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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感了风寒,缠绵病榻日久,人也苍白消瘦了很多。
看见毕庆堂进来谭央便合了书放到桌上,“来了?”“晓得我来才把书放远?”谭央低头笑了,“天天要我睡觉,哪儿有那么多瞌睡?”毕庆堂细细看着她的脸,柔声问,“觉得身体好些了吗?”“好了,好得差不多了。”“可我看你气色还是不好。”“没有,是总不出屋子的原因,”她低声辩白。
毕庆堂坐在她身边,盯着桌子上的书,忽然问,“小妹,日字下面放一个襄阳的襄,念什么?”“囊的去声,是过去、从前的意思,”谭央说完后,又疑惑的问,“你从哪里看来的?”毕庆堂拿起桌上的《随园诗话》,一板一眼的说,“这本书里,犹恋恋于曩日之圭峰月下。”“你在看《随园诗话》?”她回过头略有些吃惊的问。毕庆堂苦着脸为难道,“好难的东西,总要查字典!”
谭央听后沉默良久,随即轻笑道,“不会的,你可以直接问囡囡,她现在古文也学得不错。”毕庆堂板着脸假愠,“小妹,你这是故意寻我开心对不对?”说完,两个人都笑了。待收住笑后,谭央问,“囡囡呢?在干什么呢?”“在家里画东西呢,说要画完晚上拿给你看。”“她晚上来啊?”“对,她说今晚要来和你吃晚饭。”谭央听见后便笑了,因这温暖与期待,眸子亮了,脸色也难得的红润起来。这一幕,被毕庆堂看在眼里,心中倒是沉重起来。
这时,谭央又看向外面,毕庆堂顺着她看的方向望见街口,姐弟两个,一大一小,蹲在一起捂着耳朵放鞭炮,谭央的嘴角也随之不经意的上扬。毕庆堂的鼻子有些酸了,他紧按住自己的膝盖,故作轻松的说,“过了年,就让囡囡和你住在一起吧。”谭央从椅背上坐起,惊异不已的问,“和我住一起?为什么呀?”毕庆堂匆匆站起来转身离开,出门前,他含混道,“女孩儿大了,和妈妈在一起方便些。”
这年的春天,就从远方来了一位故人,他上一次来上海的时候,言覃还在襁褓之中。
老周上午下的船,行程隐秘,到上海后以山东远亲的名义直接住进了毕公馆。傍晚时,谭央带着下了学的言覃赶来。因有女儿在身边,谭央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而言覃这一冬又长了个子,如今她比谭央的肩头还要高些。老周看着眼前秀丽甜美的十岁女孩颇有感触的对毕庆堂说,“人啊,不认老都不行,再过几年,言覃都要成大姑娘了。”之后老周微微弯下腰,极为慈爱的笑着问言覃,“你还记得我吗?”言覃回头看了看妈妈,随后眯眼笑道,“虽然不记得,可我知道您,以前总听爸爸说起。来的路上妈妈告诉我,你是我的干爸爸,我的名字也是你取的!”
老周点头转而看向谭央,“小妹,你倒是瘦了。”“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刚好不久,”谭央笑着温声回答。老周半开玩笑的给力毕庆堂一拳,“好啊,没照顾好我妹妹。”毕庆堂一僵,面有痛楚的别过头去,谭央见状忙嗔怪道,“老周大哥,看你说的,我瘦了也怪不到别个头上,连囡囡都会照顾自己,我总不会连个孩子都不如吧?”老周指着谭央对毕庆堂埋怨,“你看看她,就知道护着你,刚结婚的时候也就算了,如今孩子都这么大了,你们也不嫌腻得慌。”毕庆堂听这话很不是滋味的笑了,虚张声势的调侃道,“你个老光棍懂什么?菜上来了,走,咱们哥俩先去喝两杯。”
这一顿饭,美酒佳肴,老友重逢,毕庆堂和谭央热忱而真诚的款待着久别的故人,就像是十年前他们在一起过的那个春节,那是家一般的温暖亲切,叫老周感慨又唏嘘。言覃也和老周甚是投缘,坐在旁边听他讲这些年和日本人打仗的事,到最后,她还天真的问,“可是干爸爸,那么多的大枪大炮,那么多的死伤鲜血,您不觉得吓人?不会害怕吗?他们都说,战争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老周笑了笑,摸着言覃的脑袋沉默良久方语重心长的说,“言覃,干爸爸没上过学堂,只读过几本书,可是我知道,在人类的历史上,最大的罪恶就是战争!可是别人若发动了战争,我们也不能为了避免罪恶就去选择屈服。战争诚然可怕,可更可怕的,是亡国灭种。孩子,我们去面对枪炮,去流血牺牲,为的都是你们,我们希望我们的后代能够理直气壮的说中国话、写中国字。你也可以问问你的爸爸妈妈,他们可以忍受许多的艰辛与屈辱,可他们独独不能忍受的是,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心肝宝贝,明明在自己的国家,却还要做一个朝不保夕的二等公民!”
