喉咙眼儿,正要再举步向前,却听见那人指下琴音不停,口中清朗吐字:
“来者是客。姑娘既来了,便请坐吧。”
其声清越,如琴音铮琮。语调谦和,更有端华君子之像。
夙沧对自己的直觉信心不减,听完这句问候,便把仅存的那点拘谨戒备都抛去了九重天外——脸皮自然也跟着一道去了。她加紧脚步踉跄上前,身体顺势朝左一歪,一屁股就在正对那琴师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咧嘴亮出个笑:
“谢过先生救命之恩!我叫夙……哦,现在不能叫了,那我叫沧隅。先生你弹琴真好听。”
她大伤未愈,脑中犹自含糊,这句话说得颠三倒四,笑容里又带了三分贱气三分傻气,几乎已把她平日为人透个彻底。那琴师似有感知,当下也跳过寻常谋面时的虚文缛节,只扬眉回她个一团和气的笑:
“多谢沧隅姑娘盛赞,‘救命之恩’万不敢当。生死一线,全赖姑娘意志刚强,在下所为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他抬头微笑那一刻,夙沧恍然有种错觉,仿佛凉亭外头洒落的月光都黯了。
她自认为玄霄和云天青是天下少有的帅,夙琴夙玉又各具一番地上无双的美,自己成日混迹于他们之间,纵然不能起到养颜效果,起码该把眼光给养刁了,决不至于再迷恋凡常颜色。
但她不得不承认,她的小伙伴们毕竟年轻。虽是气度风采都足够,却不能如眼前这人,抬头时像沉埋千载的古玉见了光,一低眉如场风雪,一展颜就是清阔完整的一片天地。
她有好几秒钟不能思索任何事情,只觉得眼前人极美,美得人间都容不住,风一吹就要往云端上飞。即便他只是手按着琴弦孑然坐在那里,也像一个黑体加粗的苏字——还自带荧光。
“对……”
夙沧突然觉得嗓子发干,勉强吞下口唾沫润了润喉咙,有一点自惭形秽地低着脸答:
“对先生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若这都不挂齿,那我岂不是很无耻?”
单手捏着衣角很尴尬地顿了一顿,她想起自己不知抛去何方的鸡翅膀,不愿再经历一回夙瑶那般的幻灭景象,便闭上眼横了心道:
“先生,其实我是妖。”
琴师心平气和地一点头:“在下知道。”
“……”夙沧一瞬惊呆,嘴巴一张一合像条鱼,“……就这样?”
不需要给您点时间接受一下?
琴师看她对自己的回答不大满意,想一想又补充道:“敢问姑娘是妖中哪一族?”
“……这个,据说是叫‘鬼车’。”
夙沧好不容易将下巴扣回原处,内心迅速地开始狂喜蹦迪,心想这人对妖类毫无偏见,自己真是被个宝给捡到了。随即猛一醒神:天下哪有这样好事,说不定他原本就是个妖呢?
“我……冒昧问一下先生姓名,呃……你是人吗?对不起我还有点儿蒙……”
“眼下确是人族无误。可惜此身并无能让人称呼的名字,怕是要令姑娘失望了。”
“咦?你没有名字?”
夙沧一时跟不上如此逼格,怔怔追问:“怎么会……”
那琴师像是早料到她有此一问,脸上仍是笑着,笑意却不可遏止地冷下去,眉宇间沉积了霜雪一般的凉薄落索。他生得一副温柔斜挑的细长眉眼,那落索就丝丝缕缕缠入他眼底,阴魂不散地生下根,盘旋几圈绞成死结。纵他指下抹挑勾剔、技艺精绝如行云流水,对自己眼中那一缕愁思却是无计可施,大概他愁得太久也太深了,勾不断,抹不消。
只听他信手拨出一个悠长的尾音,语声也是悠悠渺渺的,像从极远处传来。
“所谓姓名,本是做旁人相称之用,于自己并无意义。在下无亲无友,亦不与人相交,有名又如何?无名又如何。”
“………………”
夙沧深深吸了口池边清爽的水汽,她只觉得这人话里有股悲凉正铺天盖地朝自己推过来,几乎把她给噎死了。
然后她说:
“我明白了。先生你是孤儿,而且还有自闭症。”
“…………”
……自什么?
夙沧看他哑然,知道自己又有了施展扯淡天赋的机会,连忙振奋精神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我不知道你以前遭遇过什么,我想肯定是过得不大好,也没遇到什么人对你好,所以你不爱跟人打交道,连名字都不要取了。但是人活在世上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我看先生你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可见这自闭症还是要治的——琴姐说恢复难度因人而异,也许会很棘手,但只要不放弃治疗就一定有希望!话说回来,我的手还有希望接回去吗?”
“……怕是不能了。”
“哦,那就算了。”夙沧认命地点点头,手托下巴开始自由畅想,“好歹性命还在,我听说世上有种机关偃甲之术,可以给人做假肢。不知道他们接不接假翅膀的单子。”
“姑娘真是……豁达。”
琴师放开眼萧瑟望天,他觉得自己捡回来这玩意好像脑袋有点傻,傻得让人胃疼。正常人怎么可能断了手还讲得出笑话?
而夙沧自觉半生大事已有着落,气定神清,思路一转又把话题拉去他身上:“先生口说不与人相交,结果还是出手救我性命。相逢已是既定,哪怕为了让我能时刻惦着恩人,先生也该有个名字……不然,我可就随便叫啦?”
