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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给他的下属带回来一口袋问题,倒出来,琳琅满目,像贪婪的渔民,爱用细眼目的网一样,上至鱼,下至虾,大事小情,像涌过来的波浪,把整个机关都淹没了。
“要不得,要不得,你把正常工作秩序都给搅乱了。”王纬宇在担当这座动力工厂的副手以后,开始不那么温顺了。因此,那些科室人员也响起一片聒噪之声。但于而龙要把人员压得尽可能的少,而任务倒要加得尽可能的多。这不能不引起一种本能的反抗,连廖总工程师都出面劝告:“算了,也不是要你于而龙个人掏钱去养活他们。”
“你这是什么话?”他不满意这位讲求效率的工程师,会说出如此息事宁人的语言。
“这是中国——”廖思源只说出了半句,那未吐出口的,显然是:“你不可能去办那根本办不成的事情。闲人,你就养着吧,只求他不给你捣乱生事,就算上天保佑了。”
于而龙别转头问王纬宇:“先从你那一摊子行政部门砍起如何?”
王纬宇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我绝不是戈尔洛夫……”这还是解放区时代的名词,于而龙已经习惯成自然地说出了口,他向反对他的精简压缩政策的人们宣传:“我当区长,县长那阵,腰里挎着匣子,口袋里掖着公章,背包里装着全区党政财文大权,找不到那么多坐在椅子上喝茶看报的老爷。难道因为中国是生产茶叶的国家,大家就得没完没了地坐在那里品味?”
“刀把子在你厂长兼书记的手里。”
“你干什么?”
“我下不去手!”
“王纬宇,你不要搞这种邀买人心的廉价同情!”他喜欢讲话一针见血。“你打过仗,该懂得这个最浅显的道理,一个优秀的机枪射手,可以独当一面;而十个饭桶,能给制造出一百个麻烦。”讲这种话,是很刺伤一些人的心灵的,但是,他认为自己是办工厂,而不是办慈善机关的,所以,一个萝卜一个坑,宁缺毋滥。啊,一开始他估计到会有阻力,但想不到大得吓人的程度,民怨沸腾,状子不仅告到部里,甚至告到国务院去。他气得直骂:如果将来中国一旦亡国灭种的话,罪过就在这些不产生任何价值,但却要消耗社会财富的寄生虫身上。但于而龙认准一个目标,那是不大会改变的,一条道走到黑,黑就黑,还得走。
办公室里一片窃窃私语之声,那是他拼命压缩非生产人员的主要对象:“于书记恨不能一个处长,把科长、股长、科员的工作一肩膀全挑起来,搞一条流水作业线,把等因奉此也来个自动化。”
他听了大笑不已:“如果外国有这种等因奉此自动线,我就申请外汇去买那个专利,搞它一条,让那些老爷们忙得应接不暇,手忙脚乱,满头冒豆粒大的汗珠才好。”
“天哪!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很简单,干不了就让位,谁有能耐谁上。不要挡道,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
廖总工程师背后劝他:“你搞就搞吧,何必说些使人不愉快的话,刺伤那些人的自尊心,火上加油!”
“我就是要他们坐在转圈椅上不舒服!”
“没有用的。”廖思源只求不给自己捣乱就行。
“一个社会的灭亡,往往由于消耗的人多于生产的人。”
“好吧!”廖总预言着:“如果你有兴趣播种蒺藜,那就等着收获荆棘吧!”
“火线上的铁刺网都趴过,无非头破血流,扎一身窟窿。”
那时,高歌已经从厂技术学校出来,一直在车间办公室帮忙,因为这个年轻人虽然能把自己打扮得水光溜滑,但他的磨床,所磨出来的工件,永远也达不到规定的光洁度。再加上他一年有六个月得去厂部的宣传队唱歌,车间主任看透了:“算了小高,你就以工代干,在车间职能部门帮帮忙吧!”但是,于而龙的压缩之风,像厂里的七千吨水压机一样,没完没了地压下来,于是,高歌又回到了磨床旁边去了。
王纬宇为歌手求情:“把小伙子安排到政工部门吧!”
“你嫌政工部门那些人还少么?”
