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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大江摸了下光亮的额头,字正腔圆地开始汇报禁毒工作进展。他的头发总是一丝不苟,衬衫领子永远雪白,局里面喷香水的队长只他一人。他说已有证据证明,阳关市藏有一个南方贩毒集团的地下网络。禁毒支队最近缴获的毒品,都具备同一种生产特征和浓度,再加上毒贩子的供词,以及云南同行发来的捣毁FC贩毒集团华北运输通道的通报,都证实了这个假设。马队长就是为这事蹲在凉城。若真是这个FC集团,那就是潜入阳关有史以来最大的贩毒力量。
文局予以了肯定,他当即决定成立专案组,由朱局挂帅,马铁任组长,陈麦和任大江任副组长。陈麦故作愤恨地看了任大江一眼,任大江调侃地敬了个礼。这人正派得让人烦,陈麦和他面上热情,却并无多少私交。
“为什么叫FC集团?是FUCK的意思么?”陈麦故意问道。众人哄笑,任大江却没笑,还把茶杯重重顿在桌子上。
曹政委忙清了下嗓子,制止了众人的哄笑,说有件好事和大家说一下。众人一听,知道肯定是天大的倒霉事,登时精神起来。曹政委说上面定了,搬家,各支队和办公室原来在哪儿办公,能回去的暂时回去。大家忙问缘由。曹政委揉着肚子无奈道:我们公安指挥大楼下个月就要炸掉,一个大港商把咱们这一大片地买了,要建西北第一高楼,总投资三十个亿哪……
众队长一听便炸了锅,说这不有病吗?市局搬进指挥大楼才不到三年,屁股还没坐热,办公家具的甲醛味儿还没散干净,就要把楼炸了?文局板着脸说这是政府的决定,不光是咱们指挥中心,市政府大楼、人民医院副楼、还有咱市局的三栋宿舍楼都要炸掉,这是阳关市的献礼工程,不破不立,炸了是为了盖更牛逼的。
云铁山用拳头擂着桌子,一片茶杯当当乱跳。“搬进大楼之前,我们刑侦支队借人家武警的平房低三下四地凑合了三年,眼巴巴等到咱指挥大楼盖起来,才牛逼了几天,就又要搬回去?那帮武警还不得恶心死我们?好好的大楼炸个屁?市政府和医院都老掉牙了,爱炸炸去,咱干吗凑这热闹?”
文局、彭局、曹政委纷纷安抚众人,各说各话。朱局眯着眼睛抽烟,歪着头在笔记本上涂鸦。孟局大尾巴狼似的歪坐着,声音很大,文局显然没和他通气,他就觉得受了歧视,但他终归是领导,不能屁股坐歪,就一个劲撺掇陈麦去打横炮。
陈麦装糊涂,但云铁山一叫唤,他也跟着起哄,说炸药一响,兄弟们就都成了丧家的狗。任大江双手抱肩,⒌⑨2闭着眼冷冷地听着,不时冷笑一下。
“有去吵架的工夫,不如把工作做好。”朱局总结道,他皱着眉合上笔记本,把烟头拧灭,烟灰掉出来一坨,他“呼”地一口就把它们吹下了桌子。“既然已经是决定了,大家执行吧。”朱局板着脸说。
他一开口,众人就不说话了。主管治安和刑侦的朱局最有发言权。他权力虽大,办公室却最小,还背阴,接任时没人关照,四边不靠,连彭局都时不时恶心他一下。但朱局并不计较,工作干得认真,人人敬畏,这也是他这么多年不贪不送却也不倒的原因。
会后,陈麦揪住要走的云铁山:“老云,吃狍子的事咋样了?你都说了半个月了。”
云铁山作大醒悟状道:“哎呀,可不是?我最近忙得肉都吃不着,又遇到一个分尸案,臭气熏天地忙死了。这样吧,就这几天,我把肉弄来,找地方炖了。我知道你那儿去年还收着几瓶十五年茅台,又下不了崽,快点拿出来喝了。”
“背上的伤还疼?”云铁山扶着他的肩膀问。
“……用不得力。”陈麦耸了耸肩。
“一疼就软?还是一疼就射?”云铁山故作淫笑状。
“……早知道就让你走前面,你个矮,这一刀没准就削掉你一层头皮……”陈麦做了个削头皮的姿势。
四年前,时任治安副队长的陈麦和刑侦副队长云铁山带队去捣毁一个地下假酒加工厂。要进一个暗窖,传说里头闹过鬼。云铁山有幽闭恐惧症,陈麦便带了头。黑暗里砍来的一刀让他缝了36针,躺了36天,领了3600块钱奖金。陈麦那天高兴,把钱一股脑给了镶金边的喇嘛。镶金边的喇嘛说你这一刀是前世修来的,走在后面砍的也会是你。它砍的是你跑不掉的魂,这命里注定的一刀是你的前世佛和你的现世佛打了个招呼,让他给你鸡巴上戴了个紧箍咒。
云铁山约了他下周去靶场比试枪法,他总觉得双连发射击要比陈麦好。陈麦倒不想和他争,说又不用和你决斗,谁赢了不都要请喝酒?