老周说到这里时,谭央下意识的将手放到了自己的小腹上,她神情落寞的想,若是没有日本兵、没有那个意外,那么此时,她的孩子应该在她的肚子里动得正欢吧。她的神情动作没有逃过毕庆堂的眼,毕庆堂的心中一堵,失神的望着坐在对面的老周。
老周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意味深长的说,“言覃,无论何时,人若心怀正义坦荡,若为守卫亲人家园而战,就都不畏死亡、不知惧怕。甚至于,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我们的价值观会得到重新的塑造,在战火的洗礼下,炫,会得到新生!”老周的话令毕庆堂失神的双眼顿时亮了一亮。
吃完饭后,他们坐在一起说话,其间,老周拿出几张纸给毕庆堂看,毕庆堂草草翻看一番后说,“别的都好说,就是这防毒面具难了些,不过,应该也能想来办法。”老周激动的压低声音说,“我替组织上谢谢毕老板,若是可以,那真是解决了大问题了!另外,我这次是一个人来的,不敢带太多钱在身上,明天我去上海的联络点把买物资的钱取来给你!”
毕庆堂摆了摆手,简短的拒绝,“不用!都是我毕某人支援贵党、捐献抗战的,不要提钱!”老周听罢为难道,“你这半年来钱物可是没少捐啊!军里过冬的棉衣全是你们纺织厂产的呀!”听到这里,伏在茶几上教言覃画画的谭央很意外的转过头来看他们,毕庆堂却固执又激动的反问老周,“什么时候能打赢日本人,如果现在就能杀光日本鬼子,就是叫我马上身无分文,我都愿意!”老周愣了愣后,自言自语道,“真是看不出,没想到啊。”
蹲在茶几边的谭央抬头望着毕庆堂,她脸上的敬仰与笃信已是毕庆堂经年未见的,他对她微微笑了,她也笑着回应他。随即她低下头,低头时,脸上一直挂着笑。
晚些时候,谭央留女儿在毕公馆住,她自己回去。老周不解的问,“这么晚了,去哪儿啊?医院有事吗?”毕庆堂摇了摇头,之后叮嘱谭央,穿好衣服,晚上天冷,她身体才好,千万不要着凉。
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谭央的小汽车开出了毕公馆的花园,老周沉声问,“怎么回事?吃饭的时候我就觉出不对了!”毕庆堂手按在玻璃上,艰难的回答,“我们现在不生活在一起,几年前,她和我离婚了。”老周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后,恨铁不成钢的斥责他,“生在福中不知福,这世道,你以为全中国有几个人像你一样,有个这样幸福的小家,衣食无忧,夫妻情深,女儿可爱。我这辈子,看过太多悲剧、经过太多苦难,可是一想到你们这个小家,便觉得若是新的中国能家家如此,人人如是,那么我们付出再多的生命与鲜血,也是值得的!”
