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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父子有成见,也并不奇怪了。但是谭小姐,虽说我父亲和冯叔有些过节,可是咱们两个人的父亲一直以来,可都是胜似手足的好友,家父更是引谭世伯为英雄为知己。我也希望谭小姐能看在你我父亲的情面上,不要再对毕某人的好意心存戒备了。”
谭央低着头,用手指拨弄着书页,并没说话。“谭小姐,你不要拒绝,因为你的确很需要一位家庭教师,费用方面你不用操心。”谭央拿不定主意的说,“毕先生,我能不能先考虑一下,过两天再给你答复?”毕庆堂颇有几分意外的侧脸看了看谭央,笑着点头,“好,谭小姐随意。”
两个人边走边说,来到了车前,毕庆堂打开车门便迫不及待的把文明棍扔进了车的后座上,随后留了电话给谭央便上车要走。临开车前,毕庆堂摇下窗子对站在车窗外的谭央嘱咐,“天越来越晚了,下了学就赶快回家,不要再在外面耽搁。上海很乱,什么人都有。即使真遇见了小流氓,你也不要慌,一定要告诉他们你是毕庆堂的妹妹。”谭央一听,好奇的问,“这样说就好用吗?”毕庆堂点了点头。谭央又问,“他们怕你?”毕庆堂略迟疑,随即一笑。她眯着眼笑了,眼角划过一丝狡黠,“是不是流氓和鱼是一样的?”毕庆堂皱眉不解。谭央笑得很开心,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嘀咕,“大鱼吃小鱼嘛!”
听了谭央的话,毕庆堂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摇上了车窗。车子启动的前一刻,毕庆堂将拇指和食指伸了出来,其他的手指微微握拳,用食指在车窗上冲着外面的谭央轻轻一点,谭央立时笑弯了腰,他却至始至终一本正经的端坐着,看都不看她。
司机在后视镜里看着笑得极开心的毕庆堂便问,“毕老板,谭小姐讲了什么笑话?您都快笑了一路了。”“她说我是大流氓!”看着司机想笑又不好笑出来的样子,毕庆堂点了一根烟,“哎,你看看,这年头,实话都变成笑话了。”司机闻言连忙为毕庆堂找台阶下,“谭小姐还小,口不择言,毕老板就权当是童言无忌吧。”毕庆堂听了这话反而收起了笑容,冷哼道,“别看她小,精着呢。以后同她打交道,你们能不说话就尽量别说。”
这天晚间,冯康倚在榻上抽大烟,吞云吐雾好不逍遥。谭央将八仙桌上的那碟瓜子端到塌中间的小桌上,随后在冯康对面坐了下来。摊开手绢,歪着脑袋剥瓜子,将瓜子仁放到手绢上。冯康睁开眼看了看谭央,“在学校读书读的怎么样啊?”“老师都夸我用功呢!”谭央撒娇的回答。冯康略点了点头,“那么多钱,别打了水漂就行。”
谭央将手帕上一小堆扒好了的瓜子仁推倒冯康面前,“表叔,你吃啊!”冯康禁着鼻子说,“我又不是没长手,你这三天两头的给我扒瓜子剥水果干什么?”谭央指了指冯康手里的烟枪,“表叔耍大枪的,太瘦了,要胖些才好。”冯康嘴里埋怨,“多事儿!”可是还是笑着放下了烟枪,拈起了一小撮瓜子仁放到嘴里慢慢嚼着。
“表叔啊。”“嗯?”“你这辈子都是一个人过的,没娶过老婆吗?”冯康听了这话,身子一僵,随即怨毒的抬头厉声质问谭央,“是不是毕庆堂又去找你了?”谭央不明就里的望着冯康,摇头,“没有,都大半年没见过那个人了!”冯康复又低下头,“他要是来找你,你不要理他。”谭央乖巧的点头,接着又问,“表叔,刚问你什么不娶老婆,怎么又扯到毕庆堂那儿去了?”冯康一时语塞,接着就打发谭央,“学堂的先生夸你用功,你就在这儿和我闲扯?快给我读书去!”
谭央连忙答应,小心翼翼的关了冯康的房门,她悄悄的溜出了院子。弄堂口有一个电话间,谭央将那串号码给了电话间的老板,老板帮她拨通了电话。
“请问是毕先生府上吗?”
“噢,那毕先生在吗?”
