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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就在情中,所以俗话说〃讲情理〃。俗话也可以说〃讲理〃,〃讲道理〃,其实讲的还是〃情理〃;不然讲死理或死讲理怎么会叫做〃不通人情〃呢?道学家只看在理上,想要将情抹杀,诗文所以成了废话。但谁能无情?谁不活在情里?人一辈子多半在表情的活着;人一辈子好像总在说理,叙事,其实很少同时不在不知不觉中表情的。〃天气好!〃〃吃饭了?〃岂不都是废话?可是老在人嘴里说着。看个朋友商量事儿,有时得闲闲说来,言归正传,写信也常如此。外交辞令更是不着边际的多。——战国时触詟说赵太后,也正仗着那一番废话。再说人生是个动,行是动,言也是动;人一辈子一半是行,一半是言。一辈子说话作文,若是都说道理,那有这么多道理?况且谁能老是那么矜持着?人生其实多一半在说废话。诗文就是这种废话。得有点废话,我们才活得有意思。
有但诗文,就是儿歌,民谣,故事,笑话,甚至无意义的接字歌,绕口令等等,也都给人安慰,让人活得有意思。所以儿童和民众爱这些废话,不但儿童和民众,文人,读书人也渐渐爱上了这些。英国吉士特顿曾经提倡〃无意义的话〃,并曾推荐那本《无意义的书》,正是儿歌等等的选本。这些其实就可以译为〃废话〃和〃废话书〃,不过这些废话是无意义的。吉士特顿大概觉得那些有意义的废话还不够〃废〃的,所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繁剧的现代生活里,这种无意义的废话倒是可以慰情,可以给我们休息,让我们暂时忘记一切。这是受用,也就是让我们活得有意思。——就是说理,有时也用得着废话,如逻辑家无意义的例句〃张三是大于〃,〃人类是黑的〃等。这些废话最见出所谓无用之用;那些有意义的,其实也都以无用为用。有人曾称一些学者为〃有用的废物〃,我们也不妨如法炮制,称这些有意义的和无意义的废话为〃有用的废话〃。废是无用,到头来不可废,就又是有用了。
话说回来,废话都有用么?也不然。汉代申公说,〃为政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多言〃就是废话。为政该表现于行事,空言不能起信;无论怎么好听,怎么有道理,不能兑现的支票总是废物,不能实践的空言总是废话。这种巧语花言到头来只教人感到欺骗,生出怨望,我们无须〃多言〃,大家都明白这种废话真是废话。有些人说话爱跑野马,闹得〃游骑无归〃。有些人作文〃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但是离题万里跑野马,若能别开生面,倒也很有意思。只怕老在圈儿外兜圈子,兜来兜去老在圈儿外,那就千言万语也是白饶,只教人又腻味又着急。这种才是〃知难〃;正为不知,所以总说不到紧要去处。这种也真是废话。还有人爱重复别人的话。别人演说,他给提纲挈领;别人谈话,他也给提纲挈领。若是那演说谈话够复杂的或者够杂乱的,我们倒也乐意有人这么来一下。可是别人说得清清楚楚的,他还要来一下,甚至你自己和他谈话,他也要对你来一下——妙在丝毫不觉,老那么津津有味的,真教人啼笑皆非。其实谁能不重复别人的话,古人的,今人的?但是得变化,加上时代的色彩,境地的色彩,或者自我的色彩,总让人觉着有点儿新鲜玩意儿才成。不然真是废话,无用的废话!
