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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瓦把双手放了下来。
“院子里没有人,”他嘟哝道,“谁也没有发现我。”
“美洲豹”把卡瓦松开,觉得右手背上有些刺疼。
“‘美洲豹’,我不是坏事的人。”卡瓦低声说,“假如咱们被发现,我一个人承担,你不必担心。”
“美洲豹”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接着放声笑起来。
“山沟里的胆小鬼,”他说,“瞧你吓得尿了一裤子。”
他已经忘记了新马格达莱纳区萨拉贝利大街上的那所房子。从他首次来到利马的那个夜晚起,便住在那里。那一天,他坐在汽车里旅行了十八个小时。废墟上的村落、荒漠的原野、狭窄的谷地、时而隐现的大海、一片片的棉田,然后又是村落、荒原、谷地……一一从他眼前闪过。他的脸一直紧贴着小玻璃窗,全身被亢奋状态弄得十分紧张:“我就要看到利马了。”母亲不时地把他搂在怀里,低声啜泣:“里奇,小里卡多。”他暗暗纳闷:“她干吗要哭呀?”其他乘客有的在打盹,有的在看书,司机则快乐地、一小时接一小时地哼着同一支老调。里卡多从早晨开始,经过整个下午,一直坚持到夜幕降临,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地平线。他期待着利马城的灯火会像火炬游行似的突然出现在眼前。困倦逐渐使他的四肢失去感觉,视听觉也变得迟钝起来。矇眬中,他咬紧牙关,反复告诉自己:“千万别入睡。”突然间,有人温柔地推他。“里奇,醒一醒,咱们就要到家了。”这时,他正坐在母亲怀里,脑袋倚着她的肩头,因为他觉得冷。两片熟悉的嘴唇吻在他的嘴上。他有这样的幻觉:在梦中,他好像变成了一只小猫。汽车缓缓地行驶着。模糊不清的建筑、灯光、树木、一条比契克拉约城里主要街道还长的大街,一一从他眼前闪过。过了不久,他才发觉别的乘客早已下车。司机的哼唱已经不大起劲。他暗自在想:“这是怎么回事?”他再次感到三天前的那种烦躁,当时母亲为了不让阿德利娜姨妈听到他们的谈话,把他拉到无人的地方说:“你爸爸没有死,那是胡说。
他刚刚从很远的地方旅行回来,正在利马等着咱们呢。”“我们到了。”母亲这时说了一声。“如果我没有弄错,是去萨拉贝利大街吧?”司机拉着长腔问道。“是的,三十八号。”母亲回答说。他闭上眼睛,装成入睡的样子。母亲再次吻吻他。“她干吗亲我的嘴?”里卡多想着,一面用右手紧紧抓住座位。车子拐了许多个弯之后,终于停下不动了。他仍然闭着眼睛,缩在妈妈的怀里。忽然,母亲挺直了身体。就听一个声音在叫:“贝亚特丽丝!”有人把车门拉开了。他觉得自己被人举了起来,接着被放到地上。由于失去依靠,他便睁开了眼睛。他看到母亲正在跟一个男人接吻,司机早就不唱歌了。大街上空荡荡、静悄悄的。他定睛望着他们,口中数着,计算着时间。母亲随后离开那个人,转身对他说:“里奇,这是你爸爸,快来亲亲他。”那双粗壮的陌生臂膀再次把他抱起来。一张壮年人的面孔靠近他的脸,一个低沉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两片干燥的嘴唇贴在他的脸蛋上。他呢,却严肃地板着面孔。
那一夜其余的事,他都忘记了,忘记了那陌生床上的被单,忘记了他曾极力想要驱散的孤独。那时,他睁大眼睛,试图从黑暗中抓住某个东西,抓住一丝光明,抓住那像颗锋利的铁钉刺激着心灵的凄惶。“夜幕降临的时候,塞秋拉沙漠上的狐狸像魔鬼一样地嗥叫。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是为了打破那使它们感到害怕的寂静。”有一次,阿德利娜姨妈这样告诉他。他很想大喊一声,让房间里有些生气,因为周围是死一样的沉寂。他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半裸着身体,浑身在颤抖。他担心,如果有人突然进来看见他这样站在地上,他会感到怎样的难堪和慌乱呀。他走到门口,把脸贴到门上,结果什么也没有听到。接着他又回到床上,双手捂着嘴巴呜咽起来。当阳光照进房里,街上传来喧闹声时,他的两眼依然睁着,两耳十分警觉。