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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禾……”我声音一沉。
“说笑的,别当真。”他淡淡一笑,说,“我不会用那个方法的,珞儿。”
我看着他若无其事地端起茶轻啜,心上却腾起一阵雾霾。最合适的人……那个最合适的人,是否就是偃师来大明的原因?我迟疑地道:“文禾,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珞儿问什么都可以。”他放下茶碗。
“你……”我凝视他,“你心里,到底想不想……当皇帝?”
他将我拉到身前,很认真地看着我双眼,清晰而笃定地回答:“不。我不想。”
第三卷 殇之卷 第八章 凤阳
亚岁之后是腊八。腊八之后不久,是新年。
这些日子我脑中一直回响着文禾带有许诺意味的回答:他并不想当皇帝。不知为何,我总会同时想起在寂寞而幽深的禁城里,被雕梁琉璃瓦包围着的那个男人最后一次见我时,痛楚而宁静的眼神。如果皇帝只能是那样,必须是那样,他自己怕是也并不想当吧。而更可能,在他十七岁允诺下先皇的托付时,就已深深明了未来的路途。信王府里一贯低调朴素的几乎被人遗忘的少年,从那时起却只能接过冰冷的玉玺,直面前行。
文禾说新年要回长洲老家过,便提早命齐之海安排好文宅新年期间的管事,准备行装了。李韶与冷广亦将宅院里外都贴好了对联年画。然后新年前二日,众人启程。
红珊把最后一件包裹递给门外马夫。马夫便问可还有遗漏的东西?红珊询问地看看我。我回望马夫想说没了,却是一怔,忘了嘴边的话。这马夫叫大琨,便是那日送了花娇娥出城的那一个。他在正阳门外与花娇娥分别后不久,她就被金人杀了。
“没有了,我们这就上车。”红珊见我发呆,便对马夫说道。然后拉拉我的衣袖,“姑娘,上车吧,大公子在外面等了。”
乘车一路直到上了船,我都没有说话。待进了舱室,东西都放妥,文禾方才支出了红珊,过来问我:“不舒服?”
“方才看到那日送花娇娥出城的马夫大琨,想到胡黾勉。他去了也有月余了,杳无音信,生死未卜。”我回答。
“不管他成或败,都不可能这么快有消息的。如果他败了,而多铎用我们对建虏杀手同样方法的话,就更难知晓消息了。”文禾说。
“幸好那天大琨没事。不过那三个杀手不曾留意大琨,却留意了我和红珊,我倒是不明白了。”我说。
“他们哪里知道你是谁,他们只认得你们骑的那匹嫖骓罢了。那马几乎就等于胡黾勉和花娇娥的标志,一路追随在纠缠打斗。你们骑着那马,当然会被认为是同伙了。”文禾微蹙眉,“但现在,恐怕更值得担心的是流寇而不是建虏鞑子。”
“怎么了?”
他走到书案旁,摊开信笺,边研磨边道:“上元节。珞儿,上元节是丙寅日,也就是凤阳被攻陷,李自成焚毁皇陵的日子。杨一鹏与吴振缨靠不得,我要提早给郑三俊写信,让他留意流寇动向,组织南京的兵马增援。”
“还不如让他立刻增兵,使凤阳免于沦陷。”我说。
他摇摇头:“这不是我可以做的事情。就算我可以做,他也未必听我的建议。”
所以文震孟一定要让文禾取代皇帝,或者说,坐他本就该坐的位置。因为只有皇帝才能号令三军,而不必担心呼声低微。我看着他捻笔疾书,双瞳焦点随笔下字迹移动,心里的雾霾又悄然升起。
文禾没等到长洲,写完信不久就靠岸叫人把书信送回了南京。郑三俊与文禾忘年交谊极好,我想他会考虑文禾的增兵建议。
而长洲的这个新年过得十分平淡。复社的那些人都没再聚会,不过文秉和文乘回到了药圃,也算是小团圆。文秉带来了文震孟前些时日身体微恙的消息,说这才是父亲留在京师过新年的真正原因。不过好在文老爷子的弟弟文震亨到了京师,外甥姚希孟也在,两位可以陪他一起过新年。温党仍旧排挤文震孟,甚至以障眼法对他下套,假装拉拢,最后突然翻脸打压,使文震孟措手不及。这种伎俩换作官场老手可能不在话下,但文震孟并不是一个习惯官场倾轧争斗的人。这文家的老少爷们,都有一腔热血大智慧和骨血良心,却个个生了一条直肠子,真不知是幸耶难耶。
文禾说南京的上元灯节天下闻名,要带我回南京过十五上元。其实我很明白,他哪里有什么心思过上元节,这人不过是想见郑三俊,想知道凤阳战况罢了。于是过完新年没多久,我们就返回了南京。这一日是崇祯乙亥年正月十二。
太常寺接旨正月十三开始修南京文庙,忙得很。运送木料的车马来来往往,忙碌却不喧闹。文禾从尚书府回来,脸上的表情还算能看。
