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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没什么用,不过看起来很有趣!”他一边调整着木片一边说。
“原来如此。做得真好哪。”
“以前的实验器具跟工学用模特儿,真的是很好看!”
他看起来应该是无所谓的微笑了,但那自信满满的笑容,却依然埋在他乱七八糟的胡子之中,像是脸上冷漠的痉挛一下而已。之所以一定要蓄着这种跟凶器没两样的杂乱钢须,或许是因为他的欲望就深藏在他那钢须的森林里运作的关系。也有可能是“过来的话,会受伤喔”这样生态学上的象征也说不定。事实上,不管再怎么可爱的女生,若被他用脸颊摩擦一下,都会血流满面的吧。在这样的状态下,他的脸逐渐被那些钢质般的胡须埋没。其实,他是个很可爱的男人。
◎
生协的餐厅里,常常可以看到一些“帅气”的活动团体发出的桌上广告。他们举行的活动像是跟其他大学的联谊啦,夏天去海边,冬天去滑雪之类的,都相当吸引人,活动之丰富,甚至听说每年都会发生五到六人因此过劳死的程度。虽然我们从来没有实地目击过相关活动,也怀疑过那根本就是架空组织,不过,我与饰磨仍是在怒气的驱使下,组成一个与他们对抗的不帅气团体——“男汁”。即使我们对女性大开方便之门,但是她们仍是过门不入。八月中旬的时候,我们企划了一个活动:找了十个男人来开挤死锅(超拥挤)派对。因为差点就出人命,团体当天就解散了。虽然我们想要透过折磨自己来培养出睥睨一切的精神,但实在是做得太过了。我们输给了微不足道的泡菜锅,还几乎就要因此升天。再怎么说,火锅毕竟还是冬天的东西啊!
为了雪耻,我号召大家到我的宿舍来吃火锅。这次是牡蛎锅。
刚开始准备的时候,饰磨不晓得为什么用很下流的话骂那些白菜,井户则是在切鸡胸肉时,一直妄想一些色情的东西,甚至进入忘我的状态,一边还剥着鸡胸肉。除此之外,火锅的准备工作顺利地进行。冬天的火锅总是能够温暖地把每个人的心都包拢起来,不区分彼此。
高薮的酒量很好,他抱着一瓶带来的酒,每当他喝酒的时候,那有如铁砂一般的杂乱胡须深处,就会绽开谜一般的微笑。似乎有哪里怪怪的,不过我搞不清楚。剩下的三人则像是猫一样,一点一点地舔着烫热过的日本酒。
“你这家伙,在伦敦有找到什么东西吗?”高薮又搬出以前的事情来讲。
大四那年春天,从农学部逃出来的我又从日本逃了出去,整整有一个月的时间我都在伦敦闲晃。高薮与饰磨对我“为了寻找自己而出去旅行”的行为大加耻笑了一番。“找不出来也找不到的东西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高薮如此主张。的确,在他们面前我没有什么隐匿的余地,对他们来说,或者就真的是这么一回事没错。但是,我可受不了跟那些喜欢去国外晃一晃,找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年轻人在一起。
“找到了。”我说。
“找到什么?”高薮似乎吓了一跳。
“自己。”
“在哪里?”
“在大英博物馆陈列啊。”
饰磨把马洛尼(注:类似冬粉的食物,形状近似韩国冬粉。)吸人嘴里,“如果是在那种地方的话,应该就找不到了吧。”他看起来相当认真恳切地说着。
“那你说,你掉到什么样的地方去了?”
“我被装到大概这么大的马口铁盒子里,绑上可爱的缎带。那真的是一次感动的相遇啊。”
“听起来不错。”井户说,高薮则是叹息了一声。
“这样的话,我是不是也掉到哪个地方去了?”
“应该是吧,或许是掉到月球表面附近吧。”
◎
就在宴会正开到高潮的时候,窗外传来像是风吹响窗户的声音。当我们这么想时,下起了倾盆大雨,接着就是一阵阵像地鸣一般的声响。
“打雷了吗?”
饰磨那微弱的嗓音突然冒了出来。这个男人,如果在出门、回家的路上碰到打雷,为了降低被雷击中的概率,甚至会趴在今出川通上匍匐前进。
“很远啦。”
井户一边凝神倾听,一边安慰饰磨。
“把肚脐盖起来,肚脐会被抢走!”(注:日本民间相信打雷时,雷公会偷走肚脐。)饰磨叫了起来,“虽然肚脐也没什么用!”
