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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一点,这并不意味着它缺乏神力。”钟声又响起来。他朝我微笑着,将两只手插进藏有马克斯的网球的胸幅里,然后走开了。
第32节:美人鱼椅子(31)
15
托马斯修士离开之后,我在美人鱼椅子上坐下来。椅子很硬,很不舒服;有人说,它是用一整块桦木制成的,我觉得这说法不足信。我将自己的脊背靠到椅背上,感到脚尖离开了地面。在教堂的另一侧,修士们咏唱起来。我听不出他们唱的是不是拉丁语。他们的声音如波浪般涌过来,充满了这拱形的礼拜堂。我的思绪一定盘旋到了天花板上,同声一齐在那里回荡了一会儿,因为我突然感到自己的注意力被猛地拉回到身体里。我察觉到,我的身体被唤醒了,充满了活力。我感到自己好像正在奔跑,但是,我纹丝未动。我周围的一切似乎都燃烧起来,开始呼吸——颜色、边角,以及斜照在我肩膀上的斑驳光线。我把两只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正好在美人鱼的背部曲线与鱼尾融汇交接的地方。我的手指上下左右移动着,直到我把两条硌硌棱棱的木雕鱼尾巴像缰绳一样紧紧地握在手中。我心中有一种感觉,我想让自己停下来,同时又想让自己自由驰骋。我对托马斯的感情一直含糊不清。我一直让这感情像船底的浊水一样在心中搅动,但是,此时此刻,我坐在美人鱼椅子上,感到所有的渣滓都沉到了水底,一切变得清晰起来。我想要他,心中的渴望近乎疯狂。当然,当这念头一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便立刻感到一阵回肠荡气的震撼,一股彻心透骨的恶心,然而,在心灵的召唤面前,我的羞耻却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好像什么东西冲破了一堵墙。我想起了马格里特的那幅油画,一节火车头风驰电掣地从壁炉里冲出来。应答轮唱的赞美诗歌声在空中回荡。我让自己慢慢地深吸一口气,等待美人鱼椅子名副其实地做点什么,创造一个奇迹,让我心中那不可遏制的情感平息下去。然而,我的欲望似乎变得更加强烈了。我提醒自己,我渴望得到的那个人并不是休。我甚至不认识他,确实如此。但是,我觉得自己很了解他。了解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东西。好多年前,当我遇到休的时候也是这样。仿佛久逢知己。爱上休,宛如患了一场疯病。我被他吞噬了,几乎相思成疾,无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而且无药可治,虽然我也没想去治。当你坠入爱河的时候,你是身不由己的。你的心随心所欲。它拥有自己的自主权,像一个独立王国。空气中烟气氤氲,中世纪的歌声正在回荡。我想象托马斯站在唱诗班座位里,那种被吞噬的感觉涌上心头,心中的渴望不能自制。最糟糕的是,我感觉到我正在将自己交给这一切,交给那即将来临的事情。交给一场大欢喜,交给一次大劫难。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我这么说还是轻的。我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还会爱上任何人。刚才,当托马斯询问我的情况时,我无法回答,我现在想,是不是因为我的自我意识正在崩溃。我回到海岛上,一切都分裂瓦解了。我闭上眼睛。停下来。停下。我并没有想去祈祷,但是,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忽然想到这也许就是一个祈祷,我心中一时间充满了童稚般的希望,好像无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力,都会答应我的请求。然后,一切都会停止。所有的感情,一切,我就会得到解脱了。就会安全了。当然,我并不真正相信这个。坐在椅子上,做一个祈祷——这太天真幼稚了。然而,甚至托马斯也说这椅子具有神力,虽然他并不相信这一点。它确实有。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了一种将事物拆开来的力量。如果那才是椅子的真正神力——将你拆开来的神力?