小白说要请客。“咋了?过啦?”陈麦问。“去年没过,今年还没考,正准备着呢。”小白认真地回答。“傻小子,我说的不是司考,是你女朋友。”小白脸红了:“早就说好了,考完司考就挑日子结婚。”陈麦大咧咧地拍着他的肩膀道:“出招之前我教你点路子,包你拿下。你别请我了,我来了两个同学,都在北京做律师,挺牛逼也挺傻逼的,晚上你一起来见见,听听他们的道儿?”
小白痛快地应了,带着兴奋。这小子,跟了自己五年了,还像个没毕业的孩子,这会让人觉得他这师傅水平不够。陈麦不舒服地想。
市局对面的街角有个哑巴乞丐,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开始叫他尼采。尼采今天头顶墩布,身披破白袍,坐在一个剪成莲花的大纸盒子上,端着个插了根树枝的瓶胆,在那里仰望天空,像翻白眼的观音菩萨。
陈麦多次派人赶走这臭叫花子,但他一次次地回来,比钉子户还要坚定。他不要钱,只要吃喝和衣服,还喜欢要书。他的窝是口没盖子的旧棺材,藏在一条细窄的胡同里。尼采每日搜集垃圾点的奇装异服,弄着层出不穷的花样,有时扮成卓别林,有时扮成市长,有时扮成本?拉登,有时扮成董存瑞……媒体常报道这奇怪的乞丐,有一阵子他在网络上的人气甚至盖过宁波的犀利哥。陈麦那时怕他是国外的敌特,让人拍了脸,交给国安的人查他的底细。尼采不是本地人,八五年在北京师范大学读历史系,大四的时候退了学,后几年都是空白,像失踪过一样。国安的人说他好像被关在湖南一个精神病院,后来跑了,又过了两年就出现在阳关市,然后就成了乞丐。
尼采最近举止反常,对着来去的警车撒尿。陈麦不让人赶他,说这叫花子已成名人,抓了他反倒麻烦。
见尼采今天的装扮有趣,陈麦就停下了车。尼采的白眼翻出了血丝,对着天空念念有词。他身边有几个没啃完的馒头和啃碎的鸡腿。陈麦从车里掏了一大把硬币,掂了掂足有一二十块,见这菩萨都不拿正眼瞧他,就一把将钱洒去。硬币在地上叮当乱蹦。尼采闻听一愣,眼睛一时忙不过来,他扔掉暖瓶,欢呼着满地去捡。陈麦冷笑一声:谁说这王八蛋不喜欢钱?
但要走的时候,他惊讶地看到尼采在给一群野孩子发硬币,很快就发了个干净,发完了继续端起暖瓶仰望天空。陈麦无奈地笑着,嘲笑着自己的浅薄。他看了看挂在车里的两个铁戒指,轻轻弹了一下,戒指发出清脆的响,让他想起当年在铁匠铺的那天。
马璐打来电话,说在淘宝上给他买了新疆的大枣和葡萄干,明天就要到了。陈麦笑着说你当心点,别包裹里放着一颗炸弹。马璐像个小姑娘一样惊讶,说真的么?会有么?要是有的话我该怎么办呢?
