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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桂生的叙述已不再以苏三为目标,她只是在梳理年生久远的记忆,独自舔舐着情绪。苏三丝毫不敢打岔,担心这个说梦的女人会突然醒来,突然中止这独白。
“这命运啊,就是作弄人的玩意儿,又过了几年,金荣在四马路逛书寓的时候,竟看到了一个跟小凤仪极为神似的孩子,问其来历,说是被亲爹卖来的。从孩子的相貌和年纪上来看,这无疑是黄门失而复得的千金,然金荣有了新的打算,决定让孩子远离黄公馆这个天堂地狱一线之间的是非之地,留在堂子里避世,待到成年之后,找个婆家嫁出去。”
这故事越来越引人入胜了,苏三全神贯注的倾听着,生怕遗漏了任何细节。
“他这心思,是被当年那几桩谋刺案给吓的,多半是担心孩子遭受无妄之灾,便以堂子做起了掩体。出人意料的是,数年之后,那贪财的院娘竟然将未满十四的‘小小凤仪’给卖了,阿九浮出水面来,愣是将人给要了回来,金荣这才惊觉是时候给孩子找个婆家了,当下便默许了阿九的这份心思,唉……若不是袁克文中间插一脚,这不挺好一段佳话吗。”
说到这里,林桂生的声音含糊起来,估计是阿芙蓉效力太强,逼得她快要睡去了。苏三不忍推醒她,轻轻牵了牵毛毯,让她安安稳稳的入了梦。
番外 『第192话』处世经…亦有情
『第192话』处世经…亦有情
四十分钟后,林桂生醒了过来,苏三那单手支头的身影为她带来了莫大的暖意,哪怕这份关怀是因敬畏而生,哪怕这份平和来自于违心的掩饰,却好歹是不偏不倚的摆在眼前了。
这一幕令林桂生心生欣慰,她动容的拍了拍苏三的背,“苏三……苏三……”
“……唔……”那厢回以一声呓语,接着吧唧了吧唧嘴,再接着……撅了撅屁股,整个歪在了沙发里。
桂生姐见势大为惊愕,本以为这丫头支着头假寐,哪想到她睡得比自己还踏实转念间心下一沉——敢情是自己被阿芙蓉糊弄了,那一场倾吐全都是梦境?
如此说来,那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这一想还得了,借着阿芙蓉的残余效力,林桂生连喊带摇的行动起来,“苏三苏三苏三”
打瞌睡的小女人猛然惊醒,恍惚中挂着哈喇子喊道,“……啊……啊啊……怎么了怎么了?”
林桂生急不可耐的开口问道,“我刚才给你说什么了吗?”
“……说了啊……说我的身世了……”嗜好胡吃闷睡的白门孕妇萌态可掬的揉了揉眼睛,继而迷迷糊糊的嘀咕了一句,“……您不会也‘时光倒流’了吧?”
林桂生露出了纠结的表情,既不愿提示对方“沉痛对待”才是正常反应,也不甘就此相信苏三真能淡然处之。
“您……没事吧?”苏三渐渐清醒了过来,面带关切的凑近了脑袋。
“……没……没什么……”林桂生最终选择了保持缄默。
谁不希望卸下沉重的包袱,谁不希望得到心灵的救赎,特别是这一卸一救来自于当年的事主,这浑然轻松的感觉是自觉亏欠之人一生的奢求。
“没事就好”苏三彻底清醒了过来,兴致勃勃的绽开了笑容,“我去给您沏杯热茶,您先醒醒脑,完了咱们接着说。”
这架势权将叱咤风云的大阿姐当成说书先生了,林桂生望着她的背影,哭笑不得的瘫在了沙发里。
再度进入主题,年长那一位不必借用鸦片的效力,年少这一位不必做贼似的鬼祟小心。在这样的氛围之下,那一段蒙灰的旧事,不再满目疮痍,它只是一段过去,只是一个“故事”。
原来很多事情都是林桂生后来才知道的,黄金荣发现苏三时根本不曾跟她交过底,想来是怕了她那强势的个性,担心她再次跟他唱对台戏。
然而这“对台戏”终究还是唱上了,当苏三的养父找上门来索要抚养金时,被蒙在鼓里的林桂生如梦初醒。她惊觉一心一意对待的丈夫对自己设下了重重戒备,她亦恨被苏氏这样的泼皮无赖找上了门,这两股念头拧成一气,可谓飓风与海啸同时到临。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及苏三的养父——苏令发。
此人偷摸拐骗样样在行,早年间曾在闸北混生活,后又在沪西混迹过,只因嗜赌嗜烟,落得个债台高筑,否则凭那五花八门的手段,少说也能混个吃穿不愁。
照此看来,这所谓的养父多半是拐孩子的祸首,他本应知道沾上黄门的后果有多严重,却是鬼迷心窍走了这么要命的一步。
