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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天虹。
这些日子所谓名医请了无数,所得的结论,却都是一样。
他与来时一样消瘦,眼睛幽深发亮,唇上的血色却是一点都没有了。
我不明白,世上有两个如此相像的人……甚至连不幸,也都很相像。
想著一个月,两个月……之後,他就会永远闭上那温和柔亮的眼睛,再也看不到那清朗悦耳的声音……
我对明宇的怀念,还是只能寄托於虚空。
不想这个善良儒雅,象是另一个明宇的男子,就这样,在这个夏天里无声的离去。
遣去西陲寻找姚钧的人,始终没有音讯。
而庄天虹自己呢?
好象旁人替他把心事担完,所以他反而对自己的生死之事素不萦怀,每次说起来都象是在说著旁人的事一样。
我揉揉眉心。从心庄的事已经成了一种既定的模式,便是没有,每天做的事也不会有误。
而……我的仇人,也只剩了文苍别,一个。
“庄主心中烦难的事情,我能不能代为分担一些?”
我轻轻吁了口气,把冰已经融了大半的酸梅汤盛了一碗递给他。
“我不是在想什麽好事。”我坦白说:“正在想怎麽才能算计到你的旧相识文苍别。”
他一挑眉毛,我继续说:“硬杀让他跑了,暗算他不吃。挑拨了一堆他过去的仇人,可是没一个伤得到他。这个人真是针扎不进,水泼不进。”
庄天虹朗朗一笑:“这个人若是这麽容易死,就不会成为魔教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我望著他,有些恍惚:“你不恨他麽?”
庄天虹一笑:“我为什麽恨他呢?”
“不是遇到他,你不会……”我把下面长长的一篇话咽下去。庄天虹心如明月,不需要我来提醒他过去的是是非非。
“人生只是向前走的一个过程,遇到什麽事什麽人,事先谁也不会知道,”他粲然一笑:“当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没有一件是我违心的。和他相处的时光,肝胆相照,惺惺相惜,桩桩都历历在目。那些事情,为什麽要去後悔?”
我把冰碗朝他推一推,想不出什麽话来说。
我不知道……
明宇他临去之时,有没有後悔过,憎恨过……
“你和他……”我声音有些抖。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他手轻轻抚过书本上一行字。
我有些疑惑,他一笑:“当时的明月,今天已经无处可寻了。庄主要做什麽事,不必顾忌我这个将死之人,只管依心而行,只要他日想起今时今日的作为,不要後悔。那麽今日的事,就不为错。”
我看那只盛满冰冻酸梅汤的琉璃碗边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半晌没有作声。
庄天虹的话,一句一句说得明明白白,再清透没有了。
可是我却越发迷惑。
他日……我还有他日麽?
他日我再看今天的作为,是不是问心无愧无悔?
晚间总睡得很少,浅眠无梦。白日也从不零碎补回,精神依旧健旺。庄天虹取出一管竹笛。那笛只是普通青竹所制,看得出用得久了,有些黄润圆熟的柔光。
他举管就口,轻轻吹奏。
曲子我从未听过,宛转悠扬,在一片浓绿的竹林中听来,幽幽然荡气回肠,让人心思成结,千寻百转。
眼皮渐渐沈重,我伏在石桌上,本来只是想闭目养神,却觉得自己慢慢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笛音一止,我便清醒,看他微微浅笑,说道:“真是不好意思,你吹曲子,我却睡著了。”
他道:“无妨。这本来就是一阙安神静心的曲子。自我到从心庄,庄主日夜操劳奔忙,不曾稍息。若是区区笛音,能令庄主暂时忘却烦忧,天虹也不算是个尽废之人了。”
我嘴唇动了一下,没有说话,手却握紧了桌上的短剑,提气扬声说道:“不知是哪一位朋友到了?宁莞招待不周,未曾远迎,还请恕罪。”
却听一个声音答道:“临风把酒,品笛论诗,宁庄主真是个妙人。”
第一个字至最後一个字,声音一般高低强弱,可是一道人影由远而近,从一点黑影到身形清晰,声音一直如在耳边一般不曾变改。
这个人好深的内力修为。
他轻飘飘落在身前一丈之年,长身玉立,丰神俊秀,年纪看来极是暧昧,二十岁的身姿,三十岁的风雅,四十岁才会有的沈淀含蓄,向我抱拳微笑。
我还了一礼,庄天虹站起身来说道:“文长老,一别数年,你风采依旧。”
我一愣,那人晃开一把折扇,笑说:“庄公子说笑了。二十年都过了,人又不是松柏石山,岂有不老之理。”
这人……竟是我适才还在念念不忘的文苍别?