“可惜了,高歌挺聪明。”
“他可以把聪明用到正地方,我们国家需要呱呱叫的工人,不需要那些耍嘴皮子的空谈家。”
高歌亲自到厂长室找他,于而龙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便让秘书小狄转告:“什么时候成为一名真正的磨工,咱们才能有共同的语言,回车间去吧,像你爸爸一样,踏踏实实干活,勤勤恳恳做人。”
当家人,恶水缸,于而龙得罪了许多人,而王纬宇轻松自在,处处讨好,有什么办法?于而龙爱说:“同志,假如你在火线上呆过,就会投我的赞成票。”
但是,好像投赞成票的人并不多,一直到高歌成了工厂的“主人”,于是在帮助于而龙提高认识的会议上,旧事重提,老账新算,分明知道于而龙是个残废军人,却偏要他弯腰低头,像把折刀似合拢,恨不能把于而龙那颗倔犟的脑袋,塞到他的裤裆里去。然后,人们在控诉他的资本主义托拉斯经营,血汗工资制度,残酷剥削工人的罪恶以后,问他:“为什么打击革命小将?”
“谁?”于而龙脑部由于下垂充血而肿胀着。
“你干吗把高歌弄回车间劳动?”人们厉声问。
尽管于而龙头晕目眩,腰疼欲断,但他却是一个死了的鸭子——嘴硬:“我认为社会主义不应该是懒汉的天堂!”
人们扑上来,拳打脚踢,要打掉他的“嚣张气焰”。
“交待!为什么?为什么?”
他挣脱一切,把腰挺起来回答:“我是希望他踏踏实实地做一个人。”
那时候,坐在主席台首座的高歌,确实在眼里闪过一道听了良心为之一动的,那种呆板迟钝的光芒,就如同刚才在湖面上划着舢板,保持在幻觉中那死去的战士,突然眼珠动弹一样。这使于而龙自己多多少少意识到一点点责任,正如那个战士的死,游击队长不能不承担责任。难道老高师傅把自己的儿子领到他面前,做父亲的会希望儿子变成现在这种样子么?
所以,他觉得不能这样丢手就走,不能轻易结束故乡之行。现在,他认为倒是难得的,能够独自一人去看看芦花的坟墓,抚着那块石碑,静静地坐一会儿,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是的,于而龙是不大肯认输的。
游击队长抬起脚来往村西走去,起初有些犹豫,好像转了向似的,后来才意识到是失去了银杏树的结果,因此,才不迟疑地向前走。可能是春汛大忙季节,很少什么闲人,原来估计没准碰上几个熟面孔,但他失望了,谁也不注意他一个老三王庄人。因为公路修通以后,三王庄不再那样闭塞了,管你是谁呢?一个昔日的游击队长,那是过去的光荣。十年前,或许还会被少先队请去讲讲革命传统;现在就像躺在路旁的磨盘,已经由于有了打米机,而变成无用的累赘,是碍事讨厌但有点重量的古董了。于而龙想到自己是个磨盘式的人物,觉得很可笑。果然,走了一程,除了那两个小伙子唱歌外,谁也不对回乡的游子发生兴趣。
其实,对于石湖水上人家来说,哪个村子都算不得是自己的家乡。但是从他记事开始,好像逐年都要向高门楼缴纳一笔桩子钱,才被允许在三王庄靠岸拴船,也许如同现在的存车费吧?大约由于纳贡臣服的关系,他视自己为三王庄的居民吧?