如果它能够捕捉到你心中最隐秘的感情禁果,并将它们抖搂出来,那该怎么办呢?我站起身来。我没有勇气在修士们面前穿过教堂走出去,所以,我在回廊里乱摸乱撞了一会儿,开错了好几道门,终于找到了圣器收藏室里那扇通往教堂外面的门。我疾步穿过修道院的方庭,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浓雾非但没有消散——早些时候淡薄了一些,露出过一缕阳光——空气已经变成了浓汤。我穿过院墙的豁口走进了母亲的后院,我停住脚步,站在那天晚上托马斯送我们回家时我曾经逗留过的那个位置。我把手平放在墙垛上,凝视着墙灰和墙灰上被海风侵袭出来的那些小洞洞。在院子的对面,夹竹桃丛在风中摇曳,一片绿色依稀难辨。他是一位修士,我心想。想让自己相信,这一点将会拯救我。
第33节:美人鱼椅子(32)
托马斯修士
16
在弥撒前的应答轮唱的唱诗声中,托马斯注意到塞巴斯蒂安神父正在望着自己,两只小眼睛从硕大的黑边眼镜后面瞪视他。托马斯希望他不要再这样做了。有一次,托马斯特意地与他对视,但是,塞巴斯蒂安丝毫没觉得不好意思。相反地,他点了点头,似乎表示会意,或者想说些什么。托马斯在戒袍下面已经大汗淋漓了。他感觉到自己好像被包裹在粉色绝缘材料里。毛料戒袍即使在冬天也显得太热,暖气炉不停地吹着热气,院长曾经以极其体恤人的口吻说过,因为老修士们“体寒”。托马斯咬紧牙关,不动声色。三年前,他开始每天在白鹭栖息地的溪水里游泳,他在溪水附近的一个小沼泽岛上修建了一个临时隐蔽处。他游泳是为了让自己冷却下来。他在冬天里游泳,比在其他任何季节里游泳的决心都更大,他喜欢一下子跳进冰冷的水里。这使他想起中世纪的《日课书》里一个叫做“地狱月”的情景,书中描绘一群被烧灼的可怜的人们,从地狱口奔出来,跳进一小汪冷水里。他的那个地方很隐蔽,四周被茂盛的青草所环抱。那是小溪中一条支流在尽头形成的一个隐蔽的清潭。那是他的私人游泳池。修道院里压根儿没有游泳裤这一说,所以,他裸泳。在星期五早晨公开“忏悔”的时候,他也许应该忏悔此事,大家都在这个时候供认自己的罪孽,比如,“我不小心打破了接待室里的陶瓷台灯”,或者“在晚间大沉默之后,我悄悄地溜进厨房,把最后一点樱桃果冻吃掉了”,但是,他并不真的觉得自己有罪。当他裸泳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正在进入一种极大欢喜的境界。有宗教信仰的人,习惯于封闭自己、麻痹自己。他对此表示强烈反对——人们应该裸泳。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需要。他的嘴唇上方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冰冷的溪水从他赤裸的肌肤上流过。修士们在唱诗班座席中论资排位,即他们自称的阶次:院长、副院长、辅领神父、新徒监理,其余修士的分位则依照居院年限。托马斯站在教堂左侧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位子上。塞巴斯蒂安神父作为副院长,站在教堂右侧的第一排位子上,手中紧捧着那本60年代就已废弃的《圣安德鲁每日弥撒》。他已经在明目张胆地怒视自己了。托马斯突然明白了这眼光的来由。他的手指抓紧了自己的日祷书。塞巴斯蒂安神父看到了他和杰茜·沙利文谈话。礼拜堂外面的那个声音。他忘记了塞巴斯蒂安总是从圣器收藏室进入教堂。毫无疑问,他偷听了他们的谈话。托马斯回想着自己跟她说的一些话。没有任何不得体的东西。他们谈到了美人鱼椅子。看在上帝的分上,谈到了祈祷。他只不过是对为他们煮午饭的那个女人的女儿表示一点友好罢了。这有什么错?修士们一向同游客讲话呀。他站在自己的位子上,心中充满了自我辩解,他身上昔日律师的影子,又像拉撒路一样浮现出来。他吃惊地发现自己仍然具有这种本能,而且,他如此主动地为他和杰茜·沙利文的相遇辩护,好像那是不利于他的证据。他停下唱诗,院长注意到了,看他一眼,皱了皱眉头。托马斯又唱起来,然后,再一次停下来,两只手臂无力地垂在身旁。他居然需要为自己辩护——这是一个启示。他将目光慢慢地移向塞巴斯蒂安,当老修士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遇时,他点了点头。这点头是他对自己的一个承认,他痛苦地意识到,他无法为自己辩护,无法诚实地做到这一点,因为从第一次见到她坐在玫瑰花园地上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想念这个女人。他想到了她匀称椭圆的脸蛋,还有她站起身之前望着他时的样子。令他最难忘的是,她站在那里,头部遮住了月亮。月亮正在她的身后升起,在一秒或两秒钟之内,她看上去像一个月食,她的头部四周笼罩着一圈淡淡的光晕,她的面孔隐藏在一片发光的阴影中。老实说,他简直无法呼吸了。