马璐是陈麦他爹战友的女儿,市局禁毒支队长马铁的妹妹。她含蓄而腼腆,有一双优雅嫩白的手,每当她拨弄头发时,就像民国照片上的美女。看书时她会悄悄地笑,看电影时会放肆地哭,每当抱着他,她就会幸福地闭上眼,用纤长的手指摸着他的脖颈和肩胛骨。初次见面,她一餐饭都垂着眼,摸着手上的水晶戒指微笑,两个深浅不一的酒窝此起彼伏。陈麦喜欢她的含蓄,也喜欢她的敏感,喜欢她窈窕的身材和细长的脖颈,更喜欢她被他一点就着的爱意。
第二次见面,陈麦就要了她。他粗暴而激动,她却像遭了电刑,吃了砒霜,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紧;进去之后,又没有一处不松。马璐说他是她见过的最不要脸的男人,她的第一次就这么被他夺走了。⒌㈨⒉但就在他要后悔起身时,马璐紧紧地抱住了他:“……你去哪里?我已经是你的了……”
马璐有种安静的魅力,越不说话,陈麦就越想要她。她巨蟹座的内敛特质,像一幅不说话的油画,这弱势的气场抵消了他的锋芒,令他像掉进蜘蛛网的甲虫,挣不脱,跑不掉,晃晃悠悠还挺舒服。马璐喜欢看书,但表达力有限,话总说不到点子上,就像她在床上总配合不了他的节奏一样。马璐在审美上的敏感并未延伸到她的身体,就算他连床都要弄塌了,马璐仍是不温不火地哼哼,让他觉得像在挠一个没长痒痒肉的人。这造成了他和她无法共同升温的遗憾。上床之前陈麦本以为定会爱上她,但进行到一半就想打消这念头,甚至想停下来。
陈麦万万料不到,他跟马璐的第一次便一击即中,她结结实实地有了。明明用了老六生产的套呀?老六按住恼火的他,挠着头说:“第一代产品太注重针对G点而设计结构了,忽略了尖端弹性和韧性,被你在紧绷绷的处女老婆身上畜生般用,八成是漏了……算了,生出来你不要我要,就当是我儿子。”
双方父母已经在商量孙子的名字,马铁说你敢不娶她就一枪崩了你。陈麦确实想结婚,却不想和她,但这事已经扩大化,犹豫间,一件事改变了他。
决定和马璐分手的冬夜,陈麦被领导灌得大醉,在路中间哇哇大吐,边吐边哭,说着奇怪的浑话。马璐赶来,在寒风里抱着他,用羊绒围巾擦着他一脸的泪。老六把他们安排在酒店里。马璐一晚上伺候着,替他擦着身,他呕吐时帮他端着痰盂,帮他将狼藉的衣服洗干净,让酒店熨得平整。陈麦醒来后看到有一封信,马璐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如果能嫁给他,会尽一个妻子全部的义务,如果就此散了,也没关系,这个孩子将来也不会找他。
陈麦站在酒店的落地玻璃前,如这城市的上空一样茫然。冬日的阳光猛烈而直接,如细密的针刺在脸上。望着路上穿梭的车流,他突然身心俱疲。岁月是无情的绞肉机,早将他的爱情梦想绞得稀烂,包在时光这块巨大的饺子皮里下了锅。一对老人走过街头,老太太仔细搀着拄拐的老汉。老汉脖颈前伸,腰杆佝偻,黝黑的脸说明他曾经的健壮。陈麦又看了一遍马璐的信,她的字娟秀而娴静,令他想起她微微的笑容。他慢慢穿上熨烫好的警服,镜子里的他眼圈红肿,眉宇之间阴郁沉沉,像错投人胎的走兽。生活是一只战术高明的狼,会在你最脆弱的时候迎面扑来,露出它锋利的牙齿。它不是来伤害你,而是要吃掉你,连皮带肉,连骨带血,最后吞掉你的灵魂。他戴上帽子,拧了拧散乱的眉毛,拿起电话找出马璐的号码,下决定似的拨了出去……
马璐是个好妻子,像韩剧里贤惠的女人。人们都说陈麦是个幸福的男人,别管几点回家,永远不加责问,八成还有热好的汤等着。就算夜不归宿,她也只会告诉他睡觉别着凉,多喝水,手机开着就好。每当陈麦一身疲惫空空如也地迈进家门,看着餐桌上微热的老火汤,常会有一闪念的愧疚。这婚姻的责任像一柄硕大的伞,遮云挡雨,却也挡了阳光。他常闷闷不乐,而这不是马璐的努力能改变的事实。
八岁的儿子学习不好,脾气还坏,动不动就发火,发火就出招,出招就见血,见血还不怕,比他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儿子的小手机里发现众多的黄色图片和视频,打了骂了给他删了,没用,他直接手机上网再下载。但是又不敢不给儿子手机,如今孩子们都用,这是个危险的世界。儿子越长越像昔日的自己,太过早熟的身体,攻击性的眼神,猪鬃般的头发,而最为神似的,是和自己一样的冷漠。连他妈都觉得这孩子戾气太重。在学校打了人,他回家照样看电视打游戏。平时难得见他一笑,当然,更难得见他一哭。陈麦有时特意和他独处,希望父子间能找到一些共同的兴趣,儿子张口就问:“能不能玩玩你的枪?”
家里有了孩子,日子就飞快。陈麦觉得日渐老去,打麻将再无法撑个通宵,看书看不过三个钟头。睡得少了爬不起来,睡得多了脊梁骨就开始酸疼。要是起床伸个懒腰,没准就抻着哪个零件,或是岔上一口气,在卫生间喘个半天。电话里号码存得满满的,常联系的却没几个,偶尔电联,大家寒暄越来越多,真话越来越少,说得腻歪了就约定一个八字没一撇的聚会或是牌局,然后就此了无音讯。
多年前,儿子抓起陈麦扔在沙发上的一包钱,张口就说你是个坏警察。陈麦愣了,他无法把收了这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