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听到隔壁有动静:他们在低声交谈,传到耳中的是一阵阵难以猜测的沙沙声。接着是一阵阵笑声,一系列模模糊糊的动作声。不久,他听到了开门声和脚步声。有个人走到他的床前,一双熟悉的手把被子给他拉到颈部。他觉得有股热气喷到脸上,便睁开了眼睛:他看见母亲在微笑。“早晨好。”她温柔地说道,“你不亲亲妈妈吗?”“不。”他说。“我本来可以去他那里,对他说,给我二十索尔。我想他会流出热泪的,说不定会给我四十或五十。不过,那就等于对他说,我原谅了你对我母亲干的那些事,也就是说,只要你多给我几个零用钱,你就可以去逛妓院。”阿尔贝托缩在几个月前母亲送给他的羊毛围巾里,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制服和一直戴到耳根的军帽难于抵挡寒气。他的身体对步枪的重量已经习惯,现在几乎不觉得那有什么分量了。“去对她说,如果一个条件也不接受,咱们又能捞到什么呢?还是让他每个月给咱们汇点钱,直到他悔改认罪,重新回家为止。可是,我看她一定会哭的。她会说,还是像耶稣基督那样心甘情愿地背着十字架吧。不用管他过多长时间再和解了。这样一来,明天我可是拿不到二十索尔了。”按照军规,夜间值勤必须在所属年级的院落里以及检阅场上巡逻。可是他值班的时候仅仅在宿舍后面,顺着那保护学校主要建筑物的褪色高栅栏旁边走一走。从那里,穿过斑马条纹似的铁栏杆,可以看到栅栏下面盘旋而上的柏油马路,以及海岸悬崖的边缘;从那里,可以听到大海的涛声;如果雾气不浓,还可以用锐利的目光认出远处拉普达温泉疗养院的堰墙,像一道防波堤似的伸到大海里。向另外一侧看去,可以望见米拉芙洛尔区的扇形灯火,遮住了远处的港湾。他的家就在那里。值星官每隔两小时查哨一次。一点钟的时候,值星官发现他正在岗位上。可是阿尔贝托心里却正在盘算星期六放假外出的事。“大概总有十来个家伙做梦也在想着那样的电影吧。他们想看那些穿短裤的女人,那些雪白的大腿,那些肚皮,那些……于是,就会求我写小说,说不定会先付钱给我。可是,明天要考化学,我什么时间给他们写呢?为了那些试题,我得付钱给‘美洲豹’。除非巴亚诺肯提示一下,可是又得替他写情书;再说谁能信任一个黑人呢。他们也许要我代写书信,可是星期三那天大家就把最后几个钱花在‘珍珠’小店里和赌博中了,到了将近周末的时候,谁能付现钱呢?如果挨罚留校的人当中有人托我代买香烟,我就先花他们二十索尔,然后再用代写书信或是编写小说的办法还账。要是在饭厅、教室或者厕所里捡到一个钱包,里面有二十索尔,我就有钱花了。要么现在就钻进三年级狗崽子们的宿舍,打开衣橱,找它二十索尔用一用;要么每只衣橱只拿五十生太伏,免得引人注意;只要打开四十只衣橱,不惊醒任何人,每只里面找五十生太伏就够用了。要么找个准尉,中尉也行,对他说,请您借给我二十索尔,我也想去找那个‘金脚’女人玩玩;我已经长大成人啦。是谁他妈的在那里喊叫呢?……”
阿尔贝托迟疑了片刻才听出了那个声音,想起那是离他较远的另一个哨兵。他又一次听到了喊声,这一次声音更大。“那个士官生出什么事情了?”这一回他有些不安。于是,像站在拥挤的人群中那样,他抬起头向警卫室那边望去,看见了坐在板凳上的几个士兵,和那个高举出鞘的剑怒指浓雾和夜空的英雄塑像。他想象着惩戒簿上自己的名字,心在狂跳;他感到恐惧,舌头与嘴巴难以察觉地颤抖着:他看见不“您在这里做什么?”
中尉向阿尔贝托走来。后者越过这位军官的肩膀,仿佛看到英雄铜像的石头底座上有片苔藓染黑的污迹。准确地说,那片污迹是他想象出来的,或者说是他臆造出来的。因为恰巧这一天值日的士兵已经把底座刷洗过了。
中尉站在他面前问道:“怎么?有什么事情吗?”
阿尔贝托把右手举到帽檐上,纹丝不动,神情紧张,全神贯注。在这个双手叉腰静止不动的模糊不清的矮小身影面前,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报告中尉,我想向您请教一件事。”阿尔贝托终于开口道。(我可以向他发誓说,我的胃疼得要死,我想要一片阿司匹林之类的药;或者我母亲重病垂危;或者有人把小羊驼宰了;或者可以求他……)“我是想说,请教一个精神方面的问题。”
“你说什么?”