他纸扇轻摇,姿态闲雅:“近来江湖上颇不寂寞,有许多旧识新知找上我来,正在奇怪,仔细一访,和从心庄都有干连。没来之前我尚在奇怪,从心庄与我素无仇冤,做什麽总和姓文的过不去。不过今日见到庄公子和宁庄主款款相谈,两厢里温存,倒明白了一大半。”
这人说什麽意思?
庄天虹容色不改,浅笑道:“旧事多提无益。文长老文武全才,智计过人。这些小小事情,当不放在你的眼里,又何必特地前来查问?”
文苍别点头道:“好,好,不愧是庄二公子,人人都以为你倒了,死了,可一展眼你又风生水起,搭上宁庄主从心庄这条大船,顺风顺水。只是你已经烂朽成这般模样,就是再顺的风,再实的帆,你又能走到哪里去?”
我才回过神来,文苍别竟然以为……
顺手把庄天虹一拉,挡到他的身前:“文长老,我和你乃是仇家,庄公子才是无故被牵连进来的那一个。话说回来,庄公子当年和你有段旧交,对昔日故旧口出恶言,未免太没风度。”
他折扇一合,上前来挑起我下巴:“小庄主,你才活了多大年纪,知道多少人情是非。白白让人当了枪使。你看这个人,年纪一把,身残容陋,看清楚些,别被骗得上了死当还把他当个宝贝般。”
庄天虹的手在我的掌握之中,不抖不颤,稳屹如石。可是掌心却冰凉微潮,冷汗涔涔渗出。
我轻轻托高他手,不再望文苍别,不必假装,目光中也有爱怜无限之意:“庄先生雅量高致,风华绝世,我对先生是一见倾心,只要先生在身旁相伴,此生再无他求。文长老良言相劝,好意心领,不过却请回罢,那些跳梁小丑的作为,愿也动不了文长老分毫,长老自当不必放在心上才是。”
文苍别面色一凝,我不去看他,庄天虹静静的与我对视,唇边浅笑温柔无限,眼波盈转,尽是了解与感激之色。
这个人外表如此柔弱,心里却是何等刚强。
我心中刺痛……
这样的相象,明宇,他也是这般。
“宁庄主情深义重,实在令文某汗颜。”
我转过头来:“文长老若是前来作客,便请入座,宁莞当以上礼相待。若是来问罪,便请正门投贴而入,三堂对质,把话说了清楚。这般不请自来,翻墙而入,恶言伤人,气量狭窄,实在是有失你魔教长老的身份。”
他不怒反笑,目光越过我的肩头,直直看著我身後的庄天虹:“庄二公子好手段。当年风华正茂之时,文某对你大为倾倒,引为知己。联席夜话,推心置腹。时至如今,二公子仍然能令宁小庄主对你如此锺情颠倒,真是厉害之极,苍别万分钦佩。”
我还未开口,庄天虹温言说:“文长老。当年初遇,你我志趣相投,无话不谈。此後风波迭生,却非你我所能预料。你师门遭难,天虹难辞其咎。天虹身败名裂,也不尽是你的缘故。事情已经过了这麽多年,你何必还耿耿於怀,让自己堕陷魔障,困於泥沼?”
