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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来,那两人之间的谈话,进行得不大顺利。
她扯扯自己身上的小厮服色,又从旁边路过的小厮手里取过一个托盘和两盏水,走到书房跟前,轻轻叩了叩门。
片刻之后,里面传来了代王子稍微有些扭曲的声音:“进来。”
云瑶推开房门,将托盘和杯盏放在案几上,又稍稍地退开两步,垂手立在一旁。
代王子见到是她,只感到火气噌噌噌地往上冒,他两步走到云瑶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与那人当真两情相悦?你们在上谷郡时已经——阿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刚刚高肃对他说,他们两个人两情相悦(见鬼的两情相悦),又相互知之甚详(三个月时间哪来的知之甚详),自己日后定当封侯(这倒是大实话),断不会辱没了翁主(倒还算是诚心),因此望代王子允了两人的亲事;只要代王子一松口,他立刻便下六礼,绝不耽搁。
代王子闻言大惊,继而又对那最后十个字恨得有些牙痒痒。此时见到云瑶进来,他便又压低了声音问道:“阿榣,你同王兄说,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她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自己的王兄,随后坚定地,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代王子指着她,指尖微微颤抖:“这样大的事情,你为何不说与父王与我知道!”
他们两个人今日因为要赴宴,都穿了深黑色的朝服,簪缨束冠,显出几分沉郁的气势来。代王子眼睛一瞬不眨地望着她,眼里隐隐有些惊怒之意。而代王子身后的那个人……那个人亦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目光温和,表情一片坦然。
看样子,刚才他们两个人,已经把话都说开了。
她微微低垂下头,轻声道:“未曾与父王与王兄言明,实为阿榣的过错。”
代王子又说了一个“你”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他上前端起那盏凉水,朝喉咙里灌了好几口,才感到心里的火气稍稍平复了一些。代王子略定了定神,想要再多言两句,忽然外间有小厮来报,说是宫里来了人,让代王子前往领旨意、领封赏。
代王子便唯有暂且将那件事情放下,到外面接旨去了。
那道旨意是褒奖代王子当日在代国边城沉稳有度,而且御前对答不卑不亢的,赏赐了三千金、一千帛。
传旨的宦官见到高肃也在这里,便讶然道:“将军为何还不回府接旨?眼下旨意想必已经到了将军府里了,当是喜讯,天大的喜讯。”
旁边立刻有小厮上前两步,给宦官递了个荷包,笑问道:“却不知是何喜讯?可透露一二么?”
传旨的宦官笑道:“将军生擒军臣单于有功、阻匈奴有功、克匈奴于漠南有功,因此陛下有旨,封将军为颖川侯,食邑五百户。将军还是快些回府去领旨意罢,切莫误了时辰。”
高肃闻言,微微一震。
代王子闻言亦有些惊讶,侧过头望着高肃,眼里的愠怒之色稍稍淡去了一些。
他上前两步来到高肃身旁,压低了声音说道:“即便你是陛下亲封的颖川侯,此事也断容不得你说了算。我当修书一封告知父王,到底阿榣婚事如何,当由父王来做主。”
高肃朝代王子长长一揖,道:“如此便有劳代王子。”
言罢高肃便随那位宦官离去了。毕竟刘彻的那道旨意,同样也很紧要。要是怠慢了传旨的宦官,又或是旁生出什么枝节来,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当天夜里,代王子便立刻修书一封,将此事告知了远在代国的代王。
而代王给他的回信是:可。
☆、32|42|
可。
代王子盯着竹简上的那个字,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个可字代表的意思太多了,比如到底是让他直接允婚呢,还是刁难一番之后再允婚呢;又比如是让王妹在长安城里便嫁了人,还是等回到代国王都之后,再由自己送嫁。而且还有……
虽然那人是颖川侯,但他还真不想这么快就把妹妹嫁出去。
忽然外间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还有人轻声问道:“王兄可歇下了?”
代王子回过神来,道:“进来罢。”一面说,一面用铜签挑了挑面前的灯芯。黄豆大小的烛火光芒微微跳跃了一下,变成了拇指大小,将室内照得一片澄明。
屋门被人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又被人轻手轻脚地阖上。
云瑶站在那里,黑瞳瞳的眼睛里隐隐有些紧张之色:“王兄刚才派人去寻我,可有要事?”
