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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怎么感觉呢?”他问道,“在你自己的思想上,你觉得你完全对吗?”
“是的,我是那么觉得,因为我反对你们,反对你们那些古老的没有生气的东西。”她大声说。
她最后通过冷酷的知识发出的这句话,立即打下了他那面正在飞扬着的旗帜。他感到自己忽然让人砍去了两腿,就剩下一个毫无价值的躯干了。他感到一阵可怕的晕眩,仿佛他的两腿真的被人砍掉,现在完全不能活动,自己完全变成一具残废的必须依靠别人生活的毫无价值的躯体了。仿佛自己已经不再活着的一种无比绝望的可怕的感觉使他神志恍惚,简直要发疯了。
现在,甚至就在他还和她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也已经感觉到了他本身的死亡,现在他尽管还在行走着,可是他的身体仿佛已变成一具没有自己的生命的皮囊了。在这种状态下,他既听不见,也看不见,已完全没有感觉,只是他的生命的机械活动还在继续着罢了。
他以他在目前这一状态中所能有的仇恨情绪,仇恨着她。他的机智向他提出种种可以使她尊重他的办法。因为她根本就不尊重他。他在离开她之后,并没有给她写信。他同别的女人,同格德伦调情。
最后,这件事使得她愤怒万分。她对他的身体还仍然抱有强烈的嫉妒心理。她所以如此愤怒地斥责他,是因为他根本没有能力完全满足一个女人,现在却又去打别的女人的主意。
“我不能让你满足吗?”他向她问道,整个脸直到喉咙又一次完全变白了。
“不能,”她说,“从在伦敦的第一个星期起,你就从来没有能够满足过我。你现在也没有能够满足我。你这么跟我———,那对我有什么意义呢?”
她带着一种冷漠的、完全不在意的鄙夷神态一扭肩膀把头转了过去。他感到真恨不得把她给宰了。
当她已经刺激得他快要发疯的时候,当她看到他的眼睛里已经露出无比阴森的发疯一样的痛苦神情的时候,她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痛苦,巨大的无法克服的痛苦正啃咬着她自己的心。她爱他,因为哦,她一定要爱他,她极力希望能够爱他,这种感情比生或死的感情还要强烈。
而在这个时候,正当他由于感到她正在彻底毁灭他而无比愤怒,当他的一切自满情绪已被彻底消灭,当他日常生活中的那个自我形象已被粉碎,现在仅剩下一个被剥光的、原始的、萎缩的、受尽折磨的人的时候,她希望爱他的热情现在真正变成了一种爱情,她又仰身搂住了他,他们带着无比强烈的激情搂在一起,这一回他知道他已经使她满意了。
可是在这一切之中,已包含着一颗日益发展的死亡的种子。在每一次接触之后,她对他的难以满足的欲望,或者对她始终没有从他身上得到的某种东西的欲望愈来愈强烈,她的爱情越来越变得无法获得满足了。在每次接触之后,他一次比一次更加疯狂地依靠着她,想自己坚强地站起来,完全靠自己的力量办事的希望越来越削弱了。他感到自己已经完全变成她的一种属性了。
刚好在考试之前,降临节来到了。她准备先去休息几天。多萝西继承了她父亲的一笔遗产,在苏塞克斯有了自己的一所庄园。她邀请他们到她那里去小住几天。
他们来到小山脚下,在多萝西的那座地势低下的整洁的农庄里,他们可以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厄休拉老想到那些小山顶上去跑一跑。有一条白色的小道盘旋而上,一直通到那个最高的小山的圆顶。她一定要去。
在小山顶上,她可以看到几英里之外的英伦海峡,看到微微照亮天空的起伏的海面,在远处像一个影子一样升起来的怀特岛,穿过平整的平原向海边蜿蜒流去的河流,那阴森一片的阿润德尔城堡,然后便是那平坦的高高升起的大草原,形成天空之下的一片平整的高地。它以它自己的闪烁着阳光的巨大的力量接受上天的恩宠,在他巨大的永远不会削弱的身体和那天空的永远不变的身躯交合的时候,只有很少一些小树丛干扰其间。