琴师一手揉着眉心:“姑娘请自便。”
说完这话三秒他就后悔了,因为夙沧立刻把手往胸口一拍,豪气干云地宣布道:
“救命大恩,无以为报。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人叫琴姐,虽然先生同我没有那般深厚缘分,可能要引琴姐吃醋,但我看你十分对眼,就勉为其难叫你一声琴哥吧!”
“……”
——太子长琴,获罪于天,贬为凡人,永去仙籍。落凡后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皆为孤独之命。
——他忽然发觉孤独也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嗯,说好的溜长琴XDDD遥祝琴始皇驾临基三!
原定是番外才露脸,不过接下来一段路整体压抑,又要揭身世又要和琼华撕逼,有个命更苦的前辈分担一下会好很多(。
沧沧遇见的是太子长琴渡魂中的某一世,处在人不爱我我就切人的破罐破摔状态,但还没有绝望到去做山顶洞人,也还没遇到小芳,是个有救的时间点……不知道有没有小伙伴古剑也没撸过的,反正他迟早要跟沧沧吐苦水,到时候看就行了。总之很苦,和玄霄堪称花开两朵,各有千秋的苦。既然要改仙四剧本,我觉得古剑也可以顺便HE一下……
来,刷一张惊艳时光温柔岁月的回眸。
☆、太子长琴(下)
就在夙沧死里逃生之际,昆仑山上已然炸开了锅。
琼华派门规森严,百年来头一回闹出弟子叛门私逃的洋相,更何况那弟子还是个乔装的妖。夙瑶夙玉都算得上口风严谨,无奈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看热闹的人也从来不嫌事大,传言很快如投石入水的波纹一般层层扩散开来。
夙琴首当其冲,继夙沧之后被推上了猜忌的风口浪尖——其他弟子甚至开始当着她面指指点点,一口咬定她眼睛像狐狸,腰身像水蛇,举手投足都透着妖气。
云天青刚听人爆料那会儿也骇得不轻,一连几天做不出笑模样;及至听见派中这些议论,实在没有余力生气了,反倒是要笑出声来。他头一次发觉人可以蠢到这个地步,从此打量那些同门的眼光也略略生分,算是和琼华离了心了。
得知夙沧身份,他心中自然也有苦恼挣扎,但这挣扎十分短命,不过一顿饭功夫就被往日组队干混事的情谊压了过去,满满的只剩下苦恼忧心。夙沧的求生手腕他是见识过的,夙玉敢放她就能活,相较之下,云天青反而更牵挂留在琼华四面楚歌的夙琴。
而夙琴却不劳人牵挂。她的应对之法,令包括天青在内的所有人都跪碎了膝盖。
不论任何人上门来问,她不避也不躲,眼观鼻鼻观心,只凭一句“不知道”硬扛到底。夙沧生死未卜,她作为挚友表现得太坦然也太平静了,平静到让人心里发毛,搞不清这小妮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逼得紧了,她干脆两眼翻白往地上一倒,哼哼唧唧地装起了病。
女孩子撒泼耍赖总是不大文雅,但结果证明,夙琴这把泼撒的恰到好处。派中那些个主事的长老,论年纪都能做她爷爷,很是爱惜老脸,不好正儿八经同个伤病在身的小辈为难;况且夙琴行事清白毫无疑点,唯一的黑历史就是跟夙沧做了闺蜜,琼华在修仙一脉中也算知名大户,总不能明目张胆地搞连坐。夙琴又很识趣地借口养病闭门不出,几次交锋下来,这事竟有了点不了了之的势头。
云天青旁观着这场斗智斗勇的宫心计,生生给惊出了一头冷汗——夙沧虽然不在,她自豪的影帝素养却在夙琴身上青出于蓝、发扬光大,他几乎要怀疑夙沧已死,夙琴是被她的鬼魂给附身了。
玄靖也觉得夙琴冷静到不正常,总疑心她是忧思过重,不声不响地发了疯。有一回他试探着问起,夙琴正披衣坐在床上翻阅宗卷,闻言摇头苦笑:
“你当我不急不怕?我是急过了头,怕过了头,整个人都麻木了。我很想去找沧沧,可是我一走,别人立刻就能坐实我俩同谋,我再多长八张嘴也解释不清。我们在琼华还有事要做,眼下沧沧回不来,我更该顾着自己,至少要把她留下的事情做成,这样才算能给她帮一点忙,沧沧才会高兴。”
玄靖听得云里雾里,但也觉出她这句话掷地有声,一字一句都蕴了壮烈的决意。
于是他问:“那我能帮上你们的忙吗?”
夙琴微怔,有些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沧沧是妖,我是妖的好盆友……你,帮我们?”
玄靖向来敦厚本分,自己也解释不清这一刻的鬼迷心窍,便搔着后脑勺讷讷地道:
“我跟泥土矿石打了半辈子交道,对这些死物的品种如数家珍,梦里都能背出来。至于活物的品种,我反倒是不大计较了……”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至于玄霄,他从太清手中接过羲和剑后便自去禁地修行,除了同修的夙玉、同住的天青,已经很久没有弟子听见他的声音。而在诸多假作真来真亦假的小道消息中,唯有一条得了多名目击者的证实,算是确凿无疑:
关于夙沧原形一事,是夙瑶亲自前往告知玄霄。那夜他们刀光剑影地大吵了一架,玄霄直斥夙瑶空口无凭诬人清白,几乎要拖她去掌门面前理论。后来他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