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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词典评-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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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题到底在哪里呢?这还要从容若这首《采桑子》的写作背景说起。   
  这时候的容若虽然年纪还轻,但早已经拜了名师,熟读了各种儒家经籍,在十八岁那年通过了乡试,中了举人,次年春闱,容若再一次考取了很好的成绩,接下来的三月就是科举考试的最后一关……由皇帝亲自在保和殿主持的殿试。对这次殿试,容若志在必得,而以他的才学而论,也确有必得的把握。但上天总是不遂人愿,就在临考的当口,容若的寒疾突然发作,无情地把他困在了院墙之内、病榻之上。 
  
  上天是无情的,所以容若幻想着桃花的有情,如果春天就这样过去,下一次的殿试就要等到三年之后了。而他的这一病,也真的病过了一整个春天。所以,容若这首词里的伤春、〃懊侬〃与〃春慵〃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不及芙蓉〃,自然也是在这个背景之下的。所以,芙蓉便不是指芙蓉花,而是指〃芙蓉镜〃的典故。   
  芙蓉镜,字面意思就是形似芙蓉的镜子。传说唐代李固在考试落第之后游览蜀地,遇到一位老妇,预言他第二年会在芙蓉镜下科举及第,再过二十年还有拜相之命。李固第二年再次参加考试,果然如言及第,而榜上恰有〃人镜芙蓉〃一语,正应了那老妇的〃芙蓉镜下及第〃的预言。二十年过去,李固也果然如言拜相。这一典故,在蒙学读本《龙文鞭影》里被写为〃李固芙蓉〃,所以,容若这句〃不及芙蓉〃的芙蓉并不是芙蓉花,却是这一朵事关科举的〃李固芙蓉〃。于是,下启〃一片幽情冷处浓〃,正是抒写自家在殿试希望落空之后的懊恼之〃幽情〃……尤其,是在友人高中、一派欢天喜地的时候,自己却病榻独卧,倦看春归,只有一朵偶然被东风送入窗口的桃花为伴…… 
  
  读书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关卡就这样被无可奈何地错过了,但上天这一次也许真的怜惜了他的苦闷:病愈之后,他结了婚,得到了他生命中第二个重要的女人……卢氏。    
     

第32节:采桑子(非关癖爱轻模样)(1)         
  九   
  采桑子(非关癖爱轻模样)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这首《采桑子》原有小题:〃塞上咏雪花〃,是容若在陪同康熙皇帝出巡塞外的路途当中写成的。和他的京华词作、江南词作不同,容若的塞外作品自有一番别种风情,正是一方水土造就了一类词风。 
  
  从标题来看,〃塞上咏雪花〃,按照传统的分类,这是一篇〃咏物〃的令词,但容若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打乱了传统咏物诗词的一个内部分野,造出了一种〃错位〃的手法。……传统咏物的诗词里,咏雪早有名篇,譬如祖咏《望终南余雪》: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再如韩愈的《春雪》: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咏花的名篇也有很多,比如薛涛的《牡丹》:   
  去春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   
  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   
  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   
  这些咏物名篇之中一般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祖咏《望终南余雪》那样的写生图,但见物态而不见我心,一类是薛涛《牡丹》那样的比兴式的借题发挥体,由物而及我,明言是物而实言是我。从这层意义上说,容若的这首咏雪小令即属于后者。但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前人有咏雪、有咏花,容若咏的却是〃雪花〃……他完全抛开了咏雪的成规,把雪花当作和牡丹、菊花一样的〃花儿〃来作歌咏,以咏花的传统来咏雪,给读者的审美观感造成了一种新奇的错位,这正是容若才调高绝而天马行空、自由挥洒而独出机杼的一例。 
  
  〃非关癖爱轻模样〃,这一句化自孙道绚的咏雪词〃悠悠飏飏,做尽轻模样〃。〃轻模样〃这个词,略显轻浮、轻薄之气,似是在说:这种轻浮的模样不是一个君子所应该喜欢的。是呀,雪花无根,轻轻薄薄,一个劲儿地乱飘而没有一点点稳重的样子,哪像牡丹的稳重,哪像梅花的孤高,简直就是一种再轻浮不过的花儿了么!……看,如果是以咏雪的角度来咏雪,自然不会出现这种问题,而一旦把雪花也当作是群芳之一种,以花儿的标准来评判它、衡量它,就会发现它竟然如此的不合格!这就是错位手法在凭空地制造矛盾,制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矛盾,然后,再以一种新奇的手法来解决这个矛盾。 
        