1944年4月10…12日作。
(原载1944年5月28日《生活文艺》第2号)
很好
〃很好〃这两个字真是挂在我们嘴边儿上的。我们说,〃你这个主意很好。〃〃你这篇文章很好。〃〃张三这个人很好。〃〃这东西很好。〃人家问,〃这件事如此这般的办,你看怎么样?〃我们也常常答道,〃很好。〃有时顺口再加一个,说〃很好很好〃。或者不说〃很好〃,却说〃真好〃,语气还是一样,这么说,我们不都变成了〃好好先生〃了么?我们知道〃好好先生〃不是无辨别的蠢才,便是有城府的乡愿。乡愿和蠢才尽管多,但是谁也不能相信常说〃很好〃,〃真好〃的都是蠢才或乡愿。平常人口头禅的〃很好〃或〃真好〃,不但不一定〃很〃好或〃真〃好,而且不一定〃好〃;这两个语其实只表示所谓〃相当的敬意,起码的同情〃罢了。
在平常谈话里,敬意和同情似乎比真理重要得多。一个人处处讲真理,事事讲真理,不但知识和能力不许可,而且得成天儿和别人闹别扭;这不是活得不耐烦,简直是没法活下去。自然一个人总该有认真的时候,但在不必认真的时候,大可不必认真;让人家从你嘴边儿上得着一点点敬意和同情,保持彼此间或浓或淡的睦谊,似乎也是在世为人的道理。说〃很好〃或〃真好〃,所着重的其实不是客观的好评而是主观的好感。用你给听话的一点点好感,换取听话的对你的一点点好感,就是这么回事而已。
你若是专家或者要人,一言九鼎,那自当别论;你不是专家或者要人,说好说坏,一般儿无足重轻,说坏只多数人家背地里议论你嘴坏或脾气坏而已,那又何苦来?就算你是专家或者要人,你也只能认真的批评在你门槛儿里的,世界上没有万能的专家或者要人,那么,你在说门槛儿外的话的时候,还不是和别人一般的无足重轻?还不是得在敬意和同情上着眼?我们成天听着自己的和别人的轻轻儿的快快儿的〃很好〃或〃真好〃的声音,大家肚子里反正明白这两个语的分量。若有人希图别人就将自己的这种话当作确切的评语,或者简直将别人的这种话当作自己的确切的评语,那才真是乡愿或蠢才呢。
我说〃轻轻儿的〃,〃快快儿的〃,这就是所谓语气。只要那么轻轻儿的快快儿的,你说〃好得很〃,〃好极了〃,〃太好了〃,都一样,反正不痛不痒的,不过〃很好〃,〃真好〃说着更轻快一些就是了。可是〃很〃字,〃真〃字,〃好〃字,要有一个说得重些慢些,或者整个儿说得重些慢些,分量就不同了。至少你是在表示你喜欢那个主意,那篇文章,那个人,那东西,那办法,等等,即使你还不敢自信你的话就是确切的评语。有时并不说得重些慢些,可是前后加上些字儿,如〃很好,咳!〃〃可真好。〃〃我相信张三这个人很好。〃〃你瞧,这东西真好。〃也是喜欢的语气。〃好极了〃等语,都可以如法炮制。
可是你虽然〃很〃喜欢或者〃真〃喜欢这个那个,这个那个还未必就〃很〃好,〃真〃好,甚至于压根儿就未必〃好〃。你虽然加重的说了,所给予听话人的,还只是多一些的敬意和同情,并不能阐发这个那个的客观的价值。你若是个平常人,这样表示也尽够教听话的满意了。你若是个专家,要人,或者准专家,准要人,你要教听话的满意,还得指点出〃好〃在那里,或者怎样怎样的〃好〃。这才是听话的所希望于你们的客观的好评,确切的评语呢。
说〃不错〃,〃不坏〃,和〃很好〃,〃真好〃一样;说〃很不错〃,〃很不坏〃或者〃真不错〃,〃真不坏〃,却就是加字儿的〃很好〃,〃真好〃了。〃好〃只一个字,〃不错〃,〃不坏〃都是两个字;我们说话,有时长些比短些多带情感,这里正是个例子。〃好〃加上〃很〃或〃真〃才能和〃不错〃,〃不坏〃等量,〃不错〃,〃不坏〃再加上〃很〃或〃真〃,自然就比〃很好〃,〃真好〃重了。可是说〃不好〃却干脆的是不好,没有这么多阴影。像旧小说里常见到的〃说声'不好'〃和旧戏里常听到的〃大事不好了〃,可为代表。这里的〃不〃字还保持着它的独立的价值和否定的全量,不像〃不错〃,〃不坏〃的〃不〃字已经融化在成语里,没有多少劲儿。本来呢,既然有胆量在〃好〃上来个〃不〃字,也就无需乎再躲躲闪闪的;至多你在中间夹上一个字儿,说〃不很好〃,〃不大好〃,但是听起来还是差不多的。