那情景他似曾相识,虽然他说不出是什么。他同她们一起穿过黑暗的树林,送她们回奈尔的家,他一路上同她的母亲说着话,脑子里却想象着杰茜·沙利文的面孔隐藏在透明的黑暗中。这使他心中萌发出一种渴望,这渴望不但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平息下去,反倒变得更加强烈了,以至他有时思念她到了夜不成眠的地步。他会从床上爬起来,阅读叶芝的那首诗,诗中描写一个人脑子里藏着一团火走进榛木林中。叶芝在遇见了莫德·戈纳之后,创作了这首诗歌。有一天,叶芝在一个窗口瞥见了莫德·戈纳,并且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托马斯越来越觉得自己很愚蠢,如此神魂颠倒地想要她。他感到自己好像被绞困在修道院的手抛渔网中。在过去的五年中,他依照修道院的生活节奏,一直应付得很好:ora,labora,vita
mu-nis——祈祷、工作、社区活动。他的生命维系于此。多姆·安东尼有时在布道时会谈到那个他称作“懒惰”的问题,那种修士们感到单调乏味、一成不变的生活,但是,托马斯从来没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他所爱的人都走了,他却活着,当他感到极度痛苦、信仰动摇的时候,这地方的节奏和步调对他来说是一种安慰。然后,那看似平常的一瞬间:在一个没有鲜花的花园里,这个女人从地上站起来,朝他转过身来,她的面孔朦胧美丽,头部四周笼罩着一圈光晕。于是,他深刻的满足感被打破了,整个完美的秩序被打破了。他甚至现在也能感觉到她,熟悉亲切,好像在他游泳的隐蔽水域里,他身体四周流动的溪水。他几乎完全不了解她,但是,他看到了她手上戴的戒指,这一点使他感到安慰。她结婚了。他对此感恩不尽。他想起了她讲到白鹭求偶舞时的一脸羞涩。他傻乎乎地跟着她去看美人鱼椅子,这下子可好,他今晚又该彻夜无眠了,他将想象她站在礼拜堂里的样子,蓝色牛仔裤紧紧地绷在她的大腿上。修道院院长开始引领大家做弥撒,就在圣饼被举起的那一时刻,托马斯心中突然涌起了一阵强烈的渴望,不是渴望杰茜,而是渴望他的家,他在修道院里的这个家,他爱这个家,胜过世上任何地方。他望着圣饼,祈求上帝用这一小口耶稣的圣体,让他内心得到满足。他决心忘掉她。他会让自己摆脱出来。他会的。修士们从教堂里鱼贯而出,到食堂里去吃午饭,托马斯从他们身边溜开,沿着小径朝自己的屋舍走去,他不想吃东西。多米尼克神父正坐在门廊上的一把曾经漆成绿色的摇椅上。他的肩膀上搭着一条褐色和红色相间的方格呢绒披肩,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摇动椅子,而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地上的一团寄生藤。托马斯意识到他在做弥撒时没有见到他。他第一次发现多米尼克很苍老。“赞美上帝。”多米尼克抬起头来说道,他时常喜欢使用这个老式的问候方式跟他打招呼。“你没事吧?”托马斯说道。多米尼克除了春天患肺炎的时候,在医务室里住了三个星期,托马斯从来不记得他错过弥撒。
第34节:美人鱼椅子(33)
多米尼克微笑了一下,表情有些不自然。我很好。很好。”“你没有参加弥撒。”托马斯一边说,一边走到门廊上。“是的,上帝宽恕我,我正在门廊上自己领圣餐呢。托马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上帝能够体现在圣饼里,他不是同样也能够体现在其他事物中吗,比如地上的那团寄生藤?”托马斯望着那团被风吹到了阶梯边的寄生藤。寄生藤看上去像一团风滚草。“我总在想这一类的事情。我只是不知道,这里还有其他人这样做。”多米尼克大笑起来。“我也不知道。这么说,我们俩是一个豆荚里的两颗豆子了。或者说,是一个豆荚里的两个异端分子了。”他两脚蹬地,把椅子慢慢地摇晃起来。托马斯倾听着木头椅子发出的吱嘎声响。他一时冲动,在椅子旁边跪下来。“多米尼克神父,我知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