“可是你,偏偏不知满足、不知惜福,我看你是骨子里的资本家,纵情声色、欲壑难平,你自己娶的太太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不知道吗?小妹那么有原则又好强的女人,能容得你三妻四妾?我约莫着,你是姨太太还没娶回家呢,她就先不要你了!”毕庆堂将头抵在窗子上,无力的说,“老周,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我没有糊涂到那个程度。”“那是怎么回事?”他微阖双目,低声说,“我从她身上骗了一大笔钱,还为此杀了她的亲人长辈,我一直瞒着她。直到几年前,她全都知道了。”
老周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随即低声叹道,“毕庆堂,你是我见过的最不缺钱的人,居然还会为了钱去赔上自己的幸福,”说着,他环视虽华美,却异常空旷冷清的毕公馆,“你呀,是咎由自取!只是,可怜了小妹和孩子了。”
老周半夜醒来睡不着,打开门在走廊里随意走走,却看见楼上的房间还亮着灯。楼上是毕家人卧房,老周想了想,便循着光上了楼。
毕庆堂坐在一个敞着门的房间中,里面摆着簇新的白漆小床和摇马,小床上,浅蓝色的薄纱幔帘和床单枕套,稚气里带着清新与安宁。
“这么晚了,还不睡?”“这几年睡觉总是不怎么好,抽大烟的时候还能稀里糊涂的睡到天亮,如今戒了,又不行了。”老周听了一愣,“你糟践自己的时候,小妹肯定更难受,你也不替她想想。”毕庆堂低头不语,老周看着房间不解的问,“这房间,不是言覃小时候的呀?”“去年冬天,小妹有了身孕,我知道消息后马上就把孩子的房间布置出来了。可是,孩子却没保住,”毕庆堂略顿了顿,又说,“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给你们送钱送物的。”
说着,毕庆堂抬起头面色凝重,“以前我觉得,只要我毕庆堂过得舒坦安稳,国不国家,抗不抗日,不关我的事。甚至于,对于这场战争我还存着侥幸,因为如果不是日本人打来上海,小妹恐怕已经是别人的太太了。可是天长日久的,我就渐渐觉出了不对。上海沦陷,日本人在我们的地盘上撒野,有多少人看不下去,有多少死都不屈从,也因此,我失去姐姐,失去了叔叔,失去了朋友,到最后,还失去了儿子以及我对未来最后的那点儿希望!我这才知道,生于乱世,活于战乱,哪儿有真正的赢家?谁都逃不过悲剧一场!我怕这仗再打下去,我连小妹和囡囡都不能保全,所以,我愿意倾我所有,只求能早早打败日本人,速速结束这场战争!”
由于战场及国际上的不利局势,日本人对沦陷区的控制步步收紧,花样频出。在上海,日本人的紧逼之下,财力雄厚又势力庞大的毕庆堂已经很难继续靠置身事外来保全自己了。
谭央儿科诊所开在租界的一栋小楼,楼下看病,她和女儿住在楼上。谭央的儿科在当时的上海已经很有名气了,所以就算是诊所新开张,病人也依旧不少。
晚春的一天上午,毕庆堂来到谭央的诊室门口,谭央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什么要紧的,你先忙你的。”谭央看病人,他就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口看着,一直到中午,病人都看完后,谭央带他来到楼上的客厅。看着窗外,谭央不安的问,“真没什么事吗?我怎么看你这两次来,后面都跟着部汽车,车牌子也眼生。”
其实,离日本人叫他做保安厅长的最后期限只剩两天了,日伪政府近来派人明目张胆的盯着他,他又不敢对谭央说,怕她跟着担心,于是,他浮皮潦草的回答,“世道不太平,身边多带几个随从,以防万一总没错。”谭央闻言点头称是,却也疑惑道,“那你今天来我这里等了一上午,真没什么事吗?”毕庆堂想了想,笑着说,“这几天有点儿咳,不大舒服,你也给我看看吧。”
他说话的语气里带着赖皮,孩子似的仗着病撒娇,谭央不仅莞尔,从白大衣的口袋里取出听诊器,“好,那你把上衣脱了,我给你听听。”毕庆堂干脆利落的脱了上衣,谭央将听诊器刚搭到他胸口,便被他二话不说的牢牢搂进了怀里。
“你这是干什么,我还没听呢!”“不用听!我好着呢!这么多年和你在一起,但凡脱了衣服,不都是搂着的?老习惯了,改不掉!”听他不讲理的回答,谭央无奈的说,“那你也先松松手,我身上这白大衣脏,全是细菌。”他闻言轻笑,“那就脱了,我帮你。”说着就去解她大衣扣子,谭央不悦的去推他的手,“大白天的像什么样子,你放手。”毕庆堂抵着她的额头在她耳边低声哀求,“你便许我这次吧,小妹,求你了。”他的话叫谭央的心头酸酸软软的,半分拒绝的气力都没有。
因顾念着谭央几月前刚刚小产过,亲热时毕庆堂也就尤为的体贴温柔,一时动作大些便忙问她,难不难过,身体受不受得住?毕庆堂一直控制着自己,动作轻缓,不敢进得太深,只入了大半,这样的自制使他大汗淋漓,异常辛苦。谭央见状便心疼的扣着他的臂膀说,“我都已经好了,你不用管我!”他稍停下,喘着粗气说,“本不该这么快就和你,可我怕今日不做,会后悔,”说着,他拾起谭央的手吻了吻,安慰她,“不要紧,小妹,只要你最后的时候喊我大哥,我就能快活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