“看来郑尚书还是很信任你的局势分析,或者说是预言嘛。”我说。
他略点点头:“不是十分。不过他已经厉兵秣马筹备好了,即日调兵。战况究竟会如何,恐怕要数日才能报回了。”
事实说明,文禾说的很对。当凤阳的战报传到南京我们的耳朵里,已然是正月十八了。
正月十五丙寅日,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攻陷凤阳,烧毁公私庐舍,火光绵延百里。杀知府颜容暄、推官范文英等六人,武官四十一人,横尸塞道。焚毁皇陵楼殿,守将朱国树与之巷战,斩二十七人,立力竭死,兵败自杀。农民军恣掠三日。
而正是正月十八这一天,刚刚连营红心、池河二驿的农民军部杀了守卒正以大掠,忽南京兵至,于是便在南京兵攻下向西南定远去了,又焚藕塘。
文禾紧密地追随战报,将之不断贴合于自己已知的历史轨迹。郑三俊忙着思考对策,却按律又无法把密报给文禾看,两个人整天对着抓心挠肝。
南京的军力并未遏制住农民军的势力。强弩之末也只能望敌兴叹。
正月二十八,我们见到了皇帝罪己诏的文本。他是二十二日得到的战报,当日便下旨免经筵,穿上祭服去太庙哭罪了。然后诏杀总督漕运巡抚凤阳左副都御史杨一鹏,逮巡按御史吴振缨。
这与文禾所说的基本一致。可该发生的仍是发生了。一个人面对历史的潮水,是如此的无力,即便他是皇帝,或者是有异于常人见识与本领的人。
正月就在战乱的消息摧残中过去了。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文禾从宫中回来,与他同来的是一道圣旨。这道圣旨的内容是奖赏,奖赏的原因是南京翰林院侍读文禾在时局分析上做出的正确判断和直言建议,擢任南京兵部员外郎,由南京兵部尚书郑三俊表奏。文禾只将圣旨放到了书房案上,便坐在那里发呆。
我端了热茶汤给他,问:“为何不高兴,你不正愿意入兵部么?”
他接过茶,说:“我愿入兵部,但不是以这种方式。我没想到郑大人会在奏报中提到我。这其实是僭越职责的行为,通常并不会得到褒奖。皇帝不但没有怪我干涉兵部决断,反而将我调任,这是不是好事,我还拿不准。”
“文禾,你总是有太多怀疑和困惑。”我拿过圣旨细细看着,说,“也许他跟你也差不多。”
皇上得到凤阳祖陵被毁的消息,取消经筵去太庙祭祀哭罪的时候,心里会是何等感受?这两个同父异母的无名兄弟,一南一北,面对同样事情,一个早已有准备而平静以对,一个震惊而向天下自责,本质上并没有不同。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
而文禾又是一个月没有笑过了。他眼里再度流露着我已经很长一段日子都没再见过的疼痛和沉郁。也许我错了,我不应该为了自己的私心,拉着他一起在南京的温柔乡里当鸵鸟,任凭城外金戈铁马来去烧杀,火云流难。我珍惜这黄金润玉般的日子,可是我更担忧他那一颗日日不得安宁的心。
第三卷 殇之卷 第九章 小夏
不久,南京省部再次强调正月里皇帝曾颁布的旨意:遵祖训以公诏天下,凡郡王子孙有文武才能堪用任者,宗人府以其名具闻;朝廷考验换授官秩,其陛转如常法。
圣意如此,表示了爱惜人才的决心。可是鉴于皇帝用人的往复和疑虑,那些过得并不艰难的“人才”们宁可自保也不当出头鸟。大臣们转阁换届如同走马灯,内有佞臣流寇外有建虏强敌,稍不留神连头颅带乌纱全落下,弄不好再跟袁大将军一般惨死,即使想有作为,也总是进退两难。
文禾自从入了南京兵部,又忙碌得常常很晚才回来。如今湖广陕西联手击敌,南京兵马也如箭在弦上,官员们日日紧密关注局势。
在这种凝重紧张的气氛里,时间就滑到了这一年的开春。南京的空气中有了新鲜的气味,是初生的正努力冲出土壤嫩草以及枝头酝酿的花苞所散发。文禾抽不出空闲,我在宅里数日,独自整理典籍。红珊不知从哪儿找了两只风筝,把我从书房拖出来,备了马车,要去东边城外放风筝。这小妮子真是一天比一天有主张了。我让她叫了彤戟,便出门上车一起往东去。
朝阳门外放风筝的人还真不少。垂髫小儿总角丫头都嘻嘻哈哈奔在湿润微寒的平原上,轻松击破了远方隐现的层层堆叠的彤云压抑。天空中鹞鹰、蝴蝶、燕子乃至大虫各自为战,悠然自得又互不相让,实在热闹。
红珊把手里的线轴塞进彤戟手里,插腰在一旁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笑道:“彤戟大哥,原来你长这么大竟未曾放过风筝!”
