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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稣———幻觉世界———日常生活世界———一切在痛苦和幸福的混乱中不可分割地混淆在一起了。这混乱,这不可分割的情况,简直是一种痛苦。耶稣,那幻境,却在对她这个并非幻境的人讲话!而她却接受了这种圣灵的语言,并靠它进一步挑动了她自己的情欲。
这使她感到非常可耻,这种在她自己灵魂中产生的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的混淆,使她很难堪。她是依据她当前的欲望在回答圣灵的呼唤。
“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这是耶稣讲的话,见《圣经·马太福音》第11章、第28章)
这是她暂时提出的回答。她多么希望能回答基督的召唤。她多么渴望真走到他的身边,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上,让他像抚摸一个孩子似的抚摸她,使她能够得到安慰,得到尊重!
整个这段时间,她一直为这宗教激情的混乱的热情所苦,她希望耶稣对她具有充满柔情的爱,接受她的带有情欲的贡献,给予她带有情欲的回答。接连几个星期,她一直沉浸在这种欢乐的沉思中。
但整个这段时间,她心里也明白,她是很不诚实的:她是要以耶稣的热情使自己获得肉体上的满足。但是,她现在是如此晕头转向,头脑混乱不堪。她有什么办法能使自己获得解脱呢?
她痛恨自己,恨不得把自己踩在脚下,把自己毁灭掉。她怎样才能获得解脱呢?她痛恨宗教,因为它助长了她的混乱心情。她咒骂一切。她愿意变得除了当前的需要和当前的满足之外,对什么都冷酷无情,毫无兴趣,麻木不仁。她有一种对耶稣的向往,但目的只是为了利用他来满足她自己的柔情,拿他作为一种工具用以挑起自己的感情,最后使她感到无比苦恼。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耶稣,没有什么感伤的柔情,由于她十分痛恨这种难乎为情的状态,她不禁十分厌恶感伤的柔情。
这期间,年轻的斯克里本斯基来到了这里。那时她差不多十六岁,已变成一个苗条而沉静的少女,平时不言不语,可有时候她又会像过去一样毫无保留地讲个没完,这时你便会觉得她仿佛要把她心里话全讲出来。实际上,她只不过是要在外人面前给她的心灵装扮出一副假象。她极端敏感,随时都感到苦恼万分,因而为了掩饰自己,她常常装出一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带着她那种不时发作的热情和她的处于沉睡状态的痛苦,她现在简直感到毫无生趣了。她仿佛老是把自己的灵魂抓在手中,带着渴望的心情在等待着另一个人,然而,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在她心灵的最深处,却又总有一种孩子气的因不信任而产生的反感。她想着她爱所有的人,也相信所有的人。可是,由于她根本不能爱她自己,或者信任她自己,她实际是和一条蛇,或一只被抓住的小鸟一样,对什么人都不能信任。她的阵发的反感和仇恨,与她的爱的冲动相比,显然更为难以避免。
她就这样挣扎着,度过她的没有灵魂,没有创造力,未形成真正自我的阴森的混乱的日子。
有一天晚上,她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正在客厅里学习,忽然听到厨房里有生人说话的声音。她的容易激动的心情立即从冷漠中惊醒过来,支着耳朵细心倾听。它似乎仍然趴伏着,躲在一个什么隐蔽之处,紧张地向外探望着,但不愿被人发现。
厨房里是两个生人讲话的声音,一个柔和而热忱,仿佛掩盖着一种炽热的柔情,另一个说话很快,仿佛行云流水一般。厄休拉十分紧张地坐在那里,一惊之下完全忘了她的学习,有点出神了。她一直倾听着那说话的声音,简直没有注意说的是些什么。
第一个说话的是她的舅舅汤姆。她很熟悉他那用以掩盖他的充满冷嘲热讽和深刻苦难的灵魂的天真的热情。另一个说话的是谁呢?他说话的声音是那么轻快,但其中似乎又夹杂着火一样的节奏。那另一个说话的声音似乎在催促她赶快前去。
“我记得您的,”那年轻人的声音说,“由于您的黑色的头发和白净的面孔,我从第一次见到您就一直记着您的样子。”
布兰文太太又是羞怯又是高兴地大笑了。