往下,她可以看到小山坡上的一些村庄和树林。火车勇敢地奔跑着,一个很精致的小玩艺儿,摆出一副无比重要的姿态越过草原开进了一个小山口,头顶上不停地冒着白色的蒸气。但整个看上去却是那样的小。那样的小,可是它却有足够的勇气从地球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直到再没有什么地方它没有去过为止。然而,那高原上的草坪,以它那庄严雄伟的毫不在意的神态承受着太阳的肢体,以最高的生命的宁静和安详,把阳光、海风和海上含水欲滴的云彩吸进自己的皮肤中去,这些草原不是更为神妙得多吗?当火车如此迅速、如此强有力地、显得十分渺小地穿过平原,向雾濛濛的海边开去的时候,它的那种盲目的病态的强大勇气使得她止不住哭泣了。它这是要上哪儿去?它什么地方也不去,它只不过是不停地走着。那样的盲目,那样的没有目标或目的,然而却是那样的匆忙!她坐在一个古老的史前的泥土建筑的遗址上哭泣着,眼泪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那火车已经盲目地、丑陋地把整个世界都钻空了。
她脸朝下躺在那草原上。那草原是那样的强大,它永远只关心着和永恒的天空的交合,她希望自己能够变成天空之下的一座高大平整的山岭,袒开自己的胸怀和肢体任风吹雨淋、阳光照射。
但是她必须再站起来,从她现在所站的这太阳落脚的地方往下看,看看下面远处平整的土地和土地上的村落、人烟和能量。那向远处跑去的火车看来似乎是那样的短视,那些村舍也都小得可怜,它们的一切活动也都显得无比渺小。
斯克里本斯基感到晕头转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和她在这里干什么。她的全部热情似乎只是要往上爬到这一片草原上来。当她必须往下走回大地上去的时候,她的心情显得是那样的沉重。在山顶上,她可是显得无比的欢快和自由。
她决不会再在一所房子里爱他了。她说过她痛恨房屋,她还特别痛恨床铺。每当他来到她床边的时候,她总有一种十分厌恶的感觉。
她打算和他一起在那山顶上过夜。这时正是盛夏,光辉灿烂的白昼时间很长。在大约十点半、昏暗的黑夜终于来临的时候,他和她拿着毯子,沿着一条陡峻的小道爬上了那片草原中的一个山顶。
在那里,星星显得很大,下面的大地已经隐藏在黑暗之中。在高处她可以自由地和星星为伴了。远处他们看到几星黄色的光亮———可是那从海上或者从陆地上传来的光亮离他们非常的遥远。和群星在一起,她感到完全自由了。
她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也让他把衣服完全脱光,然后一同跑到一块平坦的没有月光的草地上去。那里离他们脱下衣服的地方很远,有一英里多路,他们赤身裸体,和那草坪本身一样全身赤裸地在黑暗的微风中奔跑着。当她穿上拖鞋向水塘边匆匆跑去的时候,她的头发完全散开来,在她的肩头飘飞。
在那圆形的水塘中,星星不受任何干扰地静静地呆着。她试着慢慢向水里走去,用双手去捞捕水里的星星。
接着,她忽然转回身来,迅速地向前跑。他也在她身边,但她只不过对他没有明确表示厌烦罢了。他是可以替她挡住恐惧的一个屏幕,他不过是在那里伺候她。她搂住了他。她使劲抱着他,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可是她的眼睛却圆睁睁地看着天上的星星,仿佛跟她睡觉的、进入她的子宫中那深不可测的黑暗,最后终于对她进行了彻底探索的正是那些星星,而并不是他。
黎明来临了,他们在一块高地上站在一起,观看着白天的来临。那个高地却是石器时代的人用泥土垒起的一个什么建筑。白天的光线来到了整个大地。可是大地仍然一片漆黑。衬托着远处一片黑暗的大地,她观望着天空中一道乳白色的光圈。那黑暗渐渐变成了蓝色。从后面的海上吹来一阵阵的微风。那风正积极要向那黎明的暗淡的裂缝中跑去。而她和他的黑暗的身躯,站在黑暗的一个前哨上,观望着正在来临的黎明。
从透明的蓝宝石般的黑夜那边,慢慢升起了愈来愈强的光线。这光线越来越强,越来越白,然后在它上面又出现了一派玫瑰般的色彩。先是红红的玫瑰色,然后是黄色,淡黄色,新生的黄色,所有这一切都在天边它们的源泉上暂时停留,并轻微地颤动着。
那玫瑰色飘飞着、战栗着、燃烧着,慢慢汇成了火焰,变成了转瞬即逝的红色,而那黄色却从那随时在增大的源泉中如巨浪一般滚了出来,黄色的巨浪冲向天空,把它的水花向那愈变愈蓝,愈变愈蓝,愈变愈苍白的黑暗洒去,直到最后,那原来是黑暗的一切也都变成了光明。