林桂生是什么角色?一怒之下给他上了人生最后一课,让他身缚大石在江底去自悔自悟。
不论如何,此人是苏三名义上的养父,林桂生说起这一段的时候,不免唉声叹气吞吞吐吐。苏三倒是超脱如旧,只是沉默得厉害,令人不敢深究。
待到俩人都回过神来时,外边已传来了男人说话的声音,林桂生有心结束这次谈话,便长叹了口气,揭开了背后的内情。
“我得感谢金荣逼了我一把,他说是时候让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如果我不肯来跟你说,他便会亲自跟你说。我感激他为我留了这个余地,如若不然,我今后该怎么面对你……”
话说到这份上,苏三总算明白了,怪不得林桂生会突然揭秘此事,原来是黄金荣横了心要将自己认回去,如此看来,这整件事情,当属九棠的功劳。
……
林桂生听到的男声,是宁祥和白荣的对话声,这是白门起得第二早的男人,紧跟着是宁安,然后是鬼谱,接着是一位位陆续起身的白门子弟,最后一位,是白宅的主人:白九棠。
待白九棠下楼来客人早已离去,他那太太如旧坐在客厅沙发里翻看着美坚社的杂志,兄弟们有的在茶室打牌、有的在庭院抽烟、有的在车库保养车子;宁祥永远在指挥下人干这干那、永仁或阿昆总有谁会自他现身起寸步不离……
这祥和如昔的画面,若放在往常必能让人心生快意,可是今朝却夹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足以令白九棠感到浑身不对劲。
他蹙眉轮眼的再度环视了一番,终于忍不住出口问道:“苏三,听说今晨家里来了客人是谁一大早就上门来了?”
那厢的小女人正专心致志的盯着杂质上的图片,随口答了一句,“桂生姐。”
“她来做什么?”白某人顿时加大了轮眼的力度,将那一双原本细长深邃的眼眸拉得跟三角眼似的。
白苏氏被杂质上一袭中西结合的旗袍吸引,面露花痴的惊艳相,随随便便的扔出了一句,“她说黄金荣准备认我了,逼她来跟我交底……”
……
……
……
这话一说,室内的氛围更加诡异了,多双想问不便问的眼神唰唰唰飞向了沙发上的女人,多张嘴微微豁开摆出了惊愕的造型。
白九棠只觉得一道光束从头顶灌溉而下,将他射得浑身芒刺,怪不得这氛围怪怪的,原来大家都知道桂生姐来过了,却不便开口问那专心看书的女人阿姐来者何意,他这一问可好,替整个门弟子揭开了谜底。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张口就说”始料未及的男人怒了。
“我这一生最大的事情就是嫁了个白相人,生命中还有什么事大得过这件事”那小女人恋恋不舍的丢下了杂志,扬起眼帘撇了撇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一早说过了,夫家才是女人的归宿,娘家只是一个过去式而已。”
这话虽然无懈可击,但白九棠堵着满腔窝火,哪管什么有无道理,只欲启动撒泼的本领,将这蠢女人好骂一顿。可是,他终究在发作的前一秒,看到了她眼里的一线惶惑,亦终究在这一发现下,偃旗息鼓的作罢了。
她选择轻描淡写的公布这一消息,而非凝重的将压力转嫁给夫君;她选择用行动和态度告知白门子弟——不必欣喜若狂、更不必惶惶不安,黄门跟我们白门关系不大,别想着有什么好处,但也不存在冲突
能在短时间作出这样的反应和决定,是苏三的能力;能在一眼之间读懂这决定,是白九棠的能力;但这能力并非天生的,是因为爱而努力培养出来的。
这中情义,无花前月下,无海誓山盟,却深入骨髓,值得一生珍惜。
番外 『第193话』爹也得设计你—公映认亲戏
『第193话』爹也得设计你—公映认亲戏
林桂生拜访的次日,黄金荣派人送来了请柬,邀白氏夫妇到同孚里赴宴。
请柬上未曾宴客的目的,白氏夫妇本以为这是一次极为私人的家宴,哪知道现实有违想象,同孚里竟然熙熙攘攘掎裳连袂,三教九流俱全,各路人马到齐。
里弄中人来人往,喧嚣不已。时至午时初,一桌桌流水席已满座开席,推杯碰盏,酒香四溢。
罗孚被迫在弄口停泊,白苏二人心下吃紧,头顶团团疑云,下车呆望这盛景。
看来黄大亨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他似乎打算一步到位公开认亲
自古以来请客吃饭皆有明目,是喜结连理还是喜得贵子?是庆贺生辰还是酬谢同仁?
