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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庆堂将女儿放到地上,不屑一顾的说,“他以为谁都稀罕去那么老远读书啊?他白费那个劲,你又不会去。”听谭央没有搭腔,毕庆堂又追了一句,“你说是不是?”谭央微微叹了口气,“哎,没办法。”毕庆堂闻言豁的转过身,面色严肃的高声反问,“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去?”谭央掷气似的一语不发,立时,屋里气氛一滞,夫妻俩就有了针锋相对的架势。
早春的正午,户外的阳光透过客厅里落地的玻璃窗照进来,上海滩的春天被尘嚣与绵雨瓜分着,余下的晴朗是酝酿后的产物,既不直莽也不敷衍。言覃拖着一个粉纱裙的洋娃娃在厚厚的地毯上连蹦带跳的走着,春日的光照在言覃白生生的脸上,粉嘟嘟的,小姑娘眯着眼睛笑着,露出小虎牙,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簇新憨顽。谭央看着女儿,面色舒缓了许多,走了两步,蹲□抱起言覃转身上了楼。
这之后,夫妻俩闹了两天别扭,接着,毕庆堂买了一条珍珠项链送给谭央,谭央说自己一直想买一条这样的项链配衣服,道了谢,戴上后毕庆堂连声称赞好看。于是,夫妇二人又和好如初了。
其实,谭央并不真的需要那么一件首饰,毕庆堂也明白那玩意对不上谭央的心思,可这就是他们夫妇的相处之道。他明白,做男人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她明白,做女人什么情况下该怎么回应。居家过日子,哪有夫妻不吵架的,只不过情是真的,他们又在乎彼此,懂得珍惜,所以分歧争吵也不伤感情。但是自此,谁都没再提出国留学的事。
不过,谭央就此有了心事,日子一天天的过,眼看这个学期结束谭央就医学院毕业了,她常常失神,心情也渐渐的烦乱起来。一天,毕庆堂忙生意,回家略晚了些,在女儿的房间,他看见哄孩子睡着后的谭央躺在女儿身边,手里拿着那封赛德勒先生的信,一脸的落寞迷惘。他就此明晰了,她是真的想去那个遥远的国度了。自娶她之后,毕庆堂是尽己所能事事叫她顺心遂意,如今有一桩她不能如愿,他便有了愧疚的感觉。
那个周末,毕庆堂带着谭央去汇中饭店吃西餐。铺着格子台布的方桌,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侍者将牛排端了上来,毕庆堂便把烟在烟灰缸捻了捻,熄灭了。他看似无心的说,“十年前,咱们第一次出来吃饭,就是在这里吧?”谭央笑着点头,拿起叉子在牛排上轻轻划着,有点儿难为情的说,“十年了,我还是切不好牛排”。毕庆堂笑,也没搭话,拿起刀叉切起了牛排。
“小妹,记得当时我和你说过什么吗?”抽冷子,毕庆堂问了一句。谭央眸子一亮,看着若无其事切牛排的毕庆堂,眼神继而又黯淡了下来,有些敷衍的回答,“你说要给我买好看的衣服。”毕庆堂哈哈一笑,将切好的那盘牛排放到了谭央的面前,“看看你什么记性啊?我不是说,要是你书读得好,我就送你出去留洋吗?你还说你才没那么野呢!我看你啊,可是说话不算数喽。”谭央听罢,眨了眨眼,不忿的说,“明明是你说话不算数,你最无赖了!”说完后,两个人都笑了。
吃完饭回家的路上,在车里,毕庆堂问谭央,“若我不让你出去留学,你还会去吗?”谭央想了半天,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不去会怎样?”谭央看向车窗外,有些吃力的回答,“遗憾,很大的遗憾吧。”“人生一辈子,遗憾的事很多,再添一桩,可以吗?”毕庆堂很诚恳的问。谭央转回头,看着毕庆堂,顿时委屈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微微点头,泪珠因此溢了出来,一粒接一粒的往下掉。毕庆堂伸出手,紧紧地将她搂住,动情道,“小妹,我们的人生那么多的遗憾,我们本就承担不来,我又何忍再为你多添一件呢?”
