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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伤员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医生们也离开了日军的医院。一出大门,刘法祖就拽住了谭央,心急无比的说,“央央,快和我去方小姐家看看,我这连着两天给她挂电话都没人接,可不要出什么事情啊!”
谭央见他这副过于关心的慌乱样,很是不悦,“方雅姐有什么事情也用不到你操心,这些天被关在他们这儿的医院,大家都想方设法的给家里报平安,你却有闲心给方雅姐挂电话?”刘法祖见谭央的反应一脸愕然,随即头痛无比的说,“你看你都想到哪儿去了?走,咱们去她家,我路上和你说!”
在赶去方雅家的路上,刘法祖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与谭央细细说起,“撤退的最后那天,我守着三十来个伤员,等着汽车来接我们这最后一批走,可是日本人进来的太快了,我们没有等来汽车他们就进城了!如果和伤兵们继续守在驻地医院里,那就是等死啊!所以我拿了一些药,轻伤员抬着重伤员,我们一路躲躲藏藏,晚上的时候,钻进了上海近郊的一座带院子的小楼。楼里没人,却存着不少米粮,所以我带着伤兵就暂时在那里安顿下来了。”
“过了些日子,外面的枪炮声很少了,楼里的粮食也吃得差不多了,我们正琢磨着接下来怎么办的时候,下午,一个佣人模样的人打开了楼门,看见我们这些缠着绷带的人,吓得拔腿就跑。我们不知那人会怎么做,就连忙收拾东西准备天一黑就走。但是天还没黑呢,一辆小汽车就开进了院子,方小姐带着几个保镖气哼哼的下了车。看见我后,她老大的不高兴,说还当是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占了她的家,居然是我,若不是看在央央的面子上,一定叫手下人给我些颜色看看。”
“我之前在医院见过几次方小姐来找你,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当初会嫁给毕老板一样,我也想不通你怎么会有方雅这么一个朋友,我对她的印象并不好,可毕竟占了人家房子这么久,我道了歉,说明缘由,要赔钱给她,还说天黑下来马上就走。可万万没想到,方小姐居然很爽快的对我们说,走什么,带着这么些伤的病的人出去,送死一样!留下吧!你以为外面日本兵来来往往的到处抢,怎么唯独不进我这宅子?我花了钱从假东洋鬼子那里买了平安了,在我这里顶安全,就放心住吧。”
“之后我们就接着住在那里了,方小姐每两天都带着司机给我们送吃的用的,还有药品,就连战时稀缺的盘尼西林她都弄得到。因为有方小姐的帮助,伤兵们复原的很快。可躲在那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而把他们送出沦陷区又特别的难,方小姐本想去租界找毕老板商量,可她后来又说,算了吧,这几年来难得庆堂能过几天舒心日子,守着老婆孩子,大烟都抽得少了,别给他找事添堵了。”
“过了些日子,方小姐就找来了一辆卡车,在这个时局能找得来卡车?方小姐也算是手眼通天了。她打着搬家去杭州的幌子运东西出上海,已经复原的伤兵就装成搬运工坐在卡车上,一切都很顺利。最后就剩五六个伤得重的,这些日子也恢复的差不多了,我们本打算这个礼拜五送他们出去,可是我这些日子被关在这里,这两天给方小姐打电话又没人接,这才着急的!”
