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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往而深-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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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叶祺交出最终版译稿的那一天,整个上海暴雨如注。
  
  陈扬主动提出晚上陪他出去放松一下,没想到叶祺接了句“你陪我去看看我爸吧”。原本打算趁着夜色在街上漫步一会儿,但雨势惊人,他接了叶祺后只好直接开到住宅楼对面的街边才停车。
  
  冬天很少有这样大的雨,车停稳了叶祺并没有直接开门下车,而是无言地看着车窗上不断汇聚的汹涌水线,仿佛已然累极了。
  
  陈扬把手放到他腿上,用意单纯地抚摸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不该打扰他的静默。
  
  但他终究还是被打扰了。两个人的手指温暖地交缠,虽然真实的情绪还隔着一层解释,但彼此正安安稳稳待在一起的感觉已经准确无误地被传递了。
  
  叶祺握着他的力道忽然重了一点,然后颇有些沉寂的声音缓缓在车里响起来:“昨天最后校正的是他们在香克林镇的游记,我正好有件旧事想拿出来说一说,你要听么。”
  
  陈扬把他的手牵起来,自己低下头去吻了一吻,算是无声的允诺。
  
  “我在英国的第二年,学校里给了两个名额让在读博士去参加一个他们国内的研讨项目。那时候教授们都知道我跟沈钧彦的关系,所以那两个名额就让我和他一起去了。”
  
  陈扬点点头,但很快反应过来叶祺没在看他,于是又多应了一声。外面太暗了,就着车里的灯光其实车窗已经成了镜面,叶祺把他的犹豫迟疑看得一清二楚,当然也没去点破。
  
  “那次研讨的举办地点离香克林镇很近,我们到了那儿才发现,各校派来的都是年轻的博士生。仗着经费充裕又没有人监管,好像是剑桥那几个人提议的,我们后来就索性租了车,一路开到香克林镇去。”
  
  陈扬实际是忐忑的,但不想表现地太明显,最后成了没话找话:“听说很漂亮,那里海边的悬崖美得让人跳下去也心甘情愿,是真的么。”
  
  “也许吧。”叶祺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然后又回到他想叙述的主线上去:“我们这一群人是早上到的,除了开车的那几个躲着睡觉去了,剩下的都等不及要出去玩。谁知道到了晚上,忽然一场暴风雨把我们都弄得措手不及。”
  
  “那场雨比现在大得多了,海风吹得雨水几乎是水平方向打过来的,我……”他皱了皱眉,彻底沉进回忆里:“我在小酒馆里已经喝多了,正跟几个学文的家伙一起在街上晃荡,莫名其妙就被淋得人都快站不住了。”
  
  陈扬用目光描绘着他的面部轮廓,试图从这陌生故事的讲述者身上读出惯常的熟悉来。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叶祺这个人是一本读不完的悬疑:他永远无法预知下一章是忧伤还是欢愉,是沉郁还是轻快。
  
  “他们都说那场雨里的香克林镇就像还原的《呼啸山庄》场景,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真的,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只知道我很难过。你别以为我在感受力这方面从未有过挫折,不是这样的。那天沈钧彦没喝酒,但雨太大他不敢出来找我。他打了无数个电话给我,可我一点都不想接……看着其他人在街上狂奔,笑的笑,哭的哭,那一刻我以为我就是个死人。”
  
  这话不是等闲说得出口的,因为沉得无法承受。叶祺口干舌燥,随手拿起车里的矿泉水瓶灌了几口,然后接着说:“我那个时候就在想,会不会我这一生都只能带着空洞生活。我只能在不同的场景怀念同一件事情,同一个人,然后假装我拥有敏锐的洞察力,靠着写那些言不由衷的论文混日子……一个人想要透过文字去理解其它人,首先他自己要有一颗活着的心。你明白么,没有你,很多我引以为傲的东西也都不在了。”
  
  陈扬不打招呼地关掉了车里的灯,用力把他拽到自己面前来,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我明白。”
  
  叶祺猛然一愣,下意识地探身碰了碰他的嘴唇:“我不是故意要说这些……我只是……”
  
  “不用道歉。”陈扬抬起一只手覆上叶祺肩头,是轻是重连自己也分不清了:“不管你信或不信,你说的我都明白。”
  