43(41)留洋
西元一九三三年;谭央开始办理出国赴德留学的事宜;一切办的差不多的时候已经是上海五月的初夏了。毕庆堂在杭州又开了一家百货公司;上海近郊的缫丝厂也在规划中;毕庆堂做生意正是风生水起的时候;他笑着对谭央说;现在他毕某人是诸事顺意,唯独太太要跑到外国去了。
晚上;毕庆堂将上完劲儿的坤表放到谭央的枕下,“打算什么时候走?”“下周吧,想买下周的船票。”毕庆堂皱着眉嘀咕,“这么快啊?”谭央笑着挽着毕庆堂的手道,“早去早回嘛;在海德堡医学院读研究生要两年零三个月,学得好的能提前毕业。”毕庆堂点头,“好,我给你买船票。”
关上灯躺在床上,毕庆堂忽然开口问,“小妹,去德国读书,寒暑假回来吧。”“假期可能就三十来天,除去来回的路程,在家也就能呆一个来礼拜啊,也太折腾了,”谭央很为难的回答。毕庆堂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的说,“嗯,那么我改主意了,你不许去德国了。”谭央听罢,便笑着说,“好,我回来,寒暑假都回来,大哥你不要改主意了。”半晌,毕庆堂伸手放到谭央的肩上,淡淡的说,“做夫妇的是不能总不见面的,小妹,你就辛苦些吧。”谭央在毕庆堂怀中,轻声说,“答应我出去留洋,真正辛苦的是你,大哥。”
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临行前谭央反倒是情怯起来,闲在家里的谭央为毕庆堂打了件栗色鸡心领的羊毛衫。黄昏从公司回来,毕庆堂试毛衣试得一身的汗,埋怨谭央,“你是怎么想的,大热的天给我打毛衣?”谭央坐在沙发上将羊毛衫小心的叠好,“我下次回来就是寒假了,你能穿的到,”顿一顿,她又说,“等你穿到这件毛衣的时候,我就该回来了,大哥。”毕庆堂坐到谭央的对面,“小妹啊,船票买好了,放到钱包里几天,一直都没想起来给你。”说着,毕庆堂将钱包里的船票掏出来递给谭央。
“咦?怎么是两张?”毕庆堂凝视着一脸不解的谭央,微微一笑,“我送你去!”说罢他从烟匣子里拿出烟来,还没来得及点,冷不防,谭央扑过来搂着他,开心的笑,“你能去,真好。”毕庆堂敲着她的额头埋怨,“舍不得?舍不得还要野到德国去?起先只买了一张船票,不愿意拿给你,今天中午又补了一张,这才拿出来。”
离开上海的那天早晨,清晨起床,车在门口等着,下人把东西搬到了车上,临走前谭央说要再看看女儿却被毕庆堂拦住了,“不要看了,看了也是要走的,看了舍不得反而难过。”
坐在车上,谭央忍着眼泪,憋着鼻头通红,毕庆堂就宽慰道,“不是决定了吗?那就痛痛快快、全力以赴的去做,人的一辈子想做成点儿什么,是要这样的。我带囡囡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好好学,争取早些学完回来才是正理,回来后多陪陪我和孩子就行了。”
一个好的丈夫,真正的佳偶,纵是优秀也不是初识便劈面而来、奔来眼底的卓越不凡,智慧渗透到生活中,不经意间你可以获得启发,点点滴滴积累起来,十年二十年后你也是不一样的人了。其实,说女人的婚姻是投胎,这不仅在物质层面上,更是精神上的。
海上一路颠簸,到德国海德堡正是盛夏,由于记挂着家中的女儿和上海的生意,毕庆堂帮谭央在学校安顿好就急着回国了。上船前一天晚上,赛德勒先生在他的家中招待了谭央和毕庆堂,儿子在法兰克福当兵,家中就他们老夫妻俩,夫妻二人很好客,油炸土豆配以洋葱、熏肉和青鱼,异域的家常美味。经常在上海的租界办事,毕庆堂倒是擅于和外国人打交道,更何况还有现成的翻译谭央在身边。
毕庆堂和赛德勒先生多喝了点儿酒,乘兴而归,由于离他们住的旅馆并不远,他们索性就走回去了。晚上,雨后的海德堡凉爽宜人,这不是一个喧闹繁华的城市,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湿漉漉的街道,地面的石缝里藏着积雨和青苔,谭央挽着毕庆堂的手走在街上,街边的灯照在他们身上,昏黄而安宁,街边人家的小园中种着白色的矢车菊,飘着浅浅的香。
