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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歌-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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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沙之海,三桑城。
  
  南因·铁穆尔刚回到三桑城,已经有一大堆从朔方国王城——毕方城传来的急报积压在案,等待他处理。每一封急报的内容几乎都是在说毕方城大乱,老臣们已经暗中集结兵力,准备逼宫云云。字里行间,似乎能够看见王城中已经燃起了烽火硝烟。安提娜王妃在护卫军的保护下逃亡来到了三桑城,更以事实证明了毕方城的情势危如累卵。
  
  南因·铁穆尔忧心如焚,与深得民心的威烈王不同,他的行止有失王德,不得民心,没有百姓会支持他、同情他。如今,他能够依靠的人,在外只有端木寻,在内只有管于智。
  
  南因·铁穆尔的梦中更加频繁地出现须弥峰上,威烈王跌下悬崖时那张惊愕、愤怒、绝望的脸。他夜半惊醒后,总是能够看见父亲魁梧的身影站在宫殿的阴暗处,浑身鲜血淋漓,他用没有瞳孔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并向他伸出白骨剥离的手,要带他堕下阿鼻地狱。
  
  南因·铁穆尔心急如焚,夜不能寐,只能求助于端木寻:“长公主,毕方城的叛乱怎么平息?”
  
  端木寻道:“不必担心。这些乱臣气焰再嚣张,也只是乌合之众罢了。你是威烈王的嫡长子,他们推不出一个可以取你而代之的人,名不正,则言不顺,终究成不了气候。”
  
  南因·铁穆尔面色阴沉,“长公主……”
  
  端木寻伸出纤指,点上南因·铁穆尔的唇,封住了他想说的话,“我说过,乱局无法控制时,皓国会出兵助你平乱,绝不食言。你不必怀疑,南因陛下,你现在能够依靠的人只有我了,不是吗?”
  
  南因·铁穆尔无法反驳。他如今内忧外患,四面楚歌,整天悬心吊胆,没有一点做王的乐趣。一切,都是眼前这个可怕而又可恶的女人害的!她在他饥饿的时候,用香甜的诱饵将他一步步诱往黑暗的沼泽,让他一点一点沉沦下去,直至没顶。也许,他不如威烈王文韬武略,运筹帷幄,但是他也不傻,他知道自己做的一切只是在为野心勃勃的她作嫁。可惜,在最初时,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她,以为她才是为他作嫁的人。错误的估量,导致了如今的恶果,他不得不如傀儡一般,一举一动都被她牵制,不能违抗。
  
  端木寻安抚了南因·铁穆尔,离开了正殿,来到了自己歇息的偏殿。
  
  正是下午光景,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漏下,折射出五色迷离的光晕。暖风吹入殿中,悬挂在冰绡帐四角的风铃,发出悦耳空灵的声音。
  
  端木寻走到床边,垂头望着躺在床上、陷入深眠中的年华。她的睡颜静美如莲,墨色长发铺散在床上,如同一缕缕墨色的烟雾,托起了这朵洁白的睡莲。
  
  “真美……”端木寻在床边坐下,伸出手,轻抚年华的脸,绽开了一个孩子般纯澈的笑容,“年华,如果你能一直这样睡下去,该有多好。永远不醒来,就永远不会忤逆我。你是我从小到大,唯一一个当做朋友的人。我真的不想走到必须杀了你、毁了你那一步。你明白吗?”
  
  年华闭目沉睡,没有回应。
  
  端木寻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瓷瓶,“虽然不想你醒来,可是替身的事情已经败露,毕方城也已经大乱。西州的战局必须早日定下,你不得不醒来了。年华,只要控制了你,那么得到西州,就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端木寻仰头,含了一口瓷瓶中的解药,垂头凑近沉睡的年华,双唇相触,将解药度入她口中。年华,我们都是被诅咒的人,这一生你无法逃离我……
  
  




★ 106 前尘(《寻梦》)

  端木寻番外:《寻梦》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嘉凰六年的春天,我在皓国王宫出生。那一天,整个王城中阴云密布,电闪雷鸣,连白昼也漆黑如夜。阴云漫卷中,有狰狞的火龙在皇宫上空盘旋怒鸣。宫人们惊愕万分,纷纷传说,这是龙对王室的诅咒。
  
