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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有一点我是相信的,菩空树常说世间的事就像他脖子上那条被鲜花寺传承了八百年的念珠,没有谁是开头,没有谁是结尾,一颗珠子连绵着另一颗珠子……这好比:如果我不认识赵烈,就不会后来认识苏阳,不认识苏阳,就不会在那家杂志社,不在那家杂志社就不会去首都机场,不去首都机场,就不会认识卓敏——但当我看见她第一眼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女孩儿将成为我一生的最爱,也会被我一生伤害,正像她后来说的:杨一,你是我的爱人,就是我的敌人。
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爱,真正的爱其实就是对爱人的一种伤害。菩空树说:别执着。别执着。
风一吹,整个冬天的冰就在脚下毫不知情地融化。“非典”结束时,远远没有盼望中的轰轰烈烈。
人们扔掉口罩和消毒水,涌上街头,冲进餐厅,疯狂K歌,疯狂泡吧,像过去一样随地吐痰。一切恍若未曾发生。
7月13日,官方正式宣布了“非典结束”。那一天发生了一件事,苏阳那个身在加拿大的女友突然飞回国,开门正好看见苏阳和浅浅抱着靠枕在沙发上看碟,女友上去就抽了浅浅一耳光,然后苏阳反手抽了女友一耳光,女友又抽了苏阳一耳光……然后,她就成为苏阳的“前女友”。
从这天起,浅浅正式成为苏阳的女友,听卓敏在电话里说,浅浅回到寝室时,一直在笑,漂亮得像一朵夏天的花。
那一天我没有去看卓敏,因为我飞回了成都,我要去看望我的老友赵烈。武青在电话里催了我很多次:大口喝酒,大把吃串串。
武青就是当年用哑光刀一刀刀划破赵烈的小个子。那年赵烈伤好以后,有一天我们又去了“回归”,我们大口喝酒、大把吃着串串,武青走过来,站在我们背后,看了很久,上来拍了拍赵烈的肩膀说:“以后到这儿喝酒,算我的。”他是傣族人,一手飞刀出神入化,据说十步之外可以射杀任何一只蝇虫。
成都仍然像个怀春的小寡妇独守着她的闷骚。我发现她和一年前离开时没有任何不同,空气仍然湿润暧昧,小奥拓仍然招摇过市,女孩儿仍然穿得稀薄性感,沿街的麻局仍然波澜壮阔,飞机还在空中盘旋时,我仿佛就听见麻将声盘旋而上直冲云霄。
那天晚上,在过去常去的“老万手提串串香”,我们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我吐了,零零碎碎回忆起我和赵烈过命的交情:
我还记得,一年多前那个来历不明的夜里,在玉林那条昏黄幽暗的小巷,赵烈的声音有点倦怠沙哑:“明天早上来看我比赛吧,最后一次跳了。”这不是赵烈第一次和我喝酒吃串串了,但这是赵烈第一次邀我去看他跳伞。他又说,“我真的很讨厌从空中往下掉的感觉,我不想跳了。”
赵烈开车送我们回家时动作摇摇晃晃:“没事,明天跳出一个零踩点,绝对的世界水准,性感死那些各国元首的夫人们。”然后,他供奉在反视镜上的一尊菩萨像突然断线坠落下来,我们沉默,赵烈笑笑说:“菩萨他老人家也想跳伞。”
那天晚上,赵烈不断唱着地下民谣《带个姑娘去西藏》,他和我约定,等他最后一跳后就去看雪山,他说总是从飞机上看到雪山却从没有走到它脚下。
这是一个耀眼的早晨,我还记得,当我的破JEEP飞快超过两辆轮子上漆着晃眼白漆的卡车时,我鼻翼翕动嗅到一股似是而非的香味,耳里钻进一阵叽叽喳喳……抬头看去果然是一群女孩,我把两根手指嘬进嘴里奋力打了个闷骚的呼哨,头顶上立马传来山花烂漫的“耶——”。
站在机场指挥塔前等待我的赵烈像头兴奋的豹子冲过来,对我敬了个礼:“报告巴顿将军,请求立即轰炸柏林。”头戴风镜的他很帅气,每个细胞都充满力道的帅气。轰鸣声涌进,两辆卡车的叽叽喳喳进了大院,女孩子们像春天里被赶下河里去的幸福的娇态可掬的小鸭子一样从车上跳下来,有几个姑娘正向我们这边张望。
“是文艺兵。”仅用鼻子闻我也能断定。
“为什么?通信营的女兵也很漂亮。”
“普通女兵下车干净利落——先抬腿,后撩头发;文艺兵却恰恰相反——先撩头发,后抬腿。她们胆小,又是部队里硕果仅存的长发,所以得先把头发撩开了才能看准落点,虽然编队行动必须把长发盘在军帽里,但平时养成的撩头发的习惯仍然暴露无遗。”
赵烈崇敬地看着我,他向远处的女孩挥舞着手,我让他“低调,等你落地时一定帮你搞定一个”,他使劲儿点着头。这时指挥塔上集合的蜂鸣响了,他猛地拉上风镜转身走去,嘴里念念不忘“先撩头发,后抬腿”……