白苏不知内情不代表别人也不知,那几十桌流水席就是证明。
坐流水席的客人,要么是跟班身边的跟班,要么是忙人中的忙人。前者好似红楼中丫鬟的丫鬟,虽是卒子中的卒子却是必不可少的基石;后者多是把守堂口之人,来去匆匆是因职责所在,无人责备此举失礼。
这些人来了便开吃、吃完便走人,只知何人何事请客,没机会当面向主人贺喜。
如果有幸与主人打上照面,则要依照上头的交代,头头是道的朝贺一番,免得轻则有失礼数、重则得罪了大人物。
江湖人家请客必设流水席,白九棠是这潭潭里的鱼,怎会不懂其中的道理,于是乎便更加郁结了。
——看来所有流氓都知悉黄门宴客所为何事,独独他与其妻被蒙在鼓里。
面对各自的身世问题,白苏的态度大相庭径。一个纠结龟毛,大抵想永无止境的耗下去;另一个却从容坦荡,很有几分随波逐流的意境。
可不管怎么说,没人希望不经彩排的戏突兀公映,再是随波逐流也得享有知情权才行。
于是乎,在处理身世问题上南辕北辙的一对男女,非(霸气书库…提供下载…87book)常难得的契合了一回,双双陷入郁结的情绪里。
白九棠的追悔莫及,恨自己当初下料太猛,致使黄大亨心生焦急乱来一气;苏三则懊恼于没有当日便登门沟通,导致“黄导”刚愎自用的推出了这一场认亲戏。
总而言之,这小夫妻二人心情沮丧,活像死了亲爹一样哭丧着脸……
只道苏三横竖是天上掉下来的,在民国的社会关系较浅,就算人家投来异样的目光也可以装作看不见,可怜了白九棠这土生土长的近代流氓,只杜季二位大亨就够他头痛的了。
毫无悬念的一幕就在这样沮丧的心境下登场了。白苏二人一脚迈入了黄公馆的客堂,但见杜月笙面带狐疑、季云卿莫名不已、甚有笑面虎顾四爹,正好整以暇的从旁看戏……
白九棠只觉一口黑锅砸在头上,恨不能倒下装死,赖太太去一一解释。他那狡猾的太太却早已摆出一副“我是死人,不要问我问题”的耍赖表情,低眉敛目瞅着地面假扮入定。
回头来解析三位大亨的神情,不外乎是重复的三个词——纳闷、纳闷、纳闷
即便杜月笙早已怀疑苏三与黄门有关系,但那毕竟只是怀疑而已,如今突兀揭晓谜底,岂不是谜上叠谜?
季云卿本自诩为知情人士,心想即便是有什么动静,他那儿子也该提前知会,谁知临到头了,那不肖子却摆出一副“你看我我看谁去”的混账表情,这究竟是个什么屁道理?
老顾就不尽然了,他是真的不太清楚,也真是单单感到好奇而已,不过他那微笑蕴含着力道,总之让人感到压力不小。
黄金荣在这种氛围下,由其妻陪同,自楼上下到了客堂来。他老人家一到场,便大有替女儿女婿分忧的架势,径直开门见山的说道:“黄门今日之喜,送柬时已告知,能接柬坐在这客堂中的人,都有资格为黄某人做个见证”
说罢,瞅着苏三肃穆的喊道:“丫头,到前边来”
客堂中无数道目光顺藤摸瓜飞向了主角。白苏二人不约而同的闭了闭眼,继而又不约而同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哀鸣,接着便一个留在原地悲悲戚戚目送,一个迈开脚步凄凄艾艾前进。
黄大亨兴许一辈子都没这么肃穆过,那张肥大的脸盘像是进过了冰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