彤戟学着别人的样子把风筝线一拽一拽地说:“自小有师傅管,长大了有别人管,我哪里玩过这些劳什子。”
可是很显然他也玩得津津有味,为了风筝的升高降低惊呼,脸上露出自从长洲回来之后少有的笑意。我看看红珊,她对我挤挤眼,悄声说:“姑娘,咱们身边都是一群不会笑的男人。今日总算弄笑了一个。”
我闻言,生起丝丝感动。也许,红珊才是最镇定最想得开的人。她告诉过我她的骑术是文禾教的,文禾小时候曾经养过一匹枣红小马,但在他弱冠的那一年突然得病死了。他在棚厩里抱着马待了一夜,从此再不养马。文禾的卧室里有一柄剑,但是他从未亮出过;他的书房有一张弓,我只见他用过那一次。文禾之前二十七年的生活都是我所不了解的,他所说过的那些过往,对我来说,跟故纸堆里的字迹并无分别。在这一点上,我甚至不如红珊。红珊总是带有淡然和坚忍的神情,不争吵,不解释,高兴时开怀,悲伤时藏匿。有时我会想,倘若我会和文禾分开,抛开身份和芥蒂不谈,红珊无疑会是最适合他的人。只是,那个家伙也许会继续无视这一点,并且为我竟然有这种想法而生气。
我们玩了大概有两个时辰,方才恋恋不舍上马车返回文宅去。我和彤戟的心情明显都变好了,彤戟坐在前跟马夫一起讨论风筝的做法,我掀开侧车帘往外一路看南京初春的景致。过了皇城六部邸不远,我突然发现一间“泰德书行”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个穿官服的男子,不是文禾又是谁!他面前一个小男孩正同他说着什么,嘀嘀咕咕的。我唤了彤戟把车停住,便下去朝那书行走去。
文禾的圆脚幞头搁在一旁,露着束发网巾,脸上神色平和专注。不过他一向也爱干净,今日这么穿着官服就坐在石阶上,还跟一个小孩说话说得这么来劲,真是够奇怪了。我走到了很近地方他还没发现,但见那孩子不过四五岁,一边掂着手里的羊骨拐,一边极认真地用稚气未脱的声音说:“方叔父研究物理虽不脱西人外论,但总归是靠自己,他不信那什么教的。何况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文叔父你认得那么多传教士,不也没信?”
“那你说到底是可信还是不可信呢?”文禾温和地问。
“海士先生说过,信是要有理的。如今我还不了解他们的事,我不信。盲而从之是非智者。”他扬扬下巴回答。
我看见那孩子扬起的脸上,明澈而灵动的眼睛,不由道:“说得好!”
文禾终于注意到我了,倒也不起身,仍旧坐在那儿道:“珞儿,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方才与红珊彤戟去朝阳门外放风筝。”我走到他身旁,“这石头凉得很,别坐久了。”
“还好,只坐了一会儿。我忙得累了,心里烦闷出来偷闲一刻,正好遇到故人。”他指指书行里头,“他去买书,我跟他儿子聊上一聊。”
“哪位故人?”我看看正盯着我的小男孩,“这孩子生得虎气,不似凡人,叫什么名字?”
文禾对那孩子一颔首:“这位是我未婚妻宋璎珞,以后你要叫姨娘的。告诉她你叫什么。”
男孩忽闪一下眼睛,很恭敬地对我行礼,说:“宋姨娘在上,晚辈松江夏完淳,表字存古,拜见有礼!”
如果我戴眼镜,现在一定掉地上了。我望着文禾:“……他是夏完淳。”
文禾好笑地看着我:“他不是自己已经告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