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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焱一怔,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别过脸去,这是她一直也不忍告诉他的事情,可若是告诉他,能让他就此引以为戒,彻底与那根本不适合他的官场断了瓜葛或许也好。想到这里,她终于是点了点头,轻声道:“他忧郁、憔悴、哀愁,身为苏轼的学生,被卷入新旧党争,政治上一贬再贬,最后郁结在心,以致英年早逝……他被后世的人称为……‘古之伤心人’……”
“古之伤心人?”秦观听得摇头叹息:“这可真是一个不怎么好听的名号……”
“对吧?”苏焱急切地握住他手,转脸看向他满脸诚恳地说道:“所以答应我!不要再去入仕了!无论以后为了什么事,都不要去了!甚至那些词……都不要再写了!后世的人看不见就看不见好了,什么婉约派的大家,也不要做了!什么功名,文采,一切都是浮云,我只要你好好地、开心地活着,就好像我那个世界明朝的唐寅,绝意仕途,潜心书画,狂放不羁,自由自在……而你不是也一直在寻找着你的桃花源么?
秦观本在微笑着看她因为情绪激动而泛红的脸颊,一直听她说到“桃源”时,眉毛才略略地挑了挑,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却开口问道:“唐寅?明朝?这又是什么人?”
“啊,你不知道的,他是我那个世界……嗯……差不多是距今四百年后的一位大才子,号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哈哈,是不是和你有点像?”苏焱笑着回答他,忽然又像是自问自答般地皱了皱眉:“那这个世界以后应该也会有他的吧……哎,总之,比起我那个世界的秦观最终遍寻桃源而不得,贬到天涯海角后一直梦想着回到故乡扬州,还不如学他在苏州桃花坞隐居呢!我在现代时很爱读唐寅唐伯虎的一首《桃花庵歌》,他在里面说‘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你看,他过着何等洒脱倜傥的生活!我从前因为这首诗还狠狠憧憬过他好长一段时间呢!”
“哦?”秦观转脸看她,脸上泛出一抹玩味的笑容来:“既然这么憧憬他,当初怎么没想过穿越去那个什么明朝呢?否则你不是就能亲眼看看他了?”嘴里这么说着,他却把苏焱的手握得更紧了。
苏焱感觉到了,知道他又在暗地里吃醋,心里不由一甜,同时握紧他手,却对着他眼睛故意笑道:“可不是么?我若是这次回去了,下次再有机会穿越时空,我就要选择去明朝!亲自会会这位风流倜傥的唐伯虎,哎呀!搞不好我穿过去就成了秋香了,就和到这里成了传说中的苏小妹一样……”
“不许。”却忽然听到他郑重其事地打断了她,苏焱一愣,抬眼看他,就见他对着自己一脸的严肃:“不许。”秦观又重复了一遍,凝视她良久,忽然对着她温柔一笑:“再有机会,也一定要再来这里,再来找我。”
苏焱瞬间只觉得心猛地跳了一下,这是他知道自己要离开以来,第一次明白地对她说出留恋的话。可是,哪里还会再有什么机会呢?当初那个穿越的时机完全是她撞大运正好逢上这么一个“殊刻”,下一次根本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也许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后……今生也许也就是这么一次机会,更何况,过得许多年再回来,还有什么意义么?
“还回来干什么……”苏焱避开他的目光,苦笑道:“也许我那个时候都已经是老太婆一个了,就算不是,你也早把我给忘记了……”
“哎呀,我就发现,你怎么老是把我想得这么薄情?”秦观却捏住她的下巴强让她回过脸来,看着她笑道:“就算你是老太婆了,我也还是能一眼认出你来的,那个时候你看到我,就算我已经是老头子了,你也一定还是会脸红的……”
“呸!”苏焱被他说得一阵羞恼,伸手便要去推开他,却被他顺势揽进了怀中。她安静地伏在他怀里好一会,忽然幽幽开口道:“你不知道,你真的会忘记我的……我这个苏小妹,正史中就是根本不存在的人物,而在这个世界,我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不仅是你,子瞻子由他们也会把我忘了的……我不是告诉过你么?我在现代时读过秦观的所有诗词,而如果这个世界的你早晚也会写下它们的话,那么,你是从来都不曾提起过我的……”
“哦?”秦观闻言松开她,看向她双眸,异常认真地说道:“我不信,我绝对不会忘记你的,我和你在扬州朝夕相处那么久,怎么可能说把你忘了就忘了呢?”