话说回来,既然不一定〃很〃好或〃真〃好,甚至于压根儿就不一定〃好〃,为什么不沉默呢?不沉默,却偏要说点儿什么,不是无聊的敷衍吗?但是沉默并不是件容易事,你得有那种忍耐的功夫才成。沉默可以是〃无意见〃,可以是〃无所谓〃,也可以是〃不好〃,听话的却顶容易将你的沉默解作〃不好〃,至少也会觉着你这个人太冷,连嘴边儿上一点点敬意和同情都吝惜不给人家。在这种情景之下,你要不是生就的或炼就的冷人,你忍得住不说点儿什么才怪!要说,也无非〃很好〃,〃真好〃这一套儿。人生于世,遇着不必认真的时候,乐得多爱点儿,少恨点儿,似乎说不上无聊;敷衍得别有用心才是的,随口说两句无足重轻的好听的话,似乎也还说不上。
我屡次说到听话的。听话的人的情感的反应,说话的当然是关心的。谁也不乐意看尴尬的脸是不是?廉价的敬意和同情却可以遮住人家尴尬的脸,利他的原来也是利己的;一石头打两鸟儿,在平常的情形之下,又何乐而不为呢?世上固然有些事是当面的容易,可也有些事儿是当面的难。就说评论好坏,背后就比当面自由些。这不是说背后就可以放冷箭说人家坏话。一个人自己有身份,旁边有听话的,自爱的人那能干这个!这只是说在人家背后,顾忌可以少些,敬意和同情也许有用不着的时候。虽然这时候听话的中间也许还有那个人的亲戚朋友,但是究竟隔了一层;你说声〃不很好〃或〃不大好〃,大约还不至于见着尴尬的脸的。当了面就不成。当本人的面说他这个那个〃不好〃,固然不成,当许多人的面说他这个那个〃不好〃,更不成。当许多人的面说他们都〃不好〃,那简直是以寡敌众;只有当许多人的面泛指其中一些人这点那点〃不好〃,也许还马虎得过去。所以平常的评论,当了面大概总是用〃很好〃,〃真好〃的多。——背后也说〃很好〃,〃真好〃,那一定说得重些慢些。
可是既然未必〃很〃好或者〃真〃好,甚至于压根儿就未必〃好〃,说一个〃好〃还不成么?为什么必得加上〃很〃或〃真〃呢?本来我们回答〃好不好?〃或者〃你看怎么样?〃等问题,也常常只说个〃好〃就行了。但是只在答话里能够这么办,别的句子里可不成。一个原因是我国语言的惯例。单独的形容词或形容语用作句子的述语,往往是比较级的。如说〃这朵花红〃,〃这花朵素净〃,〃这朵花好看〃,实在是〃这朵花比别的花红〃,〃这朵花比别的花素净〃,〃这朵花比别的花好看〃的意思。说〃你这个主意好〃,〃你这篇文章好〃,〃张三这个人好〃,〃这东西好〃,也是〃比别的好〃的意思。另一个原因是〃好〃这个词的惯例。句里单用一个〃好〃字,有时实在是〃不好〃。如厉声指点着说〃你好!〃或者摇头笑着说,〃张三好,现在竟不理我了。〃〃他们这帮人好,竟不理这个碴儿了。〃因为这些,要表示那一点点敬意和同情的时候,就不得不重话轻说,借用到〃很好〃或〃真好〃两个语了。
1939年10月15…16日作
(原载1939年10月25日昆明《中央日报》《平明》副刊第109期)
是喽嘛
初来昆明的人,往往不到三天,便学会了〃是喽嘛〃这句话。这见出〃是喽嘛〃在昆明,也许在云南罢,是一句普遍流行的应诺语。别地方的应诺语也很多,像〃是喽嘛〃这样普遍流行的似乎少有,所以引起初来的人的趣味。初来的人学这句话,一面是闹着玩儿,正和到别的任何一个新地方学着那地方的特别话的心情一样。譬如到长沙学着说〃毛得〃,就是如此。但是这句话不但新奇好玩儿,简直太新奇了,乍听不惯,往往觉得有些不客气,特别是说在一些店员和人力车夫的嘴里。他们本来不太讲究客气,而初来的人跟他们接触最多;一方面在他们看来,初来的人都是些趾高气扬的外省人,也有些不顺眼。在这种小小的摩擦里,初来的人左听是一个生疏的〃是喽嘛〃,右听又是一个生疏的〃是喽嘛〃,不知不觉就对这句话起了反感,学着说,多少带点报复的意味。
〃是喽嘛〃有点像绍兴话的〃是唉〃格嘴,〃是唉〃读成一个音,那句应诺语乍听起来有时候也好像带些不客气。其实这两句话都可以算是平调,固然也跟许多别的话一样可以说成不客气的强调,可还是说平调的多。
现在且只就〃是喽嘛〃来看。〃喽〃字大概是〃了〃字的音转,这〃喽〃字是肯定的语助词。〃嘛〃字是西南官话里常用的语助词,如说〃吃嘛〃,〃看嘛〃,〃听嘛〃,〃睡嘛〃,〃唱嘛〃,还有〃振个嘛〃,〃振〃是〃这们〃的合音,〃个〃相当于〃样〃,好像是说〃这们着罢〃。〃是喽〃或〃是了〃并不特别,特别的是另加的〃嘛〃字的煞尾。这个煞尾的语助词通常似乎表示着祈使语气,是客气的请求或不客气的命令。在〃是喽嘛〃这句话里却不一样,这个〃嘛〃似乎只帮助表示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