“我从以前就纳闷,所谓的避雷针为什么能够产生避雷的效果?像是在空中风里飞那样,雷就会落到那里去吗?”
我的愚蠢在这里也显露了出来。
“你是念理科的,应该知道避雷针是怎么构成的吧?”
高薮呻吟了起来,然后脸上绽放出幸福的微笑,接着开始解说。
“雨云中会积存电荷,等到积存大量电荷时,空气中就会有电流流过,那就是闪电。问题在于累积的动作,如果雨云里积存的电荷能够一点一点地漏到地面上,电荷就无法积累到可以打雷的程度,而避雷针就是电荷逃走的通路。从前的人认为,雷电就是所谓的天罚,所以就算发明了避雷针,教会也拒绝使用,因为上帝不可能降天罚给教会。但教会周边的住家都立了避雷针,教会就变成最高的建筑物,被雷打到的也就只有教会。而在意大利,教会负责保管火药,如果雷打下去,半条街都会被炸翻哪。嘿嘿嘿。”
“如果把那些会袭击路过女子的男人当作是雷电,”井户在一旁嘀嘀咕咕,“避雷针就是AV了吧。”
“你啊,什么都要跟下半身连在一起,这是不行的啊。就算这比喻再怎么容易理解也一样。”高薮平和地告诫井户。
饰磨却立刻提出了反驳。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
“要是嘴里只讲那种东西,身体也会散发出那种氛围啊,看看你不就知道了。”
饰磨张开双手,看着自己,一边哆嗦着。
“混账,真的,怎么回事,这个光辉是干吗的啊?”
“就是男汁啊,好喝到混蛋白痴的地步呢。”高薮说。他一边把酒倒到汤碗里。
“去跟你的双亲忏悔吧你!”
◎
关于井户浩平这个人。
虽说这人跟我有一段距离,不过,此人的等级远在高薮与饰磨之上。看着他的生活方式——毫不顾及精神上的感受,猛挖深坑,不断地亲身投入——我们所摆弄的那些怨恨,简直不值一提。我们可以说在建构于精神卫生这条满布荆棘的道路上,他的血、泪、汗,都是从灵魂流出来的。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流着一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汁”。他可以说是一边哼哼啊啊地喊着,一边生存下来的。总觉得一定会坏,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坏,但是绝对不会坏——就是这种紧张感,让我们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平时他的话很少,总是默默培养自己对世间一切事物的怨恨。那是毫不留情的怨恨,有时也会喷出来。虽然他也会气焰高涨,但在那之后,又会轻蔑地痛骂这个气焰高涨的自己,进而身陷更深一层的泥淖,然后再积存更多连我们都踌躇再三的怨念。那是有如噩梦一般的循环。他这个人,活得简直跟个勉力苦修的修行僧一样。
如果他有一点点懈怠,就连饰磨都会有所表示。“那些什么沮丧的家伙,我无话可说。”饰磨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关心战友的。即便是井户,在可以休息的时候就会休息。不过井户这个人要是真的去休息,就不是井户了。
我还记得,当我因为水尾小姐与海老塚学长发生争执的时候,他也在暗中大为活跃。虽然他暗中做的那些卑鄙事实在都干得非常漂亮,但我不能在这里把这些事都说出来。而我,也绝对不会对他提出劝谏。这个卑劣,同样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不过,我不会写下来。
要说谁能逃脱他那怨恨的网络,说来说去,也只有饰磨、高薮和我而已。最起码我是这么希望的,否则井户就会连喘口气的地方都没啦!反过来说,他对于这个世界上,乃至于这个地球上所有愚蠢的人类——当然我们不包括在内——都感到相当愤慨。他的希望是这些人越是不幸越好。
“如果大家都很不幸,那么相对来说,我就是幸福的。”
他是这么说的。
深陷于那样与己无关的嫉恨之中,他的这句话,可以说是他最具代表性的名言吧。
◎
不久后,井户抱膝坐在我那四叠半房间的一角,自己一个人缩了起来。厚重廉价的布幕从天花板上垂下,把他整个包围住。他似乎是认为“把下半身挂在嘴上的我实在是太难看太差劲了”,所以才这样。
“被放在高处的东西,可以得到势能喔。”高薮突然说。
“掉下来的时候,势能就会转换成动能。”
“你在说什么啊?”饰磨一边夹着锅子里剩下的菜,一脸惊讶。