太阳完全升起。太阳照在明黄灿烂的油菜地上有种漫卷山野的忧伤,我很怕这种空旷的漂亮,我觉得世界的尽头就是这样空旷漂亮,只有风,没有人,只有风刮过它自己透明的灵魂,漂亮、孤寂。
演出开始,我挂上赵烈给我的“全场通行证”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下穿行,端起相机在那些女孩身上扫来瞄去,还用一些流行的段子挑逗那些女孩子。她们笑得花枝乱颤,也有一两个女孩儿没有理睬我,一直仰着头看着天空。我无趣,听见伊尔14雷鸣般的声音,看见一张一张雪白的伞翼像木棉一样从湛蓝天空飘下。
跳伞开始了。我从未想到跳伞也有这么性感的画面,漂亮得让人看一眼都会崩溃。
赵烈坠落得一点预兆都没有,然后就像一颗天外陨石坠落下来。
更准确地说,他像被一根巨大的白色木棍从高空中刺下来的一个可怜小球,在地心引力作用下飞速坠落,从而证明着伽利略的伟大发现。
赵烈是如此优秀的世界跳伞冠军,与生俱来的空中骄子,他在八百米左右的飘逸动作和红外导弹般的落点让对手在十年内都绝望,赵烈永远是比赛的压轴选手。所以这次他仍然是最后一个出跳,像往常一样打了个呼哨从伊尔14巨大的肚皮中跳出。
但引导伞灵蛇般诡异弹出,缠住正准备张开的主伞,六百万分之一的事故,伞打不开,两支伞在空中纠缠不清,最终在巨大风力的拖曳中拧成一根巨大的坚锐无比的白色棍子,把赵烈向地面狠狠扎来。
那是极其绝望的八十秒的等待:每秒九点八米,全长八百米,白色的大棍子带着我们听不见但残忍清晰的呼啸,向远处的油菜地扎去,然后一缕青烟,然后无声无息。
殓尸的人说:赵烈下半身全部扎在油菜地里,一条腿骨从肩膀上冒出来,巨大的下坠力量让皮肤和骨头之间震裂,殓尸时稍用力就会让皮肤滑脱下来。因此,他们最后是用一张降落伞才把他的骸骨捡起来的。
我根本没有能力听完殓尸人的全部内容,但我想起头天晚上赵烈向我借了一个微型DV绑在胸前,赵烈说他要拍摄最后一跳的潇洒表情……事后我要来那部摔坏的DV,从残存的DV带中悲怆回顾了那一分钟的可怕情景:呼啸而过的气流让赵烈的脸孔已经扭曲,他试图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割断引导绳,但巨大的下坠力道让伞绳已坚韧如钢筋……最后一刻,他放弃了,他对着我们这个方向喊了句什么,但听不清,我认为他一定是向我喊了什么,也许是喊我们再也不能一起在玉林喝酒吃串串了……但我并没有去找唇语专家解读。
这样的解读,对他,对我,都是一种残忍。
专程从重庆赶来看儿子比赛的赵烈的父亲在主席台上挥舞了一下苍老的手臂,瘫了;我身后女孩子们集体失声尖叫,一排排晕厥倒地,还有一个女孩儿从主席台掉下,我下意识去抓住她,但没有成功。她掉落下去像一片轻逸的羽毛。
世界末日,场面混乱。当我清醒过后,发现手心有种透骨的冰凉,我看了看……试图去找那个掉在主席台下面并让我掌心透骨冰凉的女孩,但我找不到她。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台子上哭着大骂:“赵烈,你真他妈操蛋,你在最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最不该消失的时候消失……”
习惯是缓慢的毒药,忘却是迅速的解药。
我们对着赵烈的遗照又喝了一大杯,我看着照片,他仍然很帅气,帅气得每一个细胞都充满力道,这张照片是那天跳伞前我给他拍的,我按动快门之后,他还笑着说:“真棒,以后就把它当遗照吧。”赵烈一直喜欢这么说话。
赵烈死后,我一直想把大脑硬盘中那个悲伤的春天的上午删去,但同样的梦魇一直尾随着我:我被一个巨大的白色的水母拖向海底深处,我拼命逃脱但无能为力……经常大叫着醒来。
就这样,我离开成都,北漂北京,从上个春天到这个春天,正好一年。幸好上天让我遇上卓敏,一个我爱着并且也爱着我的女孩,她用她美好的容颜,帮我摆脱掉那个梦魇。
逃回北京,正穿越着和大车店一样混乱的首都机场候机厅,她的电话就来了,带着哭腔。
“杨一,你没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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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什么妖精?难道只剩兽性?”