文苍别仰头笑了两声,笑音里满是悲辛激愤之意。我正待说话,他忽然一扬手,两指径取我双目而来。那副威势竟是要拼命一般。
我侧头闪避,伸手相格,反手去拔桌上短剑。便在这时,忽然鼻端一股淡淡的清香,身体忽然一软,真力难济。
他刚才一招竟是虚晃,我却不知道他何时撒出迷药。
他出指如电,运臂如飞,连点我左臂连肩膀上六处要穴,我身体一僵,剑虽然拔了出来,却无力握住出招,“铛”的一声响,连剑带鞘一起落在地下。
文苍别出手极快,一手掠过我抓住了庄天虹的臂膀,回身便走。
庄天虹只挣得一下,身体就软垂下来。
我心焦如焚,想著他这两天总是气力衰弱,不是吉兆。眼看文苍别挟著庄天虹已经越过院墙,轻飘飘飞身而行,咬一咬牙缓过一口气来,右手入怀摸出个竹哨,放在口边运气一吹。
虽然真气若断右续,但这个哨子是特制的,声音尖细,远远送了出去。
130
庄中人众,不光本庄的护卫门客,还有在庄中做客的诸人。听到这个警讯後纷纷向东路追赶。
文苍别不知道是故意卖弄功夫,又或是想戏弄後面这些人,时不时的留下一只青布方口鞋子,又或是树枝上挂一缕布片,让人不致失了形迹,却又只能远远看著他的身形,怎麽也赶不上去。庄中人自是不必说,连原先只是出於面子来帮忙追踪的人也动了真火,施出全力来,誓要将这人捉到不可。
长途疾赶最见真功夫,有人发力极快,前面几十里路快捷轻盈,可是後力不济,只是轻功步法好,真力後济不上,再追得一段便被拉了下去。
起先一大群人齐追,後来队伍渐渐拉长拖散,少数几人在前,大多数人已经堕在了後头。我提气疾纵,路上那些零碎布片尽是庄天虹那件单袍上的料子,文苍别究竟是要羞辱我还是要折磨庄天虹?天气炎热,人人只有件单袍,下面便是小衣。
这人竟如此刻薄狠毒。
却不知道当年的庄天虹,到底怎麽和这个人推心置腹相交颇深的?
那人尽拣小道,越追路途越是荒凉。到了一处岔道口,我不由得一愣。
两山口。
我知道这里,当年姚钧尽欢带我离开京城,曾在两山寨停留。
这里是个分岔道,一条继续向东,一条是撇向东北。
前头都没有动影,风吹林动,我怔忡的停脚,两条路都看了一眼。
哪一条呢?
後头人先後掠至,在我身畔停下,一人道:“庄主。”
我看一眼,是我庄中的一位高手:“分不清是哪个方向了。”
那人当即立断:“大家兵分两路,手上都拿好火焰响信,哪一路追到了,便放讯号。庄主向哪一路?”
我来不及再犹豫:“我们几人向东,你们向东北去。记得千万当心庄先生的安危。”
他应道:“是。”一招手,有几人跟随他向东北方向急纵。我束一束腰带,提气便奔。
後面几人紧紧跟著。
远远看到山坳转弯处树枝隐隐晃动不似风的动静,我心头一喜,加紧了步子。
後面只剩了一个人,余人都已经因为气力不济脚程赶不上被甩在了後头。
我已经不想和文苍别动手。
只要追到他,我就好好跟他说从前的事。那些他和庄天虹误会重重不能明白的真相,那些别有用心的奸人在他们彼此间种下的伤害的种子,在怀疑的沃土里发芽抽苗,疯狂的蔓延。
最终他们天各一方,文苍别性情大变,庄天虹……更吃了那许多年的苦。
我不知道,我的初衷明明是想杀死文苍别的,可是现在却不想他们含恨抱怨,互相敌视著走向一条不是终途的归路。
我宁愿……庄天虹可以平安喜乐,度过他人生最後的时光。
也许因为他处处肖似明宇,连不幸……也是那样的相像。
明宇,明宇,被重重伤害的你,被误会分隔的我们。
已经阴阳殊途,再不能再见你。
可是庄天虹还活著,文苍别也活著。
我或许……
想在他身上填补我的遗憾。
与你无法再见一面,无法再说一句话的遗憾。
如果我和你,都得不到那样渺小而微茫的小小慰藉,我现在只想……至少,让庄天虹得到一些吧。
他的不幸并不下於你我,是不是呢,明宇。
再追了一段,我脚下生风,越奔越有收不住脚的感觉。
山势渐陡,我提气凝神,身後那最後一个人也不见了踪影。
浓绿中忽然映目看到一点月白,我几个纵身扑近,伸手取下枝梢的布条。
没有错。
的确是庄天虹身上的衣料。
文苍别究竟要……怎麽样呢?
若是因为我的作为,他将庄天虹伤了杀了……
这个想法让我心中急痛难当。
忽然头顶一声清笑:“宁庄主真是好脚力,一路追到此处。”
我猛然抬头,文苍别正站在一株大树的横枝上,一身青绸劲装,黑发散披著,一身狂野不羁──只他自己!
我急道:“庄天虹呢?你将他怎麽样了?”
文苍别一笑:“怎麽?这般情急,真让这人给迷上了?”
我撤剑在手:“文苍别,你只管耍狠,有你後悔的时候。”
他敛了笑意,眉宇间寒意森森,杀机陡现:“谁後悔还说不定!”
“庄天虹呢?”
他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