“他不在?这么不巧,是陈叔啊,我没什么事儿,就烦劳陈叔转告毕先生吧,就说,我想好了,还是要麻烦他帮忙的。”
“那好,陈叔,谢谢您,再见”
这一头,陈叔放下了电话,对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毕庆堂说,“少爷,谭小姐答应了。”毕庆堂点了点头,随即将手中的烟匣子甩到面前的茶桌上,长舒一口气,两个字脱口而出,“险胜。”
9(7)烟嘴
第一次见那位赵小姐是在一间有些吵闹的茶馆里,茶馆离谭央的学校很近。敬业中学是上海数一数二的洋学堂,去见这位在敬业中学教书的女老师,谭央的心里还是很紧张的。下了学,等在校门口的陈叔便领着谭央去了茶馆,天已经冷了,一进茶馆,便看见到处是滚烫的水在寒冷的空气里留下的雾气氤氲,或高或低的谈话声、争执声,此起彼伏。踩着木质的梯子,谭央跟随陈叔上了二楼。
二楼是被靠背很高的椅子隔起来的小单间,走到尽头的单间,谭央看见毕庆堂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女人,二十几岁,一头长发被浅黄色的手绢松松的系着,搭在颈后,黑白小格的布料旗袍,外面罩着一件绛红色的开衫毛衣。毕庆堂正在和她说话,她一面笑着听,一面一小口一小口的呷着杯里的茶。她的面容是极有吸引力的,因为随和里透着发自内心的自信,清秀的长相也因此生出了令人神往的美。
谭央来到跟前,怯怯的唤了一声,“毕先生。”毕庆堂回头看见谭央,便高兴的指着对面说,“这位就是赵小姐,敬业中学的老师,”接着他又笑着对赵小姐说,“怕你平日里只顾着自由自在的恋爱,寒假又闲着,自由自在也不能恋爱,给你张罗了一个学生,这姑娘姓谭名央,赵小姐费心吧。”赵小姐听了毕庆堂的话,白了他一眼,嗔怪道,“乱说什么,那叫自由恋爱,毕老板不要当着小姑娘的面寻我开心好不好?”说罢,转过脸仔仔细细打量了谭央一番,发自内心的称赞道,“真好看!”
谭央有些不好意思,便鞠了个躬,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赵老师。”“又不是在学校,不用老师来老师去的,我叫赵绫,你就叫我绫姐吧,”说着,赵绫携着谭央的手,叫她坐到自己身边,“多大了?”“十五。”“活脱脱画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呢,你早说啊,这样的美差我就不该接,应该让给学校里的光棍男老师。”赵绫一本正经的对毕庆堂说,毕庆堂叫人倒了杯茶给谭央,有几分慵懒的说,“算了吧,男教书匠,又穷又酸的,咱们谭小姐是立志要做阔太太的。”“我没有!”听到谭央迫不及待的辩解,毕庆堂眉头一挑,如梦方醒,“噢,那就给你换个光棍男老师吧。”说罢,他还朝着赵绫挤眉弄眼。
看着谭央又气又恼,满脸通红的样子,毕庆堂心情大好的哈哈大笑,笑够了,他低头看了看腕上的表,“今晚还有个饭局,我先走了,等会儿陈叔带你们去公寓。赵小姐,这姑娘的学业就交给你了。”赵绫轻轻揽着谭央的肩说,“毕老板放心,我没有男老师们的醉翁之意,定会倾囊相授。”毕庆堂掏钱结账,随口问,“赵小姐也有囊的?”“有!饭袋酒囊啊!”配合着赵绫脸上正义凌然的表情,大家又笑成一团。
公寓是个一栋洋房的整个三层,装修陈设皆是一派英伦风情,有一个老妈子住在里面负责看房、打扫。听陈叔说,这个公寓主要是接待毕庆堂公司里的洋人贵客的。从这一天开始,谭央便跟着赵绫补习起功课了。每天一下学,谭央直接来到公寓里。老妈子做饭,她便开始做功课,过了半个来小时,饭做好了,赵绫也恰好赶到,师生二人就嘻嘻哈哈的连吃带聊。吃完饭赵绫教谭央学习,教上两个小时,到了七八点钟,赵绫送谭央回家,看着谭央进了院门她才会转身离开。对吴妈和表叔,谭央只说学校里开了夜间补习班,他们也没怀疑。
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谭央就明白毕庆堂所说的,“自由自在的恋爱”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不放心赵绫送完谭央自己回家,她的“恋爱对象”便迫不及待的登场了。他叫李赫,是赵绫的大学同学,现在做翻译工作,个子高高的,戴着瓶底一样的厚眼镜,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赵绫让谭央叫他李哥。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接触,谭央就发现这个李哥和表面看来的截然不同,他很喜欢闹,很喜欢讲笑话,在电车上的一个小遭遇,被他添油加醋的一学,便能让人笑岔了气。别看赵绫成天妙语连珠的,她男友的冷诙谐却足足甩出她几条街去。
