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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默默流泪,直到浑身发抖。
赵家有一辆汽车停在山上的驿站,赵四爷见雪似乎停了,思忖了一下,决定把她送去璧山县城,那里有一个教会诊所,有修女和外国医生,把七七送到那里生产,至少不会冷着,好歹也能得到相对专业的看护。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我送你去县城,那里条件好一些,你先去那儿把孩子生下来……至于回不回家,到时候再说。”
他和老夏把她抱上了一个骡车。
手伸过去,将七七揽到他的怀里。赵夫人眼睛往上斜了一斜,脸色立时变得难看。赵四爷轻声道:“山里路险,我和老夏有些路得推着车走,宋妈手受了伤,在那路上不管用。”
“孟小姐,你肚子痛不痛?”他不敢再看妻子,便飞快地把目光转到七七脸上,把一床厚厚的毯子裹在她身上。
“不痛……我们快走。”她道,眼睛看向那蜿蜒向上的山路,她想,生了孩子,就让他们发电报让家里人把我接取,我要过好日子,我不要再回山里了啊,我不要再受苦我后悔,我后悔了行不行?
上面有白色的细雪,明晃晃的,他们上了山,才发现完全把形势估计错了。官道上的雪积得很深,汽车完全不能在上面行走,还是只能用骡车。
三个时辰。最快要三个时辰才能到县城。
他们在驿站给暖炉加了热炭,让七七抱着,又拿了一个给她暖脚,老夏有些担心:“万一路上……。”
“你真的没事?”赵四爷看着她,想再次确认。
她咬牙摇头。
暖炉的温度渐渐变得与周围的空气一样冰冷,她觉得似乎血液也跟着一起结成了冰,太冷了,但是冷到极点,真的会变得麻木,直到破水的时候,下面一阵潮热,像身体里燃起了一小团火,要代替暖炉来温暖她一样。
她完全不懂。
她甚至害羞的以为可能是自己小便失禁了,忍了忍,不敢跟赵四爷说,脑子里还迷迷糊糊地想,假如到了县里的诊所,该怎么解释自己下身的潮湿。
跟着就是剧烈的疼痛,她这才觉得不对劲。
“四哥……”她突然捉住了赵四爷的手,攥紧。
“怎么?”他的目光十分紧张,似乎一直在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我,我肚子痛。”她的脸突然一抽搐,“车子抖得我痛”
赵四爷让老夏赶紧把车停下,见她脸已经变了颜色,惊道:“孟小姐,你……你不会要生了吧?”
她已经痛得无法再回答了,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滚而下,她大口喘着气,气雾在冰冷的空气里变成一团团小小的烟云。
赵四爷对老夏大声道:“赶紧去生火给暖炉子加炭”
老夏飞快地跳下车,双脚在雪地上嘎吱一踏,飞速地捡起路上的枯枝和木条,拿出火折子点起火来,他心里紧张,手一抖,火折子掉在地上。
“求你……”七七掐住赵四爷的手,奋力挤出几个字:“帮我……”
“我怎么帮你?”他心惊胆战,她把他的手拉过去,拉到自己的腰间:“脱……脱下。”
他摸到她的腰带,她穿着厚厚的棉裤,她柔软的手无力地要解下腰带,他明白她的意思,他吸口气,闭上眼睛,将她的裤子往下一扯。
他摸到她温软的肌肤,心弦颤抖。她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似在嘲讽她自己如今活该受这番苦,随即又是一阵抽搐,有一种神秘的巨大的力量穿透了她,挤压着她、推动着她,她闻到一股血腥气,赵四爷看得清楚,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孟小姐,如果受不了就喊出来。”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她喊不出来,她没有呼喊的力气,她紧咬着嘴唇,把所有的力气全用在一个地方。他握住她纤细的手,却无法忽略她雪白的赤luo的大腿,以及两腿间让他触目惊心的景象。他杀过人,也被人用刀砍过,他看过无数的死人,断臂残肢也看到过,腐烂的尸体也看到过,可是,这新生命诞生的景象,却原来比死亡还要惊心动魄
他怕她冷,忙用毯子给她支起一个屏障来,他的手不经意间摸到她腿上冰凉滑腻的肌肤,吓得手一颤,毯子无力地落到她的身上。老夏走过来,赵四爷从毯子下摸出那两个已经冰冷的、沾满了粘液与鲜血的暖炉递给他,老夏飞快接过,蹲在地上心中怦怦直跳,把凉透的废炭倒了出来,再将烧得通红的木条踩断,一块块用树枝夹着放进去。