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眼前是一派颤动着的、强有力的、可怕的浮动的光线。那光线的源泉很深,也慢慢在涌上来,使自己呈现在人的眼前。太阳已经在天空上了,它的强大的威力让人无法逼视。
下面的土地却是那样安静地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偶尔传来一声鸡叫,除此之外,从远处黄色的小山到这片高地草原脚下的松树,一切都在经过一次新的洗礼后获得了新的生命,一切都沉浸在金色的新的创造之中。
那闪着金光的轮廓分明的土地是那样说不出的宁静和充满无限希望,厄休拉止不住心情激动,终于哭了起来。他忽然转头看了她一眼,眼泪在她的脸颊上流着,她的嘴也不停地在那里扭动。
“这是怎么啦?”他问道。
经过一阵挣扎之后,她才终于说出话来。
“这一切实在太美了。”她看着闪亮的美丽的大地说。这一切是那样的美,那样的完备,那样的白璧无瑕。
他也体会到再过几小时之后,英格兰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将会是一片盲目的、肮脏的、全然毫无意义的忙碌,然后到处是肮脏的烟尘,火车在大地的肚腹中到处奔跑着,一切全都毫无意义。他马上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痛苦。
他看着厄休拉。她的脸上满是眼泪,可是非常光亮,仿佛在那通明的天光之中忽然变了一个样子。他用来给她擦去那热乎乎的闪着亮光的泪珠的手仿佛也不是他自己的了。他站在一边,一种残酷的、无能为力的感情压在他的心头。
慢慢地,在他心中出现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悲伤。可是他现在还在尽量和它进行斗争,他是为了自己的存亡问题在斗争着。他忽然变得非常沉静了,对他身边的一切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他仿佛是在等待着她对他的审判。
她考试的时间快到了,他们回到了诺丁汉。她必须到伦敦去。可是她不肯再和他一块儿住旅馆了。她要到大英博物馆旁边一家很安静的公寓里去住。
伦敦的这些安静的居住区对她产生了极深刻的印象。这儿一切都非常完备。在那里的那种宁静之中,她的思想似乎被禁锢起来了。谁会来把她解放出去呢?
在她的学位考试结束以后,那天傍晚,他同她一起到里奇蒙附近河边的一家饭店去吃饭。美丽的天空一片金黄色,黄色的水边是停留在杨柳树下的白色和红条纹的船上的篷帐和一片片蓝色的影子。
“咱们什么时候结婚呢?”他声音急促但很随便地问她,仿佛这并非什么重大问题。
她观看着河上随时变换着的来去的游艇。他看着她的金色的惶惑的museau。他慢慢感到自己的喉咙哽住了。
“我不知道。”她说。
一种热辣辣的悲伤卡住了他的喉管。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愿意结婚吗?”他问她。
她慢慢把头转过去,她的惶惑的脸像一个孩子的脸,毫无表情,因为她现在看着他的脸,正在苦苦地思索。她看不见他,因为她心里正在想着别的事情。她一时说不清自己应该怎么说才好。
“我想我现在还不愿意结婚。”她说,她的天真、烦恼和惶惑的眼睛稍稍看了他一下,然后就向远处望去。她显然又去想她的心事去了。
“你是说永远,还是说暂时不结婚?”他问道。
他喉咙里的那个疙瘩变得越来越硬,他拉长着脸,仿佛他马上会给憋死了。
“我是说永远不结婚。”她说,仿佛是她的另一个遥远的自我代替她讲了这句话。
他的拉长的痛苦的脸对她看了一会儿,紧接着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她忽然一惊,立即清醒过来,恐惧地看着他。他的头奇怪地动了一下,下巴贴住了自己的喉咙,那奇怪的咕噜咕噜声又响起来,他的脸像发疯一样扭动着,他正在哭泣,盲目地扭动着身子在哭泣,仿佛原来控制他活动的一件什么东西现在忽然崩裂了。
“东尼———别这样,”她十分惊愕地叫道。
看到他那样子,她的每一根神经都似乎被撕裂了。他用手摸索着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可是他正无声地哭泣着,自己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