第33节:采桑子(非关癖爱轻模样)(2)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容若像是在用一副自我辩解的口气:我也知道雪花是一种轻浮的花儿,而我也并不是一个特别喜欢这种轻浮之美的人,我之所以喜欢雪花,只是因为它在群芳尽绝的寒冷地带里如此惊人地显示了它那与众不同的美。它的美是孤独的,只属于〃冷处〃,在其他地方全然不见,而相反地,在它自己的寒冷世界里也一样看不见其他的花儿。 
  
  那么,它为什么是这样的孤独、这样的与群芳难以和谐共处呢?不为别的,只因为它〃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这一句是全词当中的点睛之笔,表面上在解答上一句里留下来的关于雪花的疑问,实则却是容若的自况:雪花的根芽不是来自泥土,而是来自天外,它和我一样,不属于这个绚烂富贵的金粉世界,它虽然美丽,但绝不会与牡丹、芍药为伍。这里,便呈现出了全词当中的第二次错位:如果雪花没有生在寒冷孤绝的天外,而是生在人见人羡的牡丹和芍药们的富贵世界里,这对它而言算得上一种幸福吗?而我,一个本属于山水林泉的诗人词客,生长在富贵之家、奔波于仪銮之侧,这种人见人羡的生活对我而言算得上一种幸福吗?……这便是本性与环境的错位,就如同林妹妹嫁给了薛蟠,就如同妙玉被方丈指派去给寺庙里〃请〃佛像的游人们开光收费。(小注:就如同让好熊哥哥模仿安意如的风格去讲解纳兰词。^_^) 
  
  这种天性与环境的错位便造成了这样一种感受:生活是一场早经注定的悲剧,是以一己之力极难摆脱的悲剧,而生活又不得不在这个错位的悲剧中继续下去。这便是一种凄凉到骨的无奈,明知生活在别处,脚力却走不到那里,就算你仅仅是讲给人听,也没人信你。 
  
  〃谢娘别后谁能惜〃,〃谢娘〃前文已经讲过,一般是对心爱女子的代称,但这里的谢娘却实有所指,就是前文也已经介绍过的那位晋代才女谢道韫。当初,谢道韫比拟雪花,以一句〃柳絮因风起〃得享大名,可谓是雪花的红颜知己,而如今,谢才女早已红粉成灰,你这生长于孤独、生长于天外的雪花还能够寻找到第二位知己吗? 
  
  读到这里,我们才明白容若这〃谢娘〃一词看似实指,其实一语双关,它并没有舍弃这个美丽词汇里〃对心爱女子的代称〃的意象。这个谢娘到底是谁呢?一定就是容若的发妻卢氏。他们在一起仅仅生活了三年,三年的知心的快乐换来了一生的悼亡与思念。 
        

第34节:采桑子(非关癖爱轻模样)(3)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在谢道韫之后,没有人再对雪花报以真切的怜惜了,雪花孤零零地在天涯飘泊,和人间的世界交集和不融合;在卢氏之后,又还有哪位红粉、哪双红袖,对容若报以同样的相知呢?只任容若孤零零地在富贵的人间飘泊不息,和嚣嚣攘攘的人群交集而不融合。他虽然生活在他的社会里,对于他的社会,他却仅仅是一个冷冰冰的旁观者。锦衣玉食的生活是那么稳固、那么牢靠,但对容若而言,这却不是稳固,而是飘泊,不是家乡,而是天涯。 
  
  〃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和雪花做伴的,有寒月,有悲笳,有张狂的西风,有大漠的流沙。这一切苍凉的符号密集地堆积出了一个苍凉的意境,之后,戛然而止。   
  戛然而止的背后到底是些什么呢?雪花可在思念着千年之前的那位谢娘,容若可在思念着三生三世之前的那另一位谢娘?雪花可曾在北方的极寒之地找到自己的天堂?容若可曾在注定的那个金粉世家里冲到自己的渔村蟹舍? 
  
