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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酸痛如潮汐扑至。
我伸出一掌去轻按在他背上,察觉到他身体一僵,低声说道:“先生请放松,宁莞不才,想试一试替先生驱寒。”
他肩膀向下松了一些。我轻轻闭上眼,真力从掌上送了过去。
他身上瘦且软弱,冷汗已经浸湿了後背的衣衫,身体里的经脉淤塞,阴寒之气果然浓重。
约摸一盏茶时分,我缓缓撤力,缩回手来。
庄天虹短喟一声,慢慢转过头来,柔声说:“天虹残废之躯,又是将死之人,劳庄主耗费真力,教我怎麽过意得去。”
我调过两口气来:“先生现在我庄上做客,宁莞能略尽绵力,也心下宽慰。”
127
他扶著床边坐了起来,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我不敢多看他,把头别向一边:“先生好好休息,回来将药服了。晚上我再过来。”
嘱咐李显好生照看,小陈抢上一步来扶住我手臂:“公子当心。”
我摇摇手:“没什麽要紧的。你去後面看看……他怎麽样了。”
小陈脸上又是焦急又是惊惶,我嘴角动了动:“不要紧的,我现在功力可比当年强多了。”
他松开手,我撑起伞向前院去。
大雨一直没有停,到晚间时仍是倾盆泄落。我望望窗外,把香乳笋汤盛了半碗递给龙成天。
他接过碗去,深深嗅了一记:“好香。”
我说:“是,这是宾州有名的,你多喝几口。”
他尝了一口汤,说道:“你有心事?”
我说:“也没有什麽──你这麽远跑来,朝中的事怎麽办?”
他苦笑:“你当他们能让我好过。你甩手不理,我案上差点没有堆成了山。我还没到,加急的折子已经先我到你庄上了。”他下巴抬起来:“你转头看看。”
我纵然再是心境如灰,看到那边桌子上的情形还是咋舌失笑:“你……哪里是出来散心的呢。”
他说道:“谁说不是……不过皇後在此,应该是不会看朕一人独劳,是不是?”
我挟起条青菜,忍著笑并不急著吃进去:“这个……我可不敢越俎代疱,皇上能人所不能,自当能者多劳。我这会儿还有事,皇上慢慢看吧。”
油纸伞放在廊下,我衣袖轻拂,纸伞轻轻浮起落在掌中。龙成天倚门看著,说道:“你功力如此精进──莫不是吃了什麽灵药至宝,又或是谋了谁家的秘传心法?”
我怔了一下,一笑说:“怎麽不说我是加倍用了功?”
他道:“早些回来,当心路滑。”
我点头道:“你进屋去吧,还这麽多事要办。”
廊下的侍从已然听到动静,打著伞提著灯过来候著。
我穿的只是普通布靴,并不是高底的木屐。走到竹舍的时候,鞋袜已经尽湿,可是并不觉得难受,好象感觉和身体已经切成了两半,看到竹舍里隐隐的灯光,竟然觉得身上发暖。
合起伞,在竹扉上轻叩:“先生睡了麽?”
里面说:“庄主快请进。”
门没有上闩,只是倒扣住。桌上点了明烛,庄天虹坐在一边正欲起身,我忙上前一步接著他:“先生快坐著,身上觉得怎麽样?”
他展颜一笑:“多劳庄主费心,陈年宿疾,每每变天总要发作个一次。这次多亏庄主相助,现在已经没什麽事了。”
我放下心事,看他手中握著那卷诗集,说道:“这事不争於一时,先生养好身体,慢慢再看不迟。”
他道:“闲来无事,在途中车里便睡了许久,这些词写得实在是好,却不知道庄主是从哪里找来?我竟然从未得闻。”
我坐下来,并没有什麽想说的话。只要听他说,就觉得心里平和坦实。
他说:“庄主是要我整理这些诗集麽?只怕我帮不上大忙。”
我垂下头,在这样的目光下竟然说不出谎。
“庄主有什麽为难之事,不妨直说。天虹虽然身残抱病,或许还能为庄主稍尽绵薄之力。”
我看著他温和清雅的一张脸,慢慢说道:“先生……认识文苍别此人吧?”