表情仿佛有些忐忑不安,又仿佛有些微微的惊讶。
代王子指指身边的坐榻道:“坐罢。”
云瑶应了一声,依言坐下了。代王子将跟前的竹简推到她面前,道:“你瞧瞧这个。”
竹简上简简单单清清爽爽的只有一个“可”字,笔力苍劲雄浑,又隐隐地有些潦草,似乎是行文颇为仓促。代王子指着竹简,食指在案几上轻轻叩了一下:“父王只回了我一个字。”
没有解释,没有附在后文的评议,什么都没有。
云瑶摩挲着那张竹简,低低问道:“父王这是,允了我二人的婚事?”
代王子点点头,一脸沉痛的表情:“允了。”
云瑶瞅瞅他的模样,忽然又笑出声来:“王兄,王兄你……你莫要用这种上战场的表情看着我。我是要出嫁,不是要去上刑场。”况且现在,她还没出嫁呢。
代王子略理了理衣领,那副沉痛的表情慢慢僵住了,忽然间揪住云瑶的衣襟道:
“你还知道自己是要出嫁?这样大的事情,为何事先不告知王兄?你在外面晃荡了三个月,和那——”他微微噎了一下,才又续道,“颖川侯,你二人到底是怎样一个说法,王兄现在脑子里依然是一团浆糊,阿榣你要是当真喜爱那人便该早些与王兄说清楚,现在王兄一来不知那人家世如何二来不知他家里是否有父母兄弟三不知那人的脾性到底如何,而且最最紧要的是我要将自己妹妹嫁出去了也尚未来得及去探知一二,你你、你还真是不让王兄省心!”
他一口气把话撂下来,又端起案几上的一盏凉水,一口气喝干净了。
末了还瞪着云瑶,仿佛她仍是一个不知事的小女娃娃,一不小心便被坏人拐骗跑了。
云瑶微微抿唇,莞尔笑道:“王兄无需多虑。那人,那人秉性一贯良好。”
代王子瞪她。
他很想抓着妹妹的衣领冲着她吼,你一不知道那人的底细二知道那人的身家,最重要的是你跟那人统共不过认识了三个月,便这样信誓旦旦地说那人好,好,好在哪儿?你王兄在王都里给你挑挑拣拣了好些年,都没挑出个满意的来,你倒自己不做声地给自己拣了个夫君!
代王子继续瞪她。
云瑶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我知道王兄是为了我好。但那人——我与他不止认识了三个月。”而是与他在一起许多年了,“因此那人的脾气秉性,我是再清楚不过的。王兄要是不信,大可以慢慢地派人去查实。”她试图安抚自己这位王兄。
代王子一噎。
妹妹言称自己与他相识不止三月,那就是相识已久了?但从小到大妹妹都一直在自己眼皮底下,从未踏出过王都半步,哪里能和那位颖川侯……代王子瞥了她一眼,道:“我自然会派人去查实的。”早在高肃与他摊牌的那一日,他便派人前往查实了。不过现如今仍然没有结果。
他略微停顿片刻,才又续道:“今夜我叫你到这里来,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代王子扣住那枚竹简,按着上面的“可”字,缓缓说道,“我们大概要早些回代国。父王的这封回信,怕是有些不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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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王子的预感是对的。
他们回到代国王都的那一刻,便听说代王忽然在宫外摔了一跤,又因为深秋吹了些凉风,此时病歪歪地躺在榻上,一直都不见好。等见到自己的一双儿女时,憔悴的病容上才稍稍带了几分笑意。
代王勉强坐直起来,笑道:“我原以为你们要到月底才能回来。”
这位原本精神矍铄的代王两颊深深凹陷了下去,眼窝里也有些青黑,仿佛已经重病许久了。云瑶站在他病榻前两步远的地方,涩涩地唤了一声父王,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代王子铁青着脸色,质问宫里的医者,代王是何时染病的,为何无人到长安城里告知自己,
代王微微摇头道:“是我让他们瞒着你们的。”他瞥见自己儿子的脸色更青了,眼里忽然有了些笑意,将拳头抵在唇边,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才续道:“阿榣自己拣了个夫君,父王是乐见其成的。她从长安城里回来的那一日,父王便知道她有自己的主意。阿榣,你大了。”
说着说着,他又用袖摆捂住口鼻,重重地咳了两声。
云瑶侧身坐在榻上,轻轻抚拍着代王的背。
代王咳了半日,才又续道:“前些日子,也就是在你们回王都的时候,陛下将颖川侯派到乌孙国去了,还带了两万的汉军。卫将军没有去,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卫将军之所以不去乌孙国,是因为要时时盯着北面的匈奴人。我还听说,再过些日子,卫将军便要去定襄了。”