“扬州么……”苏焱脑中瞬间闪过正史中秦观填过的那几首与扬州有关的词,最终还是黯然垂下了眼睛:“如果你也会写下那些词的话,那么你以后确实会常常思念扬州,会怀念在那里的生活,只是,单单把我忘了……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忘了就忘了吧!”说到最后,她故作轻松地一笑:“要是一辈子记得我,我倒要于心不安了,回去再看不得秦观词了,否则一想到你也要为我作它们,我不是要感叹一代风流才子就断送在我手上了?”
“我不信,你说给我听。”秦观却不依不饶,态度坚定,凝视她的目光却仍柔情似水:“你随便拣他一首写扬州的词背给我听,我就不信真的提不到你。”
“哎呀,你这个不是等于作弊?”苏焱被他缠得哭笑不得,最后拗不过他,只得在心中思索。这正是五月下旬的傍晚时分,下午刚下过一场阵雨,如今乌云收起,弯月缓缓西升,小池塘边垂柳摇摆,苏焱一时触景生情,便转脸向他笑了笑道:“那给你背一首《梦扬州》好了。”说着,她轻轻吟道:“晚云收。正柳塘、烟雨初休。燕子未归,恻恻轻寒如秋。小阑外、东风软,透绣帏、花蜜香稠。江南远,人何处,鹧鸪啼破春愁。长记曾陪燕游。酬妙舞清歌,丽锦缠头。殢酒为花,十载因谁淹留。醉鞭拂面归来晚,帘卷金钩。佳会阻,离情正乱,频梦扬州……”
像是被这首词的纤丽凄婉打动,苏焱背完它后便一直默默不语,却忽然听到秦观在她耳边问道:“这真是我也会写的么?”
“嗯……”苏焱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道:“不过我倒宁可你写不出来……”
“如果这真是我会写的,那你可就冤枉我了。”秦观笑着看向她,果然见她杏眼中露出诧异的神色来:“我怎么冤枉你了?”
“你一口咬定说我会把你忘了,可我明明写到你了啊!”
“啊?”苏焱被他这话吃了一惊,迅速在心中重新默念这阙《梦扬州》一遍,然后她疑惑地皱眉:“哪有?你别瞎说!我背了它无数遍,从来没发现过和我有半点关系的句子!”
秦观但笑不语,却站起身从一旁垂柳上折下一根柳条,然后执着它在面前被雨水润湿的泥土上写下一行字。苏焱本一直迷惑地伸头看着,待看明白他写了什么时,她整个人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只见泥土上他清晰的字迹“长记曾陪焱游”,只是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迫得苏焱眼泪瞬间滑落,她不敢相信似地捂住嘴巴,双眸直愣愣地盯着那六个字出神——这词她那么熟悉,却从来也没有往这相同读音的“燕”字上想过……苏焱旋即转过脸去看他,却见他英俊的脸上笑容依旧,可眼底竟也有了隐隐的闪烁:“‘十载因谁淹留’……你看,我明明过了十年,都不曾忘记你的……”
“你……你这是牵强附会!什么‘妙舞清歌’、‘丽锦缠头’,指不定是写给哪个相好的歌妓的呢!就会现在说好听的来哄我……”苏焱佯装强硬地转过身去,却又渐渐地在那行字前蹲下身来,盯着那个“焱”字看了半天,忽然转头向秦观笑道:“把它写下来给我,好不好?这样你以后就不会因为其他什么让你哀愁的事写它了……”
秦观却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忽然轻声问道:“我是不是只要按你说的,只要不出仕,一直待在江南,从此就不会再有任何烦心事?”
“嗯!”苏焱重重地点头:“我一定不会让你成为‘伤心人’的!”
秦观闻言轻轻笑了笑,却略微地摇了摇头,嘴里似乎低喃了一句什么,正好园中晚风吹过,和着树叶摩挲之声,苏焱没能听清楚,便向他疑惑地扬眉:“你刚刚说什么了么?”