“就是兽性!你跟着一个女的跑了,我使劲追,追了好久都追不
上,那女的还回头对我冷笑,你也跟着她一起笑。”
“……我什么时候跟女的跑了?”
“昨天半夜,梦里,最后我是哭醒的,现在还哭呢,马上来学校,必须赔礼道歉!”
我无语……突然大笑三声,候机厅的人避犹不及地看着我。
这是“非典”正式结束的第三天,我第一次走进她们学校。我发现,曾经熟知的每一个细节变得那么陌生:铁栅栏还在,但两侧的男生女生却不在了;两排树还在,但枝叶之间清亮茂盛的感觉不在了;那些风还在,但风中飘散的窃窃私语却听不见了……小商小贩不见了,武警小战士不见了,我曾经妄想练就“穿墙术”穿过那扇灰黑色的铸铁大门,现在轻易可以走过,走过时,心里却怅然若失。
想起《肖申克的救赎》里那个被牢狱生活折磨出惯性的黑人,十几年后,他不“报告长官,我要尿尿”,就尿不出来。
我走进那幢爬满常青藤的四层青砖灰楼里,悠长的走廊有种幽深的凉意,女生们都出去了,只有她的门开着。她背对着门正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泡着一串水晶,那串每天都戴在手上的水晶。
一缕缕微小气泡从水晶表面渐次升起,就像正在呼吸,水不露声色地折射着光线,让水晶焕发出灵异光彩……我的眼底突然惘然疼痛。
我悄悄站在门边不说话,看见她小心翼翼把水晶从瓶子里拿出来放到一块白色哈达上,让窗台上的阳光蒸发上面的水珠。
我悄悄走到她背后,附在她耳朵边问:“昨晚那女的长得漂亮吗?”
她猛地回头,幽怨地看着我:“想入非非了吧?做你的妖精梦去……”然后别过头去盯着碧玺闪烁的光,我伸手想去扳她瘦削的肩,她张口就咬上去,很疼。
她松开口,笑着转身跑向窗台,然后变得郑重,对着水晶拜了拜,小心地拿起:“这是‘碧玺’,水晶中的极品,有很强的灵性和记忆,会给主人提示祸福。”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就把碧玺戴上我的左腕。
突然感到一阵冰凉的刺痛,一串冰,寒意迅猛地融化在我的腕骨深处。
“刚才你把它泡在玻璃瓶子里干什么?”
“消磁,每颗水晶都有自己的灵性,它们会呼吸,会沾上外界的戾气,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用最干净的水把戾气消掉,它能记忆主人的磁场,也会改变主人的磁场,所以不能让别的女人摸它。”
我用手指转动着珠子:“一串水晶有多少颗珠子?”
“十八颗。”
“好像这串水晶只有十七颗。”
“因为……有一颗死了。”
“水晶也会死吗?”
“有生命当然就会死,但,有时它也会活回来。”
“什么时候会活回来?”
“遇到,她爱,并爱她的人。”
说话时,她的眼睛一直亮晶晶地盯着我,从此之后,我的左腕就胎记般戴着这串碧玺水晶,她努力在我身上烙上她的印记,而我无从抗拒。
苏阳跟在浅浅后面走进寝室,浅浅进门就夸张地展示脖子上的项链:“他刚给我买的蒂芙尼,一万六千多呢。”看见我腕上的水晶链子,浅浅惊讶地盯着她:“你真把命都给他了。”她没说话。苏阳过来问:“‘敌人’车队第一次合练,有没有信心?”
“放心,不过就是在沙漠里玩几天吗,这几天正是内蒙风景最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