正好,他经过一家饭馆的门口,客堂里很清静,生煎包的香味,使他回想起脍炙人口的家乡风味,蟹黄粉包白鸡面,和石湖姑娘一样,也是远近闻名的。于是他迈了进去,一方面有点口渴,另一方面说实在话,划了这么远船,肚子也有点饿了。
说来惭愧,多少年来,他还是头一回独自去饭店进餐,而且还是一家简陋的不怎么卫生的渔村小馆子。
虽然客堂里放着几张油腻的桌子,但找不到一条可以坐下来的凳子,总算那个梳着两把刷子的服务员,同情他有把子年纪,而且衣冠端正,便把自己坐的一张方凳,站起来踢给了当年的游击队长。她还在继续自己的演说:“……哪怕豁出赶八里路,今儿晚上我还要赶到闸口镇去看电影。”
于而龙看出她是一位和柳娟似的电影迷,不过,柳娟对国产影片一点不感兴趣,所以很少见到她坐在电视机前,看那个翻车的老把式。但这位服务员对于电影演员的熟悉,连他于而龙都惊讶了,甚至对私生活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她讲了好一会子,才发现顾客听她讲的兴趣,超过吃的兴趣,便一扬脖子:“买票去!”前厂长兼党委书记从来没经手过,通常都是他的秘书代劳,或者家里人给安排妥当,他只消坐到桌边去吃去喝就行了。如果是宴会,需要讲点什么,小狄自会把讲稿塞进他口袋里的。可是现在,他得去买票,天知道,店堂里只有他一个顾客,何必那么多繁琐哲学?然而作为制度,他必须按照规定的程序,把票买来交给讲述演员私生活的服务员。
“……她结了婚,不久又离了婚,离了婚以后马上又找了个主结婚,这回她嫁给了一个导演,就是——”她把于而龙买来的票,递给了站在两步远外锅灶旁的胖师傅,那位师傅便铲了一碟热腾腾的生煎包子,煮了一碗汤面交给她。但她并不着急马上端来,还在和那卖票的姑娘,切肉的小伙子,高声朗气地议论大概是昨夜放映过的影片,直到她认为顾客的耐性考验到差不多的时候,才款款地哼着影片插曲给于而龙送来。
也许是本地风味,要不就是昨晚的狼山鸡,今早的元鱼都消化完了,竟吃得挺有胃口,这样,去年十月间那顿烤鸭的印象又涌了回来。
于而龙的胃口,王纬宇的酒量,真堪称得上是珠联璧合,宴会上要是有他们两位参加,谁也挡不住他们的联合攻势,一个劝你喝,一个劝你吃,盛情难却,一直到醉饱为止。但那是陈年旧账了,谁还提那些不合时宜的往事呢?
虽然两家同住在部大院里,承蒙不弃,王纬宇有时还来串串门,但在同一个宴会上碰杯,一饮而尽,起码也是一个年代(世纪的十分之一!!!)以前的事情了。
去年秋天的于而龙家,破例的是那几盆菊花,竟也喷奇吐艳地开出了一个繁花似锦的局面,真得感谢痴情等待着于菱的柳娟,于而龙全家都这样看,要不是她收拾照料,花决长不到这么好的。舞蹈演员的家,自从她父亲悲剧性的惨死以后,好像比于而龙家更早地面临着衰败的命运。菊花是年初于菱一时高兴,从她家挖来栽在盆里的,但不幸的是,菊花刚刚在新地方挺立起枝茎,挪花的人莫名其妙地被捕了。
此后,柳娟就把几盆菊花,当做双重意义的遗物,每逢休息日,或者接谢若萍下夜班的时候,给它浇点水。想不到一个性格轻佻,作风浮飘的女孩子,竟能坐在晒台上,抱着膝头,静静地端详上半天。于而龙有时忍不住问他老伴:“那个卖火柴的女儿,从菊花的枝叶上能看到些什么呢?”
然而,工夫不负有心人,花枝上冒出了许许多多的蓓蕾,有一盆竟结了一百多个骨朵,那位不曾见过面的中学校长,竟是一位莳花名手,栽的都是菊谱上有名有姓的品种。哦,可以想象,他肯定像种菊似的耐心培育他的门墙桃李吧,但是,谁曾想到他会死在他教过的学生手里。嗬,现在整个书房充满了他亲手培育出的菊花清香,于而龙经常搬把藤椅,坐在晒台门口看书。
有一天下午,电话铃响了,他估计准是他老伴,关照不必等她,让他和莲莲先吃晚饭。一个失势的人,电话铃也不响得那么起劲了。
他抓起电话,话筒里传来了他那听惯了的威严声音:“是二龙吗?你在干什么?”
于而龙向“将军”报告:“我在看一本无聊的书。”
“什么书?”
“《御香缥缈录》。”
“什么意思?”
“描写清朝宫闱,主要是记叙慈禧太后的书,没有多大意义。”
周浩在电话里大声地:“不用去研究那个女人了吧,咱们还是去欣赏一顿烤鸭吧,如何?”
“烤鸭?”他实在惊讶“将军”的雅兴,好像阳明同志逝世以后,原来政委身上的达观开朗、容让体贴的性格,又在这位老司令员的作风里体现出来,真的,已经难得看到他暴跳如雷了。
“我好久没有吃了。”周浩挺有胃口地说。
于而龙在电话里推却:“那东西胆固醇可够高的。”
“将军”笑了一声:“哦,你到底学会了小心谨慎,似乎用不着如此忌嘴吧!”
于而龙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心想:谁能比得了你苏维埃乡主席啊!
“好吧,我七点半派车去接你们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