虽说赵绫嘴上厉害不饶人,却也真不愧是做老师的,脾气极好,教起谭央来耐心得法,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央央”“妹妹”的叫起来了,其中有一大半,倒是真心的喜欢这个乖巧的女孩子,李赫也凑热闹的跟着她叫,每天学习累了,赵绫便开始作弄在隔壁书房看书的李赫,李赫一副书呆子的样子,其实是个很有急智的人,每次赵绫都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被他给戏耍了一通。赵绫气不过,就装着生气,李赫就急急的放下书,跑过来低三下四的哄。一个拿样子耍小脾气,另一个像模像样的赔礼道歉,谭央在一旁吃吃的笑,李赫说,“央央,帮我哄哄你绫姐。”赵绫就说,“妹妹你要拎拎清,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这情形倒真活脱脱的成了姐姐姐夫小姨子,一家人的玩乐了。
这学期的期末考试,谭央终于在班级里占上了中上游,赵绫说希望她能在接下来的一个学期里学完人家三个学期的课程,也好明年九月升入初级中学。所以整个寒假的大半时间赵绫和谭央都是在公寓里过的,李赫下了班也会赶过来。宽敞舒适的房间,采光极好,谭央在这里和可亲可爱的绫姐李哥读书、说笑,再重的功课都觉得是乐在其中了,在这个公寓里,谭央找到了久违的家的温暖,这座繁华陌生的大城市里,终于有了一方她自己的乐土了。
自从谭央跟着赵绫学功课,毕庆堂并不经常出现,也就十天半个月的,经过洋房的楼下时上来看一眼而已。有时候在洋货行带些新奇的零食给她们尝尝,赵绫从来不和他客气,还指着说,她喜欢吃这样,央央喜欢吃那样,叫他下次来时多买些。到了第二天,陈叔倒真会带着昨天赵绫指点过的那几种零食来,赵绫还一脸无辜的对李赫说,“我给他辛辛苦苦的教学生,吃他点儿零食,不过分吧?”
吃点儿零食再正常不过了,可是辛辛苦苦的给谭央补习功课,赵绫却死活不收毕庆堂的酬谢,这就不怎么正常了。开始两次是陈叔给的,赵绫不要,等到毕庆堂自己出马,赵绫就和李赫一唱一和的耍起了无赖,一个说,“毕老板小气,辛苦了小半年就拿这么点儿票子糊弄人,怎么也要送几栋公寓洋房吧。”另一个说,“毕老板不是小气,是没诚意,他怎么不拿他们公司的烟土给咱们,那玩意儿才值钱啊!”毕庆堂被他们的无理取闹弄得头大如斗,胡乱应付了两句。因为还有其他的事儿,他就下楼走了。
这天晚上,赵绫和李赫依旧送谭央回家,路上,谭央闷闷不乐,赵绫问,她就说,“绫姐,你这么辛苦的教我,可毕先生的酬谢你却不收,让人怎么过意的去。”赵绫笑着挽着谭央的胳膊,“你看你想多了吧,我不收毕老板的钱自然是有原因的,我们家欠他好大的人情呢。我父亲在洋行里做会计,洋行的一个副经理携公司的款逃跑了,为了向英国的总行交待,上海的总经理就将一切都推到了我父亲身上。洋行里大都是洋人,没人替我父亲说话。租借的警察局也巴不得找个替罪羊了事。当时我和你李哥大学就要毕业了,正在实习阶段。你李哥碰巧在毕老板的公司里帮人家正牌翻译打下手。我们当时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就大着胆子去公司门口拦毕老板,求他帮帮忙。”
“其实本来也没敢抱太大希望,没想到毕老板听了后竟勃然大怒,骂了句,□的洋鬼子又在咱们地盘上撒野。就这样,连当局政府都不敢得罪的洋人洋行,在毕老板连哄带吓的调停下,没两天就自己交了文书,我父亲也从警察局被放了出来。后来李赫毕业了,毕老板出面给他荐了份很好的工作。所以说,毕老板真是我们的大恩人,能为毕老板尽一点自己的力,教教你读书,我倒真是荣幸,能有机会还一份情,我也觉得安心。”
“怎么?坏人也有做好事的时候。”听谭央下意识的自言自语,赵绫不解的皱眉,“央央,毕先生待你不错,你怎么这么说他。虽说他卖烟土,的确不是什么好买卖,可是在上海滩,不少受了租借里洋人欺凌的老百姓,没法子依赖软弱无能的政府,也都指望着毕老板这个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