  巫师在皇宫八方布下了结界,怒龙被阻挡在云层之上,我在雷雨中平安地降生。巫师因为支撑结界,耗尽了生命力。他临死的时候,双目暴凸,仿佛窥见了天机,留下了一句预言:“长公主……会在东极,找到那个替她打破王室诅咒的人……”
  
  皓国王室的诅咒与怒龙有关。相传,皓国的政权是女王自龙手中骗取。龙本是女王的丈夫,但是她杀了祂,并将祂的灵魂囚禁在地渊之火中。龙在地火中焚烧千年,最终浴火化为妖孽。妖龙用血诅咒祂和她的子孙,让他们永世不得解脱。端木家族的人一旦成年,就会每晚被妖龙的噩梦侵袭。她们在梦中被火龙剖心剜髓,尸骨也会被滚热的烈焰焚烧。这些痛苦在梦中感觉真切,但醒来后人却不会死亡。每晚周而复始地被妖龙折磨,直到精竭神衰而亡。历代皓国的女王,极少有人活过三十岁。
  
  因为巫师的预言,母皇为我赐名为“寻”。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他也许是母皇后宫中的男宠,也许是母皇朝堂中的秘密情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母亲是皓国女王,我是皓国长公主。这就注定了我将来也会成为皓国女王,并且逃不了被怒龙诅咒的宿命。
  
  光阴荏苒,流年讯景,转眼已是七载春秋。我在王宫中渐渐长大,锦衣玉食、众星拱月的生活单调且乏味,所有的宫人见到我,无不卑躬屈膝、唯唯诺诺。从来,没有一个人忤逆我,即使我说太阳是方的,他们也只会附和:“长公主所言甚是,太阳方得非常有棱角呢!”
  
  “您是皓国的长公主,未来的女王陛下。您是世间最高贵、最圣洁的人,您的意志就是神意,没有人可以违背……”跪在地上的白胡子老头,是为我传道授业的太傅,这是他每次例行的、乏味的开场白。
  
  我觉得无聊,随手拿起砚台,朝喋喋不休地老太傅扔去。
  
  手气不错,砚台正中老太傅额头。
  
  “啊!”老太傅大叫一声,错愕地抬起头,墨汁染黑了他的白须,黑中还混合着红色的液体。
  
  “哈哈,好玩!”我拍手大笑,“来人,再拿砚台来,越多越好!”
  
  老太傅直挺挺地跪着,一动也不敢动。十几个砚台砸过去后,白衣儒巾的老人已经成了墨人。
  
  我哈哈大笑。
  
  这时,母皇闻报来到春宫。
  
  我吃了一惊。从我记事开始,每年母皇与我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加上节日典庆,也不过十几次。除了繁冗的国事外,她的时间都消磨在了男宠与情人中,从不曾想起我这个女儿。不过,每次见面时,她还是会露出慈母的亲切笑容,将我抱在怀里,向女官询问我的近况,殷殷叮嘱她们好生照料我。
  
  从记事起,我就常常坐在春宫的台阶上,盼着母皇来看我,一坐就是一整天、一整夜。她从来没有来过。我一直期盼她来看我,将我抱在怀里,对我亲切地笑。因为,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我能够见到面目的人,唯有她。宫人们一见到我,就匍匐在地,他们从来只给我头顶和背脊,他们都是没有面孔的符号。
  
  母皇禀退了狼狈的老太傅,将我抱在膝上,笑容亲切得一如记忆中,“啊,寻儿,不知不觉,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呢!”
  
  母皇是因为老太傅的事情而来,但是却没有谈老太傅的事情,也没有责备我的顽皮,只是因为发现我长大了而唏嘘感慨。或许,她又想到了端木氏的诅咒。
  
  母皇离开春宫后,我怅然若失。地上,砚台凌乱散落,春宫中墨海翻涌。墨香中,我隐约闻到了母皇身上的夜合香的味道。我伸出手去,却怎么也捕捉不到那一缕旖旎的暗香。
  
  从此以后,我爱上了砚台。礼仪太傅、国学太傅、乐艺太傅……每一个从春宫中离去的太傅都成了墨人。可是母皇,她却再也没有来过。
  
  我拿着砚台,突然觉得凄凉。
  
  一名女官匍匐在墨海中,絮絮地说着什么,声音中带着恳切的、哀求的意味,似乎在劝我不要再为难太傅们?!
  