  叶祺几乎有些后悔,为什么要一时任性,把自己都不想提的陈年旧事摆到陈扬面前来。他的过去未必比自己的轻松,偶尔提及的几件琐事也肯定不是战乱区志愿(炫)经(书)历(网)的全貌,只是他不肯拿以前的疼痛来扰乱如今的心境。或者,再直白一些,是他舍不得自己沾上那些血污。
  
  他和陈扬好像总在重复这一过程:勾起一点点伤心,相互亏欠,然后用千百倍的感情去补偿。罢了,欠了他一辈子,哪里还多这一件旧事。
  
  一时激动之后,陈扬用最快的速度恢复了常态。叶祺给了他一个长而细腻的亲吻,似乎想在缱绻里溺死所有不愉快的过往。
  
  陈扬为他撑起长柄伞,跟他并肩横穿街道走进楼道,然后在门口把他身上的水迹一一拂去。
  
  他想,我一定不能再给他回忆这些的机会。让他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也许就能掩掉更多的沉黯。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这是不容逆转的事实。
  
  我至少,可以拥有他的全部未来。 


102、第十五章 家务事                        
 
 
  说好了林家夫妇请客吃饭的那一天,叶祺一早醒来陈扬就不在。
  
  桌上放着早餐和字条,上面的字依然漂亮得如同行楷标准字帖:我十点前会回来,公司里有个会议我必须在场。东西热一热再吃,别又忘在微波炉里。
  
  称呼和落款都省了,叶祺拿着那张小纸片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忽然觉得自己督促陈扬常动动笔还是有效果的。至少这一手天妒人羡的字一直没变,每一张留给他的字条他都舍不得乱丢,统统收了起来当作书签。
  
  看来叶祺还是起得晚了,坐在沙发上一个肉包子还没吃完,玄关那儿已经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陈扬人还没进门,对着手机说话的声音倒是先到了——
  
  “算了吧,人家怀着你的孩子,你还真能说得出分手?别人先不说,光你妈就能把你大卸八块儿……”
  
  叶祺的神情忽然有点微妙,陈扬刚绕到他侧面,什么也没发觉。
  
  “我也觉得你该去看看。好,没问题,我来跟叶祺说……只要把你这毛病看好了,别说让叶祺陪你去,就是天王老子也不成问题……嗯,再见。”
  
  七点多在十字路口老师傅那儿买来的肉包子,皮薄馅大,一口咬开立刻荤香四溢。陈扬挂了电话收了手机,很自然地顺过叶祺手里的食物,把肉馅全叼走了才还给他。
  
  谁知叶祺明显不在状态,愣愣地接过去,一阵沉默。
  
  陈扬刚想问,他猛地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你,不准在我面前说‘分手’这两个字。”
  
  “我……”陈扬仔细想了想,勉强想起刚才那电话里确实用过这个词语:“我是说顾世琮想跟他女朋友分手绝对没戏,又没跟你说分……”
  
  “不准说!”
  
  陈扬被他吼得震了一震,三分莫名七分惊讶地看着这个刚才还懒洋洋啃着早餐的人。就凭他三秒之前一跃而起的气势,陈扬几乎以为他要打人了。
  
  日常生活中面对别人的时候,陈扬本来也不怎么笑,一张脸平平静静的总带着点不怒自威的味道,时间长了倒不觉得有什么吓人。但叶祺不一样,平素嘴角总勾着一点笑意的人最不能生气,脸一板声音一沉,要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也许是昨晚刚完成的初稿惹的祸,英国布克文学奖新晋赢家,写的是什么麻风病人关一小孤岛上之类之类的内容,反正叶祺翻着翻着就稀里糊涂地被绕进去了,连着好一阵子都有点隐藏的忧郁倾向。
  
  或者更深层次的原因,他觉得受宠若惊。在感情生活方面他一直比较背运,高中谈的大学散了伙,大学谈的刚毕业又劳燕飞分,甜蜜过几年全是为了以后回忆起来只想跳泰晤士河。最近这十几个月过得实在太平顺,每天回到家里都能看到以往只在梦里匆匆闪过的那张脸,而且脸的主人还对他关怀备至:早上出门了一定会备好桌上的早餐,晚上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跑来吻他。
  