谭央初闻这件事觉得很吃惊,可听他说完后,也跟着着急起来,于是两个人急忙赶去方雅家。
刚一进方雅家的大门,谭央便愣住了。寒冬的黄昏,空旷萧条的庭院,白布盖在夹竹桃光秃秃的树冠上,一路延展到房前,稀稀疏疏的几个人,进出其中,谭央见状便跌跌撞撞的往里跑,在大厅里,一张方雅的照片被摆在灵堂正中,风华绝代蜚声沪上二十余年的她,如今被镶在框子里,美艳却苍白的对着来人笑着……
毕庆堂坐在客厅一角的沙发上,面色阴沉的抽着烟,谭央来到他跟前,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颤着声问,“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毕庆堂紧锁眉头,刚要开口,看见几步外的刘法祖,突然暴跳如雷的指着他吼道,“你问问他!你问问这个王八羔子!没那个能耐偏要去逞那个英雄,还连带着女人遭殃,这么碰运气的事一次行,两次行,还能次次都行了?那些伤兵病歪歪的,也能当搬运工?车里的东西他们搬得下来吗?日本兵一查就露馅了,方雅也糊涂,那些日本人拿枪指着他们,她还叫司机开车往外冲!结果……”说到这里时,毕庆堂喘了一大口气,说不下去了。
对于毕庆堂的指责,刘法祖一声不吭的听着,之后他郑重的为方雅上了柱香,深深鞠躬后在灵堂里伫立良久。末了,他来到毕庆堂的面前,沉声道,“毕老板,我连累方小姐遭此劫难,错在我,不敢奢求你和央央的谅解,但我愿听凭您的处置!”毕庆堂看了看他,又望了一眼不远处的谭央,恶狠狠的说,“你别说,我这几天还就真想狠狠的揍你一顿。不过今天先算了,老子还不想动粗。再有了,我能怎么处置你?人也不是你杀的,以命偿命的,也算不到你的头上!滚吧!”听了毕庆堂的话,刘法祖稍愣了片刻后忐忑的看着毕庆堂,他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踯躅良久后才转身离开了。
谭央看刘法祖要走,就送他往门外走了几步,见他神色极为负疚,谭央便劝他,“他是那样子,发起脾气口不择言的,你别往心里去。你和方雅姐都是为救伤兵,这是义举,你们冒着一样的风险,出了这样的事不能怪你,你不要内疚,若说要怪,只能怪咱们生逢此时,正当国土沦丧,日寇侵华!”刘法祖点了点头,冷静的说,“央央,是非曲直我都是知道的,你不用劝我。只是,我看毕老板正在气头上,万不要冲动之下以身犯险。”谭央听了他的话,微微叹了口气,忧心忡忡的回答,“我也知道。”
那整个晚上,毕庆堂都闷声不语,谭央就在一边小心陪着。晚上的时候他们在餐厅里简单吃了些东西,饭桌上谭央给他盛饭、为他递筷子,还主动找话题与他说,毕庆堂开始时是心绪不佳,饭吃到一半后,面孔虽还是板着的,眼里却有了笑意。
饭毕,谭央拿餐巾叫他擦嘴,他也不动地方,只把脸往前凑凑。谭央迟疑片刻,拿着餐巾抬手为他仔仔细细的擦了嘴。还没擦完毕庆堂就撑不住的笑了起来,颇有几分得意的抱怨,“小妹啊,你自己说说,你都有多久没在我面前这样乖了?”谭央抽回手,瞪了他一眼,“就猜你八成是借着由子耍赖!”毕庆堂跟着略笑笑,之后无奈的叹了口气,别有深意的说,“方雅姐这是临到最后还要做回好人,再成全我一次呀!”
说完,毕庆堂一时止住话头,靠在餐椅背上摇了摇头,点上支烟吸了几口,颇有感触的说,“我知道,你们大概都觉得方雅姐能去铤而走险的救伤兵是件顶难以想象的事,说出去也算是惊世骇俗了,可我并不觉得意外。你知道方雅姐是怎么认识我父亲的吗?”
“那年我家老爷子带着几个随从出门,却遭了别的帮派的埋伏,当时我们在上海滩的势力还没现在这么大,那些人下手也狠,杀了父亲的随从,我父亲也受了重伤逃到一个很暗的弄堂里躲了起来。他们几条街里的找我父亲,危急之时,一个从百乐门下班的小舞女刚巧经过,看见我父亲奄奄一息的躺在弄堂里,竟然大着胆子,冒险把他救走了!”
“而这个小舞女就是方雅姐,她当时根本不知道这个一身血污的老人是谁。后来,父亲脱险后带着我们打了几场硬仗,从那后,我们在上海滩的势力也算是如日中天了,方雅姐也被我父亲从末流的小舞女捧成了百乐门里当红的歌星。然而后来,父亲每每和旁人说起方雅姐时,不说她漂亮,不说她胆大,只说她是个有着侠义心肠的好女子!”