“你那会儿还是个一头卷发的小家伙。”她说道。
“是吗?是的,我知道他们对我的一头卷发都感到非常骄傲。”
大家大笑一阵,然后沉默下来。
“我记得你当时是个非常懂规矩的孩子。”她父亲说。
“噢!我留你们过夜了吗?我那会儿常常见谁来都要留他们过夜。我相信我妈妈对这事一定苦恼极了。”
大家又笑了一阵。厄休拉站起身来,她不能不出去了。
一听到门响,所有的人都转过身来。那姑娘顿时感到一阵难堪的混乱,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她必须让人看着十分漂亮,由于她不知该怎么端着自己的肩膀,在门口犹豫的时候,她显出了一副十分动人的颟顸神态。她的黑色的头发扎在脖子后面,犹豫不定的棕黄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在她身后的客厅里,一盏柔和的灯光照在书架上。
她装得十分自然地向她的舅舅走去,他吻了吻她,热情地跟她谈话,尽量表示出和她十分亲密的关系,但同时让人清楚地看出,他完全是不感兴趣的。
但是她急于想对那个陌生人转过身去。他正靠后几步站在那里等待着,这个年轻人有一双灰色的明亮的眼睛,这双眼睛不到十分必要的时候是不肯作出任何明确的表情的。
他那种半出神的等待状态使她有些激动,当她像一个过于兴奋的孩子憋住气把手伸给他的时候,她忍不住有些混乱而又非常漂亮地大笑了。他用手使劲捏住她的手,鞠了一躬,同时非常仔细地打量着她。她感到很骄傲———她的整个精神马上全活起来了。
“你还不认识斯克里本斯基先生,厄休拉。”她耳边传来她舅父亲切的声音。她带着在生人面前常有的本能的羞怯扬起脸来,仿佛要说她认识他,结果却只是激动地笑了几声。
微微激动的情绪使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混乱,原来那种冷漠的端详现在变得急于要与她接近了。这个年轻人现在刚刚二十一岁,身材细长,柔软的棕色头发,学着德国人的式样,从前面一直向后梳着。
“你要在这儿呆很久吗?”她问道。
“我有一个月的假,”他说,转眼望望汤姆·布兰文。“可是有好几个地方我一定得去跑跑———在这儿呆一阵,在那儿呆一阵。”
他使她感到了外在世界的强烈气息。这有点儿仿佛是她坐在一个小山上,却能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整个世界都躺在她的脚下。
“谁给了你一个月的假?”她问。
“我是个工程师———在军队里工作。”
“噢!”她高兴地叫了一声。
“我们打扰了你的学习吧?”她的舅父汤姆说。
“噢,不。”她连忙回答说。
斯克里本斯基大笑了,年轻而又充满热情。
“她并没有等着你们来打搅她。”她父亲说。但这话让她听着十分别扭。她希望他让她自己去说她要说的话。
“你喜欢学习吗?”斯克里本斯基向她转过身去说。他是根据他自己的情况提出问题的。
“有些东西我很喜欢,”厄休拉说,“我喜欢拉丁文和法文———还喜欢文法。”
他注视着她,似乎全神贯注在她的身上,接着他摇了摇头。
“我可不喜欢学习,”他说,“他们说军队里所有有头脑的人都集中在工程技术部门。我想那正是我去干这一行的原因———这样我就可以沾光,也算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了。”
他似乎开玩笑又似乎很懊恼地这么说。她马上对他十分注意。这使她很感兴趣,不论他有头脑还是没有头脑,他反正让人很感兴趣。他的直爽的性格,他那种独立自主的行动,都使她对他产生好感。她感觉到他的生命正朝着她的方向移动。
“我不认为头脑有多么重要。”她说。
“那么什么东西重要呢?”她舅父半嘲笑半讥讽地轻蔑地说。
她向他转过身去。
“重要的是一个人有没有勇气。”她说。
“干什么的勇气?”她舅父问道。
“干任何事。”
汤姆·布兰文尖声笑了笑。母亲和父亲仿佛倾听着的样子,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斯克里本斯基等待着。她是为了他在讲这些话。
“干一切事情就等于什么也不干。”她舅父大笑着说。
这时候她完全不喜欢他了。
“她自己并没有照她所说的去做,”她父亲说,同时活动一下身子,把一只腿架在另一只腿上。“她有勇气干的事可真是不多。”