“别让火灭了,一直生着”赵四爷大声道。
老夏点点头,他也紧张,手都是颤的,一声不吭地加着柴,雪下得大起来了,北风开始呼啸,火太容易被吹灭,他不停地变换着位置,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风。
七七想把双腿屈起来,可却使不出力,赵四爷看到她费力挣扎的样子,本能地把手伸过去,帮她抬起腿。
她无声的眼泪不停涌出,凝结在脸上,变成颗颗晶莹的盐粒,被北风吹干,变成一条条细细的裂纹。
“妹子,”他的眼眶也湿润了,这个倔强的小姑娘,直到现在都不叫声苦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要哭要闹,你尽管出声,不要怕羞……”
她想把目光聚拢,给他一个感激的回应,可她失败了。
她只看到雪花一片片朝她扑过来,她想用呼气将雪花喷开,可一张嘴,它们却密密地洒进她的嘴里,雪花看着她,眨着无数狡黠的邪恶的眼睛,死神的眼睛。
第二卷 孽海 第四十六章 千山暮雪(3)
第四十六章 千山暮雪(3)
几日前,赵宅坝子外头的小堰塘上飞来一只野鸭,它栖息在堰塘的水中,似乎打算就在这里过冬了。可是它完全没有料到,气温会突然间骤降,先是一场浓霜,紧接着就断断续续下起了小雪,一天晚上,堰塘的水结成了冰,野鸭的脚被冻在里面,等第二天人们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变成了一个洁白的雕塑。人们用铁钩子想把它勾过来,它已经被冻硬了,喀擦一声脆响,一边的翅膀硬生生被铁钩刮落,连血都不曾溅出。
在剧烈的阵痛中,七七想到这只被如此柔软、如此冰冷的雪绞杀的离群的野鸭,她突然间嘶喊出声。
这高昂、激烈、绝望的声响,惊动了山中栖息的飞鸟,它们抖动着翅膀簌簌飞起,树枝上的雪如瀑布般顺着山间的斜坡滚落下来。
宝宝,宝宝
她在心里叫着孩子的名字,不论生下来是男是女,都是她的宝贝,她不是一只离群的野鸭,她有孩子,她还有一个生命,她要活下去,她要和她的孩子活下去
她竟然笑了,就像自己是一朵挣脱命运的折磨的花朵,终于可以无拘无束地绽放。
孟小姐,孟小姐
她知道赵四爷在呼唤自己,真是个好人我该怎么报答你?假如我死了,我就无法再报答你了,她努力给了他一个充满歉意的微笑,勉力挤了句话:“先生……谢谢你……的盆子……。”
她的目光已经开始涣散,他听着,知道她已经神志不清,心中升起强烈的恐惧,用粗糙的手握住她娇嫩的苍白脸庞,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试图让她暖和一点。
她看到了玉澜堂明亮的灯光,静渊温柔地站在前方,身后是父亲、母亲、秉忠、阿飞、三妹、黄嬢……,他们向她伸出手:“七七,你这个任性的小傻瓜快回家”
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似乎奔跑起来,回到了盐店街,在那个朦朦细雨中的温暖的春晨。
七小姐来了她听到过路的伙计们笑盈盈跟她打招呼,那打更的郑老六,坐在一家盐铺外头喝茶呢,蹭地站起身来,憨笑着挠挠头。
……
灵魂正轻飘飘地离自己而去,要奔去那个充满诱惑与爱恨、温暖的街巷,她几乎就要让它飞去那里,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可在最后的一刻,她的肉体也终于轻松,她听到赵四爷欢声叫道:“孩子孩子出来了”
他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捅过多少人心窝子的凶器割掉了脐带,将那个湿润的、粘着鲜血的光身婴孩送到她眼前。
“是个小姑娘”他带着泪与笑对她说。
她的牙齿还打着战,一转头,看到这个像剥了壳的花生米一样皱皱的、红红的娃娃,一滴热泪滴到了婴儿的眉心。
宝宝……她用颤抖的手解开自己胸前的衣襟,将孩子裹到怀中,用她仅存的一点温度,温暖她新的生命。
他们把她送回驿站的旅社。
孩子一直没有出声,她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冰凉的小手微微动着。
宝宝七七一颗心如飘荡在空中,她呼唤着孩子,宝宝我的宝宝
旅社的老婆子走过来,要从她手中接过宝宝。
七七眼中露出一丝杀气来,老婆子往后退了一步:“姑娘,我……我总得给孩子用热水擦擦吧?”