  在真正的那片北方的极寒之地,多年之后,阿赫玛托娃也写过一首咏雪的名篇,她悠扬的哀歌弥漫在雪花的飞舞之中,在某一段已经被雪花遮盖而看不清方向的道路上,〃在某个不可考的远古的世纪,我和你曾在这路上并肩而行。〃……你,既是你,也是我;既是相知于我的你,也是天性中的那个我。我虽然刻骨地绝望于在今生今世里与今生今世的疏离,却不妨幻想在某一个不可考的远古的世纪,我,和我天性中那个真正的我在一条真正的属于自己的道路上,并肩前行。 
        

第35节:采桑子(谢家庭院残更立)(1)         
  十   
  采桑子(谢家庭院残更立)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在纳兰词中,这首《采桑子》是颇为难解的一首,像是追忆,像是悼亡,扑朔迷离,踪迹莫辨。   
  大约来看,〃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这像是在写当下的实景,也像是在写一番追忆;〃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这就应该是怀念当初的一段情缘了;下片开始〃此情已自成追忆〃,话锋转折,明证上片的情境属于〃追忆〃;〃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是在说从被〃追忆〃的那段日子直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一年了,回想起来,恍如一场大梦。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谢家、谢娘、谢桥,这都是容若词中常用的意象,甚至因此而有人推断容若的某位恋人必定是个姓谢的女子。真相是否如此,却让人无从琢磨了,毕竟,谢家、谢娘这般词句早已有其特定的指向涵义,纵然巧合为写实并非绝无可能之事,但若为凿实之论,毕竟还是需要一些证据的。 
  
  从词句的字面来看,在华丽的雕梁上,燕子还在轻轻地睡着,这正是夜阑人静的时候,却有人独立中庭,一夜无眠。……这两句词,十一个字,短短地便勾勒出了这样的一副完整的画面,但是,我们却无法根据词意把这个画面用画笔真正地勾勒在纸上,因为我们分辨不出这个无眠而独立中庭的人究竟是谁……是容若自己,还是那个被他思念着、爱慕着的谢娘? 
  
  这便是诗与画的区别之一。从王维始,人们便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说法,但诗句对一个具体情境的描摹却未必都是可以用画笔表现出来的,因为诗句有时候会被刻意或无意地留〃空〃,或者说,留下一些歧义,而这歧义因为可东可西、可此可彼,而无法被具体落实为一个确定的意象。现在我们遇到的便是这样的一个问题:这个人,这个在谢家庭院里无眠而独立的人,究竟是谁? 
  
  无论是谁,无论是他还是她,在语意和情节上都是讲得通的。第一种解释是:这个院子既然是〃谢家庭院〃,不眠而独立的自然应该是那位被容若爱着的女子吧?容若在思念情人,却反过来说是情人在思念着自己,这种表达是诗词里的一个传统手法,为唐宋以来所习见。情人在思念着自己,心焦地看着月亮在慢慢移动着,慢慢地照进了银光铺满的院墙…… 
  
  第二种解释是:容若在十一年后站在情人当初住过的院落里,一夜无眠,沉思十一年前的往事,那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月亮偷偷地照进了院墙,自己也跟着月光偷偷地溜进了院子,偷偷地和恋人相会。……这可不是过度阐释,〃月度银墙〃之所以可以产生出这样的一个暗示,就是因为下面这句〃不辨花丛那辨香〃。 
  
  〃那〃,就是现代汉语中的〃哪〃,这一句脱胎自元稹的《杂忆》,容若只是换掉了一个字而已,元稹的诗是:         

第36节:采桑子(谢家庭院残更立)(2)         
  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   
  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元稹这首诗的来历,有人说是悼亡之作,也有人说就是《西厢记》的本事。现在看来,后者似乎更加可取。元稹就是《西厢记》中张生的原型,〃忆得双文胧月下〃的双文就是崔莺莺的原型。元稹在婚前曾和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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