云瑶轻轻抚拍着代王的背,劝道:“父王歇一会儿罢。眼下您……”
代王抬抬手,阻止了云瑶的话,又对代王子说道:“今日这番话,父王只对你二人言说,等出了这间屋子,你二人立刻就要忘记。父王自知时日无多,便想着趁着自己还能动,将王位传给阿阳。你们两个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父王的身子如何,自己再清楚不过。但阿阳的性子,你们两个也都清楚,当个代王是绰绰有余的,但要对付北面的匈奴人,却依然稍嫌不足。”
代王子蓦然一怔,随即渐渐涨红了脸。
“那也不能……不能……”代王子一口气堵在胸口,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不能拿你妹妹的终生大事来做儿戏,对么?”代王又咳了两声,目光落在云瑶身上,见她同样微有些诧异,才重重地叹息道,“即便她不嫁颖川侯,我也会替你娶一位将门虎女作为元妃,助你坐稳代王之位。阿阳,阿榣,这是你二人必须受着的。”
代王子微微动了动嘴唇,似乎是要反驳,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云瑶静静地望着代王,神色有些复杂。
代王又接连咳了两声,才断断续续地道:“因此你修书一封来代国,说你妹妹要嫁颖川侯,父王便再也没有什么理由阻拦了。阿榣,”他侧过头望着云瑶,又道,“你告诉父王,是你自己要嫁给颖川侯的么?自己心甘情愿地要嫁给他?”
云瑶有些不明所以,却也微微点头说道:“是我自己要嫁给他。”
代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里全然安定下来。要是阿榣说她不愿意,那他即便是允了婚,也可以再次反悔。但既然阿瑶说了自己愿意,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如此甚好。”代王道,“那你二人便早些完婚罢。你二人完婚之后,我便传位予阿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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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国里临时出了这种变故,即便是云瑶自己,也有些懵了。
她看着代王挣扎着从病榻上爬起来,给刘彻写一封上疏,希望皇帝陛下亲自赐婚;随后他又派人在代国里广发婚函,要将代国里排得上号的人,全都请到翁主的婚仪上来。至于代王子,代王已经给他请了四位西席,教导他该如何做一位合格的王。
看起来,竟像是要交代后事的样子了。
云瑶不知道这位代王到底何时辞世,但他现在身子一日日地变差,想来已经时日无多了。她有些难受,但又因为是新嫁娘的缘故,不能表现在脸上,便只能像平常一样与父兄说笑,努力让他们变得轻松自在一些。
有时她甚至在想,要是自己带着一整个书架穿越就好了,这样起码还可以查查历史。
但这种事情,也仅仅只能是想想而已。
高肃已经到乌孙国里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刘彻已经给他们下了婚旨,说是等颖川侯从乌孙国回来之后,便让他们完婚。高肃曾派人给她带来了两封信,字里行间全都是关切之意,显然他也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但因为远在乌孙国,无从查探得起。
首饰、锦缎、婚房、嫁衣……
一桩桩一件件地全都准备好了,只等待着颖川侯的归来。
一经归来,便即刻完婚。
☆、43|43|
等到春暖花开时,高肃终于从乌孙国回到了长安。
他先是到长安城里和刘彻交了旨意,随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代国王都里来。
纳采、纳吉、纳征、请期……一桩桩一件件都要他亲自去做。由于岳泰是代国郡王的缘故,他做这些事情时,身边总会跟着许多不大不小的尾巴。就连他那位未来的妻兄,现在的代王子,未来的代王,也时常会用一种不善的眼神望着他,像是他会将自己妹妹拐跑似的。
但是不知为何,从开春的那两个月起,代王的身体又慢慢地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