“没有,我只是说我信你。”秦观说着,伸手拉起了她,又替她拂去衣衫上掉落的柳叶,这个时候,忽然有侍女进来相告,说子由少爷回来了,已经在前厅候着了。
“啊!子由回来了!那嘉砚一定也来了!”苏焱一听,脸上瞬间露出喜色,却马上就迅速没去,她迟疑地抬头看了秦观一眼,他便向她微微一笑道:“还不快去?”
秦观看着她提起衣裙跑远的背影,心中却在默默念着他先前低语的那句话:“可你不在了,我还怎么开心……”想到这里,他仰头轻叹一声,先前苏焱吟的那首《梦扬州》中一句却在此时涌上心头:“江南远,人何处,鹧鸪啼破春愁……”
第八十八章
“嘉砚!!”
苏焱三脚两步地冲进前厅,脸上带着将要见到阔别已久的好友的喜色,可这神色却在她一脚踏进厅中的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她看到厅中只有子由和子瞻站立在中央,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子由,嘉砚呢?”苏焱愣了愣,走到子由身边去,见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便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替他整理衣领,一边皱眉问道:“她没和你一起回来么?”
子由却只是黯然地看了她一眼,并不回答,踌躇了半天,才小声道:“焱姐……嘉砚姑娘她……她不来了。”
“啊?”苏焱一怔,立刻抬眼看向子由,同时心猛地提了起来,她咽了咽口水,强笑道:“她是说要晚几天再来么?她是不是舍不下小辛?她……”
子由却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话道:“不,焱姐,她不会来的,她说她不想离开这里……她让我把这封信带给你,她说你看了就会明白的。”
子由这话说得平缓,听在苏焱耳朵里却如五雷轰顶,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子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见子由从怀中掏出信件来递给她,她也只是木然地接了过来,一眼见到那信封上也是圆珠笔的字迹时,她才略有些缓过神,耳中却依然兀自回响着刚刚子由说过的话。
她不会来的,她说她不想离开这里……
嘉砚疯了吗?!苏焱颤抖着手撕开信封,因为太过焦急,信封连带着内里的信纸都被她撕出一个大缺口。她急急地展开来,第一眼便看到嘉砚的五个字:“苏焱,对不起。”
她不敢置信地读下去。其实这一年来她与嘉砚的通信中彼此都很少会再提到即将离开的事,也许两个人都在下意识地逃避,可是说到底她从来不曾对这个问题产生怀疑,即使是现在她也没有想过要留在这个世界,她觉得这根本是不现实的,因为自己从来都不属于这里。而嘉砚当然也是一样,况且她们一年多前明明彼此约定好的了,一定要一起回到真正属于她们的那个现代世界去,为什么她如今竟会反悔?她怎么可以反悔??
嘉砚的信中用充满了抱歉的语气向苏焱叙述了最近一段时间里她的想法,她说她想了很久也困扰了很久,最终发现她真是没有办法离开幼安的,他们彼此相爱,幼安早已视她为未过门的妻子,就算她把关于她的一切都坦白告诉了幼安,他也表示全部接受,并且哭着对她说求她不要走,所以她说,苏焱,对不起,我还是决定留下来,也许我确实曾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但是如今我身边有幼安在,一切已和从前不一样。你若是回到现代,请带我向父母道歉,并告知他们我在这里一切安好。
苏焱看到最后只觉得整个心都沉了下去,嘉砚的事她始料未及,简直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她本就因为临近离开而痛苦,而嘉砚若是和她一同回去多少也能够让她更加坚决一些……她苍白着脸,目光来来回回地在信纸上打转,嘴里只是喃喃地念道:“她要留下……她居然选择留在这里……她居然不和我一起回去……”
“焱姐……你……你没事吧……”子由担忧地望着她,伸手想要握住她手,却发现她手指冰凉,心里一紧,正想说什么,身边子瞻却忽然上前,看着她道:“焱妹,嘉砚姑娘既然留下了……那,那你呢?”
苏焱一呆,猛地抬头看向子瞻,便见他凝视着自己的眼神里满是复杂的神采,虽含了担忧,眼底深处却又有一丝期待,他又看了看那页信纸,就像是已经快要溺水的人忽然间捞到了一块赖以求生的浮木:“难道你……你不能和她一样……?”
苏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