他容色如常,连眼波都没什麽异动,说道:“旧年曾经相识。”
我点一点头,低声说:“他杀了我最爱的人。不瞒先生,我请你来,其实是不怀好意的。”
他从容一笑:“庄主双目清澈,胸襟不凡,不象是居心不正,丧心病狂之人。但是从心庄的种种作为,又实在令人费解。想必那江湖龙虎榜的黑榜排名,也有庄主的意思在其间吧?”
我抬起头来,这个人真的不简单。虽然不会武功,当年却在宾州观月楼与一众武林高手讲侠论武,折服众人,得了儒侠之名。
见识胸襟气度都是一等一的庄天虹,却成了今天的模样……
而且,已经来日无多。
他继续说道:“既然是有这个原因,为什麽庄主对我却十分宽厚,处处照料周到?”
我手蒙在眼上,叹息道:“我也不知道……许是我著了魔吧。”
他轻声一笑:“庄主该知道我不是糊涂人,这个借口未免也太过於借口了。”
我揉揉有些发冷的指尖,看著灯盏里火苗微微跳动,没有说话。
“天虹自知命不长久,庄主也不必费力来对付我。”
我摇摇头:“先生不必担心,虽然我在邀先生前来时或许有过要对先生不利的念头,现在却和那时想法完全不同。先生只管放心在这里住下来,我不会对先生有什麽……”
“庄主突然改变主意,总不是因为我的长相吧?”
他拂开头发,露出另一边始终隐在侧影里的脸。那应该是眼睛的位置上,却是一个凹瘪下去的黑洞,眉毛从中断开,衬著那半边完好的面庞和眼睛,整个人说不出的诡异。
我怔怔看著,说不出话来,他笑一笑,放下头发:“吓坏了吧?”
大雨打在竹林竹叶上,哗哗的响著。
“莫听穿林打叶声……”
他讶然:“庄主说什麽?”
我垂头叹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
在他发问之前,我抬起头来:“不是我作的,是那些失传的诗集本辑里的。”
他微微一笑:“真是好词,堪称人间绝唱。”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站起身来:“先生请安心住下来,你身体不好,这里正好清静适合休养。文苍别那里……我自然另有办法。”
128
小陈迎上来接过油灯和伞:“公子回来了。”
我看一眼屋里:“皇上睡了麽?”
“还没……有。”
我在回廊下褪掉全湿的靴子,拂去肩膀溅上的雨珠:“你先下去吧。”
他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公子……”
我摸摸冷潮的袜子:“没什麽要紧,你先下去吧。”
他又站了一刻,无声的退了下去。
龙成天朗朗的声音说道:“还肯回来,真是不容易的很。”
我推开屋门,踏进屋里。
烛光明亮,温暖宜人。龙成天坐在案前,他的形象远没有白天那麽整齐,鬓发散乱,眉毛也不再飞扬霸气。
“宁庄主要务在身,竟然比我还忙。”
我把外袍脱下来随手搭在椅背上:“你也劳累了一天,怎麽不早些睡。”
他一手支颐,懒懒的把朱笔一抛,笑著说道:“凄风苦雨,孤枕难眠。”
我无言以对,转过头说道:“这间房算得上庄里很清静的的了,我去隔室睡。”
他道:“很清静?不见得,你适才去的地方,不是比这里更清静麽?”
我意外的抬起头来。
他似笑非笑著走近:“虽然形神俱备,可是已经是不惑之年的人了,看著他的时候你心里想什麽?在想明宇麽?”
我胸口重重一痛。
这是……
这麽久以来,他第一次提起明宇。
明宇这两个字,象是一个禁忌,两个都装作若无其事,谁也不去碰触,那象是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层层掩饰著,当它不存在。
但那其实,一直在。
只是,为什麽现在提起来呢?
我怔怔的看著他。
两个人,装得若无其事。
不是一直过来了麽?
怎麽现在,把最後一层温情的纱撕去了呢?