“如果精神也拥有势能的话,落下(注:日文中的落下亦有沮丧之意。)的时候应该也可以放出能量。如果加以运用那个能量……”
这个庞大的能量,想必能让我们拯救人类吧。像是挫折、失恋、生病或死亡等等这些状况所产生的各种苦恼,都能转化为有用的能源,可以让车子行走,让飞机飞翔,更可以无限上网,连“那种”录影带都可以看到爽。所以像是井户这种总是有过多烦恼的家伙就会成为人类的救世主,进而大受注目,那些正面积极的人则会被打包丢弃,他的时代是来临。当然,未来是不可能爽到这样的。
“我要先用这个能量,把坐在鸭川旁的那些男男女女都烧光。”
井户从黯淡的沼泽——我这四叠半的公寓角落——探出头郑重声明,而场内呐喊“赞成”的声音此起彼落。
鸭川沿途那些间隔一段距离并排在那里的男男女女可说是非常有名。因为他们彼此间都隔有一定的距离,所以“鸭川等间隔法则”便跟着广为世人所知。对于傍晚才放风的那些孤独的学徒而言,这种让人不快的问题,既没有解决的先例,也没有哪种奇特的人类会跳出来说:“我来解决吧。”我们好几次都插入那些看起来很幸福的男女之间,制造出——男女男女男女男女男男男男男女男女男女男女——“悲哀的不规则排列”,但是那些家伙却只沉迷看着他们彼此根本没有美到哪去的脸皮,完全无视于我们精打细算下的苦斗。这让我们反而受创更深。在经过两三个月后,我们那自然生成的愤恨实在无所适从,不得已之下,只好无视于前面的教训,再一次与“鸭川等间隔法则”展开残酷的对抗。
“如果能从这些沮丧的人类身上抽出这些能源,他们就会一跃成为担负人类未来的人才,如此一来,他们就得意了,自然也就没办法缩在一起了吧。所以这些沮丧的家伙,到时候就会一举奋起。”高薮还在那边钻牛角尖。
“这样的话,资源一瞬间就会枯竭了。”
“那就完蛋啦。”
我看锅子里已经没什么东西,就把泡面放下去。我们一边等着汤滚,其间不太交谈。井户还是把自己掩藏在那忧郁的布幕下,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影。饰磨两眼直盯着面饼逐渐散开,看上去是一边想着一些险恶的、卑猥的这个那个事。高薮不断地把酒倒进自己的胃里,酒都沾到他的胡子上了,还兀自在那里自得其乐。我则是点了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外头车子在雨水中穿梭的声音。现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整。
“啊,我也要抽。”
井户从布幕后方很抱歉似的伸出手,我给了他一根。接着,他很抱歉地叼住烟,很抱歉地点火,然后很是抱歉地朝着屋子的角落喷出一口烟。
“我们在说什么啊?”高薮突然开口说道。
“这五年来,我们到底说了什么啊?”
“五年来我们都是这个样子啊。”
我想着这五年来的情形,一边在嘴里嘀咕,表情就跟小人糖(注:日文写成金太郎糖,棒状,切开来每一个断面都是金太郎的脸。是由许多不同颜色的糖按照特定排法挤压而成。)—样挤在一起,当我想起这五年间的每一个时间点,浮现在我脑海中的,都是同样的景象。
“我们不能老是光讲这个有用那个有用嘛。话又说回来,能够徒劳浪费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壮举,也真够罪孽深重啊。”
“那是我们的战斗。”饰磨说。
“什么战斗?”高薮咬着汤碗的边缘,反问饰磨。
饰磨看着锅子里的食物,脸上露出笑意。感觉像是要表现什么又表现不出来,只好用笑来带过,看起来稍微有点太过诡异。
“天晓得。”他说。
而后,我们便侧耳倾听窗外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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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饰磨突然站在榻榻米上,开始展开演说。
“各位。其实,元田中发生了不幸的事件。光天化日之下,平静的超市中,居然遭圣诞蛋糕大肆闯入。清白正直的学生们因为没有人来分担这些圣诞蛋糕,致使他们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我们可以坐视这样的残暴行为吗?不,当然不行。近来,圣诞节这个恶灵可说是横行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