  望着女官的头顶与脊背,我心中蓦然腾起一股委屈和怨怒,也不知是怨恨自私无情的母皇,还是怨恨这些总是拿头顶与脊背对着我的宫人,随手将砚台狠狠地砸向她。
  
  恰在砚台飞过去的瞬间,女官微微抬起了头,冰冷沉重的砚台正好击在她的太阳穴上。一刹那间,鲜血迸溅,妖红盈目,她连惨叫也来不及发出,就无力地伏倒在地上。猩红如火焰的液体从她太阳穴的窟窿中汩汩涌出,模糊了她的脸庞。
  
  这时,我才突然发现她是自我出生起,就一直照顾我的女官。在临死的一瞬间,这个总是垂首匍匐的女官终于肯以面目见我了。
  
  啊,原来,人在临死的一瞬间,会露出面目……
  
  春宫中弥漫着浓腥的血香,这个味道像极了母皇身上的夜合香的味道。我贪婪地翕动鼻翼,嗅着死亡的甘芳。
  
  从此以后,我爱上了死亡。
  
  虐杀宫人,看着他们临死前的脸,成了我乐此不疲的嗜好。宫人身份卑微,生死如同草芥,母皇也许听到了传闻,但是从来不来过问,甚至连一句苛责的话语也不曾遣言官传来。渐渐的,我越来越分不清血香和夜合香的味道……
  
  我十岁那一年的夏天,皇宫中来了一名特殊的客人——紫石。后来,她成为了我的师父,我因为她而遇见了那个与我纠缠至死的人。
  
  紫石,天极门主。天极门是当世最强盛的学门,从地域划分上看,它不属于梦华六国,也不属于蛮夷十国。从流派宗旨上看,它既不属于朝廷庙堂,也不属于江湖各派。
  
  天极门是一处治学之所,其下学派分为君门,将门,策门,机门,商门等三十六门。其中,君门传授各国储君皇子治国为君之道;将门授人以行军布阵,统帅兵马之术;策门授人以纵横捭阖,辅君安邦之道;机门授人以机关建筑,奇器百术之技……
  
  梦华九州,上至朝廷庙堂,下到江湖民间,历数各代各行有所建业者,多出自天极门下。故而,无论是在承平盛世,还是在硝烟乱世中,天极门都能屹立不倒,保持着根稳基固的强势。
  
  夏木荫荫,在御花园中举行的宴会上,我第一次看见了紫石。这个一身紫衣,黑发逶地,总是拿着一支玉笛的清婉女子,丝毫看不出是充满传奇色彩的天极门主。母皇对她十分礼敬,礼遇甚至超过了别国诸侯来访。
  
  紫石看见我时,目光停顿了一瞬,她的黑眸犀利而明亮,似乎能够看透一个人的前尘后续。我突然有一种被人看穿灵魂的恐惧感,肩膀不禁微微颤抖,很想立刻逃走。但是,因为我身为长公主,必须保持高贵矜傲的仪态,不能在宴会中失礼,所以我勉强保持着端坐的姿势,抬头直视着她。
  
  紫石移开了目光,对母皇笑道:“长公主天庭饱满,丰标不凡,是为天胄人选,有帝王之相。”
  
  母皇听了,十分高兴,“承紫石门主赞言。”
  
  紫石道:“我此次游走列国,上至玉京,中至六国,下至边荒诸国,鲜少见到如此有帝王之相的孩子。女王陛下,我有意收长公主入天极君门,不知您意下如何?”
  
  我大吃一惊。什么?收我入天极君门?天极门远在东极合虚山,母皇想要把我远远地逐出皓国么?她就这么讨厌我么?
  
  我突然很想哭,可是身为长公主的矜傲,不允许我有失礼仪,我仍旧昂首端坐,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我没有哭,可是心却在流泪,我不想去天极门,一点也不想。母皇,你不要答应她……
  
  母皇笑道:“紫石门主愿意收寻儿为徒,是皓国的福音,也是朕的心愿。”
  
  我一下子如堕深渊,两耳轰鸣,宴会中的喧哗之声渐渐模糊远去……
  
  “啊!长公主!!”
  
  “长公主晕倒了!”
  
  “怎么回事?”“大概是中暑了!”
  
  母皇,你为什么要答应,为什么要让我离开皓国……
  
  我醒来时,躺在春宫的大床上。华美的宫室中十分安静,床边坐着一名紫衣丽人,正笑吟吟地看着我,“醒了吗?长公主。”
  
  我点头:“唔。”
  
  紫石问道:“你似乎不愿意入我门下?”
  
  她居然能够看穿我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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