偶尔有几个从啤酒馆喝完酒回家的德国男人从他们的身边擦肩而过,很浓的酒气搀在体味里,谭央不禁皱了皱眉。毕庆堂对她说,“你晚上不要一个人出来,路上统共没几个人,又偏偏都是酒鬼。”谭央点头,“我知道,不上课的话,我就在宿舍里看书学习。”毕庆堂笑着说,“只要安全上没问题,我还是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的。”谭央听出他话里的潜台词,故意不搭腔,只是笑。
毕庆堂见她不说话,就又问,“小妹,其实我一直都想不通,你出来留洋,你就这么放心我,你不怕再回上海就发现我大公馆小公馆、七姨太八姨太的都找全了?”谭央放缓脚步,想了想才说,“你要真有那个心,别说我在德国,就算我天天守在你跟前,瞪大眼睛防贼一样的防着也一样看不住,还是要看大哥你想过怎样的生活了。至于放心不放心,根由不在我这儿,在你那儿。”毕庆堂微微一笑,点点头,“嗯,有那么点儿道理。”
毕庆堂走后,谭央就跟着赛德勒学医,她极有韧性、舍得花力气,人又不笨,一心铺在学问上的大学者们最喜欢这样的后辈了,于是,赛德勒先生倾己所能提携指点,谭央的学医之路也就异常的宽阔了。
海德堡是傍水而建的城市,内卡河在此汇入莱茵河,风景优美,气候宜人,澄净如宝石一般的碧蓝天空,安宁又干净的异国小城,每天早起读书的谭央,打开窗就能看见河畔山上狭长的海德堡城堡,红褐色的砂岩建筑依傍着碧水蓝天,流云朵朵,那是油画布上的景致,人在画中徜徉。
由于思亲心切,再加上谭央在医院和学校里学习的辛苦,她比在国内时瘦了一些,从国内带来的旗袍也都不怎么合身了。赛德勒太太带她在裁缝那里做了几件女式洋装,除了婚礼上那套婚纱,谭央再没有穿过西式的裙子,自己看着自己都觉得新奇,于是在相馆照了张照片邮回上海,没想到毕庆堂拿到照片没有品评她的新式衣服打扮,倒是发来电报说看她的照片人瘦了,要多吃些东西才好。远隔千山万水,捏着这份电报谭央将自己偷偷关在屋里直抹眼泪。
除了在图书馆读书和在医院实习以外,谭央最常做的就是往上海写信。夜阑人静,图书馆里人少了,一杯用于提神的咖啡放在手边,厚厚的医学书籍挪到一旁,谭央摊开纸便开始写家信,写上七八张都不觉得多,对着信纸就好像对着丈夫女儿一样,说不完的话,在异国的见闻,新近的想法,叮嘱他们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常常是一封信十来页,到学校旁的邮局邮时总因为过重而多付邮资。
当然,对于这样一封封的家书,毕庆堂的反应每每令谭央哭笑不得。刚开始他也回信,他不是擅于通过文字来表达感情的人,雪白的纸,大大的字勉勉强强写满一页,还都是言之无物。这样的男人,行动力强,不爱拖沓,让他说情话、诉相思,用嘴用行动要比用纸笔容易得多。
于是常常谭央这边几封浓情厚意的信邮出了,上海那边才不紧不慢的邮来一封,薄薄一页,统共也没几个字。有时候毕庆堂还拿报纸来充数,报纸上写着缫丝厂开业了,上面有一张油墨印的照片,是开业掀牌匾上红绸的情形,模模糊糊看到毕庆堂的侧脸,他志得意满的笑,换了头型,穿着中规中矩的西装,俨然一个成功的生意人了。谭央看着报纸,书桌上的一面镜子照出谭央的面容,秀美温婉中现出智慧与平和。有知识和追求的女人,美丽不是浮起来的,那是沉淀下来有底气的美。
流光把人抛,时间与境遇也都悄无声息的改变着婚姻中的男男女女。
一段时间后,可能毕庆堂对如此来往的信件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就对谭央说,学业繁忙,闲下来多休息,不用总写信来了。谭央依他的话,一个月没有写信,一个月后,他又来电报,“若是有时间,写信告知我在德情况。”谭央拿到电报不禁莞尔,于是密密的写了一封信邮了出去,信末尾还写着,“大哥,以后我写给你便好,你不用回信的。”里面有小女子的大度,小女子的善解人意,这套做派,最对毕庆堂的心意。
转眼到了冬天,赛德勒先生知道谭央的先生孩子都在上海,于是特地早放了她十天,海德堡大学的寒假之前,谭央就踏上了归国的旅程。
到上海时,是个清晨,天阴沉沉的,那一趟油轮下船的人很多,加上来接船的亲朋好友,一时间码头上人头攒动,谭央被人群往外推,并没看到毕庆堂。她有些气馁的向外走,眼睛一亮,看见停在一边的毕庆堂的小汽车,司机看到谭央就连忙帮她拎东西,“太太,您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