可是她不愿意再回答了。斯克里本斯基安静地坐着,等待着。他的脸不很匀称,扁平的,简直有点难看,鼻子很大,可是他的眼睛却很明亮,出奇地清晰,他的棕色的头发像丝线一样浓密而柔软,他蓄着一撮小胡子,皮肤很白,身材细长,样子十分动人。坐在他旁边,她的舅父汤姆就显得很难看,她父亲看上去更显得很不整洁。然而,他却使她想到了她父亲,只是这年轻人更显得精巧一些,似乎散发着光彩。可他的脸几乎可以说是丑陋的。
在有关他自己的生活方面,他似乎什么也不愿意多讲,仿佛他绝对不成问题,也不可能再有任何改变,他就是他自己。在他身上有一种使她十分感兴趣的一切听天由命的意味。他决不想对别人证明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于他自己的生命,别人看着像个什么样子,它就算是个什么样子吧。它甘愿处于孤立状态,决不想为自己对人作任何解释,或表示任何歉意。
所以他似乎早已有一种完全不可改移的性格,他决不要求在自己能够独立存在之前,在自己和别人建立起一些关系之前,非要受到别人的影响不可。
这种情况对于厄休拉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她过去所习惯的都是些没有明确主见的人,他们每受到一种明显的影响,便似乎又变成了一个新人。她舅父汤姆总多多少少有点像是顺着别人的意思在做人,因此,谁也不知道汤姆舅舅是个什么样子。你所知道的只是外表上多少有些固定的、一种流动着的让人无法肯定的形象。
可是,如果让斯克里本斯基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让他尽量暴露自己,他的一切行动也总是出自自己的责任感,他不容许有人对他提出怀疑,他的孤立状态是永远无法改移的。
因此,厄休拉觉得他这个人很了不起。他身心健康,对任何事都有明确的看法,一切自己做主,也只依赖自己。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才是一个真正的上等人,他似乎天生具有贵族的性格。
她于是马上就让他作了她梦中的主人公。这里就是一位上帝的儿子,他看见了人的女儿,并且觉得她们非常美。他不是亚当的儿子。亚当只知道一味顺从,亚当不是被人连拉带拽赶出了自己的出生地,而且自那以后,人类就一直完全像乞丐一样到处在寻求自己的生存吗?可是,安东·斯克里本斯基就决不会祈祷。他自己掌握着自己的一切,但也就只管他自己,此外什么也不管。别的人不可能真给他任何东西,也不可能从他那里拿走任何东西。他的灵魂是屹然独立的。
她知道她母亲和父亲都很尊重他。家里的情况现在发生变化了。有人到他们家来做客。只要有一次三个天使来到亚伯拉罕的门口,跟他打招呼,和他一起吃饭,并在他家呆下来,等到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们家从此便会变得富足了(此处所讲亚伯拉罕故事见《圣经·创世记》第18章)。
第二天,她被邀请前往沼泽农庄做客。那两个男人还都没有回家。后来,从窗口望出去,她看到一辆轻便马车跑了过来,斯克里本斯基从车上跳了下来。她看到他先把身子缩成一团,然后跳下车,对着赶车的她的舅父大笑一声,随着就朝着她,向屋里走来。他显得毫无拘束,一切充分外露。他在他自己的清晰、高雅的气氛中是完全孤立的,他非常的沉静,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他这种完全依赖自己的命运的态度使他的外表显得非常懒散,甚至有些颓丧:他很少有大手大脚的动作,坐下的时候,他懒洋洋的,似乎全身都放松了。
“我们来晚了一点。”他说。
“你们上哪儿去了?”
“我们到德比去看我父亲的一个朋友。”
“谁?”
这样直率地提出问题并要求得到明确的回答,对她来说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经历。她知道对这个人她是可以这样做的。
“噢,他也是一个牧师———他是我的保护人———保护人之一。”
厄休拉知道斯克里本斯基是一个孤儿。
“现在你的家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她问道。
“我的家?———我也说不清。我非常喜欢我的那位上校———赫伯恩上校;另外还有我的那几位姑妈,可是我想我的真正的家是部队。”
“你喜欢这样完全独立地生活吗?”
他明晰的栗色眼睛在她身上停了一会儿,但因为他正在考虑问题,他并没有看见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