她从盆子里拿出浸满热水的一块帕子,拧了拧,将宝宝瘦弱的小腿用力一扯,七七一声尖叫,一把将帕子抢过:“走开走开”
赵四爷站在门口看着,对那老婆子道:“你走吧,让她自己来”
老婆子念念叨叨地走出来,摇头道:“没用了,我看这小女娃挺不了多少时候。”
赵四爷切齿道:“不要胡说”
七七忍住痛,用颤抖的双手给宝宝轻柔地擦着身子,她的女儿好瘦,像一只小老鼠,只有一只眼睛微微睁开,另一只却紧紧闭着,她濡湿的乌黑胎发两寸有多,茂盛地覆盖在头上。
宝宝,看看妈妈,看看妈妈七七恳求着……看看妈妈宝宝,妈妈只有你了,宝宝,看一看我
她不知道呼唤了多久,只是不停地用她柔软的手抚摩着孩子的身体,把她放入怀中,轻轻摩挲,目光紧紧盯着她,像一束幽微的火苗,聚拢,分散,再聚拢……
赵四爷看着门外,白茫茫一片,雪下得越来越大了。老夏蹲在一旁点了跟草烟抽,刀疤脸上是难以言说的紧张与忧愁。旅社的两个伙计抖索着身子,在屋檐下跺了跺脚。
他们都同时打了一个寒颤,因为在北风的怒吼中,她的声音从极其微弱的啜泣,突然演变成嚎啕和嘶吼。
她凄厉地哭叫着:
“爹爹妈妈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哪我错了,我错了让我的宝宝看看我,求你们了我错了……呜呜,呜呜……我错了阿飞我错了你快来,快来帮我啊老天爷,你帮帮我呜呜静渊,静渊呜呜……宝宝……你看看我啊老天爷呀,你帮帮我啊”
她知道老天爷在惩罚她的任性,这是她抛下一切跑到这深山来的代价,可是她已经一无所有,她从死神的双手中挣扎出来,只想拥有她怀中那脆弱的小小生命,她只想让她的孩子看看她,她只想让她的孩子活着
她绝望地哭喊着,把伤痛、悔恨、愤怒、无助、哀求,全放在那凄厉的哭泣中,每哭叫一阵,再抽搐般地喘气和吸气,发出模糊的、没有语言的声音。
赵四爷和老夏对看了一眼,脑子里不约而同地转了同一个念头:“这个女人今日要死在这里”
她每发出一个声音,北风就似要压过她一样,变得更为猛烈。直到她终于不再呼喊,北风胜利了,得意地卷着鹅毛般的雪片拍打着山中萧瑟的树木。
可是,他们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虽然微弱如小猫的呻吟,但是,孩子终于有了声响。
宝宝慢慢睁开另一只眼睛,流转的黑色双眸,闪动着生命的波光,她伸出小手,触碰母亲温暖柔软的胸脯,那只冰凉的小手,渐渐有了属于她自己的温度。
七七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抱着孩子倒在床上,宝宝软软地匍匐在她的胸前,这一次,该让孩子来温暖她了……
白色的雪片纷纷飞到屋檐下,老夏扔掉手中的烟,站了起来,悄声问赵四爷:“四哥,我们……我们去发电报吗?”
眼前,是风雪飘零,山河浩荡,婴儿柔弱的啼哭声,如佛寺中清脆的铜铃,是阴云的间隙透出的细碎的阳光,美好,清净,安宁。
赵四爷长叹一声,站立了这么久,他这才也取出一根烟来,点着,吸了一口,或许是激动、高兴、感伤,多年的老烟民了,他竟然被呛出了眼泪来,他喘了口气,摇头道:“不用了,她不会想回去了。”
……
烟囱里冒起蓝色的烟,她安静的站在一旁,小武在帮她生着火。屋檐下挂着珍珠般的露水,四野一片宁静,有鹧鸪凄婉的歌唱,秋天快结束了,多像一曲挽歌。
七七和宝宝的卧室,宝宝坐在床边上,小脚悬空,她的膝上放满了七七给她的小布偶,手上抱着八音盒,眼睛适才哭红了,还带着晶莹的泪花,安静地看着静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