  这是真的么。
  
  如果不是呢。
  
  叶祺自个儿在那儿前因后果地想了一通,渐渐地怒火冲天的姿态也维持不住了,不知不觉垂下眼睫,眼看着已经准备道歉了。可陈扬没给他这个机会,抢先一步把他揽进怀里,低低地凑在他耳边道:“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还是这么没有安全感。
  
  ——对不起,或许我还应该把你照顾得再好一点。
  
  叶祺把下巴搁在他肩上,顿了一下便开始磨蹭,一寸一寸挪到他温暖的颈窝里去:“是我的错,我神经质了。”
  
  陈扬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搂着他一起坐到沙发上,摸一摸那豆浆还算温热就直接送到了他嘴边。叶祺看他不计较,索性也就不解释了,心安理得靠在人家肩头喝豆浆,过了一会儿甚至还从坐垫的角落里摸出一本书来看。
  
  “喂,顾世琮要你陪他去看心理医生。”
  
  “啊?为什么是我?再说我也没看出来他有什么心理问题。”
  
  陈扬回忆着电话会谈的内容,一句一句地说给他听:“他女朋友又怀孕了,他妈觉得人不错,女方家里也赞成,应该是要准备结婚了。结果顾世琮说他得了恐婚症,一听到结婚两个字就胸闷气短,现在说是心理医生如果没辙他就要跟人家……咳,那什么,你不准我说的那两个字。”
  
  叶祺顺着他的身体滑下去,脑袋不知何时起已经枕在了他腿上:“我就说嘛,当年他家里忽然出事,肯定要留下点心理阴影。”
  
  “你积点口德行么,顾世琮这是真心信任你,否则这种生死关头也不会想到你。”
  
  “……嗯。”
  
  “待会儿林逸清和他们家孕妇大人要先到我们这儿来的,昨天说好了一起去饭店,你还记得么。”
  
  “……记得。”
  
  这声音已经彻底地软糯了,尾音颤颤地散在空气里,很快无影无踪。陈扬低下头,看了一眼就再也移不开:叶祺很少能摆脱清瘦的状态,近来在自己的精心饲养下日渐正常,从现在的角度看过去居然有点珠圆玉润的感觉了。他的头发很软,颜色是纯正的黑,摸起来那种松松的触感能一路痒到心底去。还有从肩头到胳膊的整个骨骼线条,利落修长,无论哪个角度都很漂亮。
  
  看着这一幅眉目如画,陈扬无奈地发现自己根本舍不得把他晃醒。
  
  于是他拿起手机发送了以下内容给盘尼西林:
  
  备用钥匙在门口牛奶箱和信箱中间的夹缝里,你自己开门,我暂时走不开。
  
  什么走不开……我还没告诉你我什么时候到呢,你就能预告你肯定走不开?!盘尼西林挪动拇指,问曰:“你们两个到底在不在家?”
  
  陈扬回复:“在。”
  
  盘尼西林无语至极,只好按照主人的指示自行闯入了民宅。屋里倒是安静得很,没有他预想中什么限制级的镜头。陈扬示意他们噤声后他才看见,原来叶祺正把陈扬当作枕头,悄无声息地裹着毛毯安睡。
  
  据说这两个人私下里黏得要死,这一目击果然震撼。何嘉玥很是谅解地看了看他们,拉着盘尼西林先坐了下来,然后从茶几上随便拿了本书,好歹等叶祺醒了再说。
  
  人的运气有好坏之分,嘉玥拿的是戏说历史类的杂文集,盘尼西林拿的不巧是国家地理杂志。
  
  过了一会儿,他看入神了,随口问道:“中国南北地理分界线是什么?”
  
  本该人事不知的叶祺回答他:“秦岭淮河。”
  
  盘尼西林顿觉诡异,轻声咨询陈扬:“他这算睡着了还是没睡着?”
  
  “睡着了。但他一直浅睡眠,你问他的问题他只要知道就会回答。”
  
  盘尼西林玩心大起,探身抓过叶祺睡下去前看的书,找到书签夹着的那一页就开始读:“Har Crane was one o he bes American poes o he 20h cenury; who began wriing poery in his early eens and publish his irs poem a he age o——”
  
  叶祺果然答了:“Seven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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