“成天……”
他停在我身前,低下头来看我:“对……就是这一声。”
我不解其意,他的手轻轻拂开我额前的头发:“大概最开始的时候,引起我注意的,就是你喊他的声音,明宇,明宇。一声接一声,很清澈的声音,伴著毫无机心的笑容。在宫中……何曾有过那样的声音和笑容。或许在不知不觉间,我也在渴望,有人能对我如此呼唤,这样展开笑意……”
“但或许,这一切我永远是得不到的。”
“一直在这次来之前,我都还存有希冀……但现在,我发现,那种平常人可以拥有的幸福,不属於我。”
我垂下眼帘:“红尘万丈,你应有尽有,比一般人已经富足太多。”
他涩然一笑:“是麽……可是我得到了多少,失去的也足以相抵。”
我抬起头来,眼眶酸热:“可是我呢?明宇呢?我们得到过什麽?为什麽……我的要求只有那麽少,却还是得不到。你是皇帝,尚且觉得这世间不够公平。那其他的人,又上哪里去找一个属於自己的公平?”
即使在说著这样坦白的,近似於示弱的话,他的态度仍不失一个君王的雍容和尊贵。
“看来……只能说到这里了。”他一笑,刚才失控的情绪似是全收了起来:“再说下去,就一点余地也没了。”
是,他说的没错。
再说下去,就一点余地也没了。
其实,话说到现在,也已经没有什麽余地,什麽退步。
我不能爱他,此生永远不会。
以前,最开始的时候,可以勉强自己,可以假装。
但别人可以欺骗,自己的心却不能。
我此生不能再忘记明宇,哪怕只是一刻。
所以,注定我与龙成天之间,连假装的温情也无法再继续。
他每个碰触都让我全神戒备。
我想我忘不了明宇,也许,至我死的那一天为止,都不会。
那一天,也许已经不太遥远了。
那一天,我也并不害怕。
有的时候,甚至期待著,也许,人生而有识,死而有灵……我或许还能再见到明宇,和他另一个世界相遇。
不知道那时,他会不会还记得我。或许,遇不到他,也或许,他已经不再记得一切。
我其实没有让他幸福过。
虽然我口口声声的说爱他。
但是我没有信心,我是不是真的给过他幸福快乐。
龙成天,我们或许有过相爱的机会。
但是一切已经不能重来一次。
也许从我在冷宫睁开眼的那一刻起,我们那个希望渺茫的机会,就已经被明宇温柔的眼光击成粉碎了。
“朕只能是皇帝,而你,也只能是皇後。”他捧起我的脸,动作温柔,可是指尖没有温度。
正如我和他之间的关系。
现在的距离这样接近,可是,永远不会真正贴合。
即使身体无限接近,心却隔著不能翻越的无边的海洋。
“多余的其他,朕已经不再期望。”他声音清朗,冰冷:“做完这件事,把你其他的想法也都忘记。你是皇後,而且是令朕空置三宫六院的独一无二的皇後。不要忘记,你还有责任。”
我轻轻摇了摇头,把脸转向一边:“我没忘……可,你让我先了结这个心愿。”
他慢慢松开手,退了一步,说道:“好,我等你。”
我躬身行礼,然後轻悄的退了出来。
雨夜黑寂清冷,我轻轻推开隔室的门。
这里黑暗空茫,眼前没有方才的明亮,也没有温度。
在黑暗中摸到床边,把自己的体重交付出去。
对不起,龙成天。
虽然以前的恩怨是非纠葛伤害,我们都有过错。
但是今天我还是骗了你。
这个心愿了结之後,我不会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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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主又心不在焉了。”庄天虹的手上的书轻轻敲在我的手背上:“又想著什麽?”
我回过神来,翻弄手里的几张薄纸:“没有什麽。”
他一笑:“容我猜上一猜……这几天庄上人客云集,庄主却不见欣喜。难不成庄主已经忘了初衷,不想报仇了麽?”
我摇一摇头。
“那麽,不顺利?”
我看著他不见好转的气色,虽然精神显得旺盛,言语风趣,谈吐有物,可是……
“庄主不必担心。”
我抬起头来,他合上书,目光温和:“我的身体自己明白,早如风中残烛,到现在不过是苟延残喘。想不到临死之前,还可以结识庄主这样的一个小朋友,”他晃晃手里的书本:“还读到这许多妙词绝句,实在不虚此生。”
我垂下头一语不发。
夏至已至,枝头残红褪尽,浓绿洒荫。八月十五之期已近,一切布置都按著规划的道路实施著。
只除了……
庄天虹。
这些日子所谓名医请了无数,所得的结论,却都是一样。
他与来时一样消瘦,眼睛幽深发亮,唇上的血色却是一点都没有了。
我不明白,世上有两个如此相像的人……甚至连不幸,也都很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