“我有个问题。”阿尔贝托一本正经地说道。(就说我父亲是将军,是海军少将,是元帅。我可以发誓,每记过一次,就会迟升级一年,可能……)“是我个人的事。”他停顿一下,犹豫了片刻,撒谎道,“上校有一次说过,我们可以向军官请教。我要说的是关于个人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中尉问道,把双手从腰上放下来,显得越发瘦小了。中尉向前跨进一步,阿尔贝托于是看到一双皱着眉头的眼睛、小气的嘴巴和鼻子、青蛙似的扁脸……整个面孔由于假装严厉的神情而变得扭曲了,结果更使人反感。正是这位军官,在选派哨兵时,用了这样的一种“发明”:“士官生们,所有带三和三的倍数、再加上六的人,出列!”
“阿尔贝托?费尔南德斯,五年级一班。”
“说正题吧。”中尉命令道,“说吧。”
“中尉,我觉得自己病了。我是说脑袋里面,不是身上。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阿尔贝托垂下眼睑,装出恭顺的模样,十分缓慢地讲着。因为心中无底,他只好让嘴巴和舌头任意活动,编织一张蜘蛛网,造起一个迷魂阵,使这个癞蛤蟆摸不着边际,“都是些可怕的事,中尉。我有时梦见在杀人,有时梦见长着人脸的动物在追我。醒来时,浑身冷汗,全身发抖。中尉,我向您发誓,那真是可怕极了。”
军官审视着士官生的这张脸。阿尔贝托发现这个癞蛤蟆的眼睛有了生气。那两颗眼珠仿佛是即将熄灭的火星,从里面闪出不信任和惊奇的神色。(他可能会笑、会哭、会叫喊起来,说不定会跑掉。)瓦里纳中尉审视完毕,突然向后一退,吼道:
“我又不是神父,真他妈的!去找你父亲或母亲讨教这种神经上的毛病吧!”
“报告中尉,我本不想打搅您。”阿尔贝托嘟哝道。
“喂,你的臂章是干什么的?”军官睁大眼睛,把脸凑近说,“你是在站岗吗?”
“是的,中尉。”
“你不知道,除非死掉,否则不能擅离职守吗?”到五米的地方,在他和英雄铜像之间,雷米希奥?瓦里纳中尉两手叉腰正在盯着他。
“是,中尉。”
“请教精神问题?你是个神经病!”阿尔贝托屏住呼吸听着。雷米希奥?瓦里纳中尉脸上那副怪模样消失了。他咧开嘴巴,眯缝着眼睛,前额上堆起了皱纹,接着,便哈哈笑起来:“你是个精神病人。到屋里值勤去吧。算你走运,这件事我不给你记在惩戒簿上。”
“谢谢中尉。”
阿尔贝托敬罢礼,转过身去。仓促间,他看见了躬身坐在警卫室板凳上的那些士兵。他听到身后在说:“真他妈的,我们又不是神父。”在他的左前方,矗立着三座水泥建筑物:五年级的宿舍,然后是四年级的,最后是三年级狗崽子们的。再过去就是那冷冷清清、毫无生气的体育场:足球场已经被茂密的杂草所淹没,跑道上坑坑洼洼,木制的看台由于潮湿而损坏了。体育场的远处,经过一座破烂的建筑物……士兵住的棚子之后,有一道灰色的院墙,至此,莱昂西奥?普拉多军事学校的天地便到了尽头。墙外的世界,是拉白尔拉区的大片旷野。“瓦里纳那时要是低头看见我脚上这双靴子的话,那可……假如‘美洲豹’没有弄到化学试题呢……就算他弄到了手,可是又不愿意卖给我呢……如果我到‘金脚’女人那里,告诉她我是莱昂西奥?普拉多的,是第一次来玩,给你带好运气来了……要是我回到米拉芙洛尔区,跟哪位朋友借二十索尔呢……若是把手表当掉呢……万一弄不到化学试题呢……如果明天检查军容风纪的时候我没有鞋带的话,先生,我可就要倒霉了。”阿尔贝托慢慢地向前走着,脚步拖拖拉拉,每走一步,靴子就有甩掉的危险。一个星期以前,他的鞋带就不见了。从五年级的宿舍到英雄塑像之间的路,他已经走了一半。两年前,宿舍的分配与现在不同:那时五年级的士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