谭央流着泪听着他说,后来,毕庆堂又说了一些方雅的事,这里有谭央知道的,还有她不知道的。
那天他们在一起呆到很晚,快到午夜时,毕庆堂劝谭央回去休息,她却不肯,毕庆堂笑着说,“傻姑娘,你怕我做傻事啊?不会的,我惜命的很,有了你和囡囡后我便是最胆小怕死的,不会去冒险,你放心。你先回去休息,方雅姐她无亲无故的,我再为她守一夜的灵!”望着毕庆堂那坚定的目光,也不由得她不信,于是谭央从楼上找了个羊毛毯子,给毕庆堂搭在肩上后才转身离开。
她出门没多久,毕庆堂的一个手下便过来低声问,“老板,差不多是他们回城的时间了,弟兄几个也准备的差不多了!”毕庆堂点了点头,站起身往门外走去,临出门前,他下意识的回过头,正看到客厅上的楼梯。他记得,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见方雅时,她就是站在这里……
那是个清晨,毕庆堂刚从外面回来,一进大门就看见一个貌美窈窕的女子披着寝衣站在客厅的楼梯上,晚春的晨光照在她脸上,有着慵懒的憨顽,她倚着楼梯扶手,晃着脚上的拖鞋。
虽然宿醉后有些头晕,毕庆堂还是很快想到这个女人大抵是谁了,他收回目光,低头上了楼。在楼梯上擦肩而过时,那女人带着几分愉悦,欢快的问他,“你就是庆堂吧?”毕庆堂也不停步,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往前走,她却不识趣的一把将他拽住,“咿呀,我叫方雅,前些日子刚救了你的父亲!”
毕庆堂抽回自己的胳膊,板着脸孔说,“我知道,谢谢你!”方雅见他这么说便笑开了花,“谢什么!都是一家人了,哦对了,你父亲年轻时是不是也像你现在这样英俊?”毕庆堂眉头一跳,有些不耐烦了,绷着脸教训她,“让你在毕公馆里呆一刻,你就要摆明白自己的位置!”
方雅听他这话就有些恼了,杏眼一瞪,“我怎么就摆不明白自己的位置了?老爷子说你这段时间总在长三堂子里混,他怕你心玩散了,以后没出息,我这才一大早的在这里堵你。那个,我有个关系好的小姊妹打算介绍你认识,我想你结了婚,有人管自然就好了!你说我这样的好心,怎么就被你当成了驴肝肺了!”
毕庆堂一脸怒气的横了她一眼,正要发作,却又不怀好意的笑了,“不劳方小姐操心,别说我现在还不想结婚,就算是有朝一日想了,也要找个知书懂理干干净净的大家闺秀,我们男人啊,在外面怎么野怎么混都好,找太太时还是都要找个良家女子,找个好女人的!不信,你去楼上问问我家老爷子?”方雅听他的话气得够呛,想了半天才咬牙切齿的说,“知书懂理干干净净的大家闺秀?人家会看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什么德性,杀人放火卖鸦片的还想找个仙女儿做太太,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毕庆堂冷哼一声,回身上楼,不屑的撇下一句,“也不知道做春秋大梦的那个人是谁!”
在毕庆堂刚上到二楼时,却听见方雅在后面伤心的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你们怎么知道我就不是个好女人?若是我爹不抽大烟抽死,我也能做个良家女子……”
想到这里,毕庆堂眼含泪水,穿上大衣,他取出怀表看看了上面的时间和照片,之后,毅然决然的向外走去。
谭央回家的路上,在车里正看见路边的舞厅关门,一旁的霓虹灯渐次熄灭,路灯的昏黄光芒下,三三两两的舞女下了班,裹着颜色艳丽的大衣、踩着高跟鞋走在路边摇曳生姿,她们嗑着瓜子,哼着歌儿,用柔媚的调子叽里呱啦的说着笑着,轻佻中还带着小女孩般的无忧无虑。谭央慢慢摇下车窗,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们,她不由得想起了方雅,二十年前的她是不是也是这般模样,在妖娆轻浮的外表下深藏着一副罕有人知的侠义心肠。
即使是相识多年,即便是朝夕相处,又有多少人是你并不完全了解的?若是等人去了另一个世界的时候,你才发现那人身上有着你不知道的好,那才真是悲哀至极,更是妄为一场朋友,罔做一世夫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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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谭央在诊室里正在看病人;刘法祖破门而入;面色严肃的问,“央央,你听说了吗?今天早上有j□j个日本兵死在了偏僻的道边上;”说到这里,他的神色愈发的焦急起来;在谭央耳边压低声音道;“这个小队昨晚刚回城;他们在城外守的就是方雅去杭州的路口!”一听他的话;谭央惊得笔都落了地。
开车往毕公馆走时,谭央的心一直是悬着的,出的虚汗沓在身上湿津津的。可是一踏进毕公馆的门;她便没来由的安定下来,房子里依然秩序井然,女佣拿鸡毛掸子掸着壁灯上的灰,女儿去上学了,画架子还放在落地窗前,她的猫衔着一个小布娃娃蜷在楼梯上打盹儿,沙发桌上有个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