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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命悠然瞧她,摇扇奇道:“不过话说回来,究竟是什么让他突然表了心意?”
一句问正中了要害,阿禄的笑僵在脸上,将杯放于矮几上,道:“这其一,自然是为了将你纳为自家人,其二……却是为了兰陵王。”司命颔首,示意她继续,阿禄更是尴尬,只讪笑,道:“是为了那块玉珏,他瞧了便猜想我与兰陵王有牵连,自然不能放过。”
“你也说过那玉珏要紧,怎地就轻易被他瞧了去?”
阿禄无奈,道:“还不就是因为要紧,所以便随身携带了,谁能料到他偏就认得此物。”
司命闲看了她一眼,重复道:“随身携带?”
司命问的不咸不淡,听在阿禄耳中却是变了味道。她只觉得被捉了奸一般,可又着实冤屈的很,就在百般踌躇时,司命自说了别的话岔开了。
“阿禄,”司命,深看她道,“你的箭术是和哪个学的?”
阿禄没想到他会有如此一问,也不好隐瞒,只道:“万年前和杨坚学的。”
“那便是了,”司命颔首,道,“鬼界太子的箭术了得,我倒曾见过,不过这天上地下,能以箭术称雄的却并非是他。”
司命难得和阿禄讲些旁人,如今也不晓得是连日奔波难得偷闲,或是这茶对了胃口。他竟是提起了如此话题,阿禄本就酷爱此道,不觉追问,道:“当年我从杨坚处也不过学个皮毛,便已经收了个徒儿,若是远胜过杨坚的人,又会是如何的?”
“于鬼界,箭术最是了得的当属娄间王,”司命缓慢,道,“而这三界内以箭术闻名的却是承天帝妃。当年女娲娘娘尚在世时,她还是个孩子,世人只道女娲补天拯救苍生,却不晓得将那些补天石一箭箭射向九天苍穹的人便是她。”
女娲补天,那是连天界诸仙也未曾见过的。阿禄只听他三言两语,便在心中成了个画面,少女撑弓,箭箭直抵苍穹。只这一想,她便忽然觉得自己下午那些义气,那些骄傲都成了笑话,用箭者当如承天,而她却不过是巧计取乐罢了。
“承天帝妃……”阿禄怅然,道,“只可惜于天界万年却只听过这名,从未有缘一睹仙容。”
那个自天地初开后所诞生的第三位上仙,自七十三万年前女娲娘娘仙迹消逝后,便接掌人间大地万物的帝妃,四方帝星之一的女子。纵然没见过,却晓得她该是云端上如何骄傲的女子,却就这样被迫遭遇了凡间女子一般的苦难。
长生帝君……阿禄脑中浮现出那身披绛银长袍的绝色,却又如何都想不出,如此温柔的人,为何会薄情至此。
司命看她时而怅然时而畅想,不觉摇头,道:“我于这天界十万年,也未曾见她一面。不过,你却早已见过她师父了。”
“师父?”阿禄看他,脑中翻了几翻,却没想到自己何曾见过如此高人。
司命,道,“就是那个赠你东皇钟的帝君。”
“长生帝君?!”阿禄不信,道,“他虽是四方帝星之首,却远不及承天降生的早,怎会是她师父?”
“自天地初开,承天确是降世的第三位上仙,而长生是第一个,比那天帝还要早上一步,”司命,道,“只不过因为承天是个女子,世人赞颂的便多了些。长生少年模样时,承天方才是个幼童,是以承天的百般武艺均是长生亲自教授,虽未曾拜师,却也不过是有实无名罢了。”
杨坚的承诺
三日后启程时,杨坚却临时改了主意,沿海路,再陆路。
如此来却是个极大的圈子,阿禄自是疑惑却也懒得理会,从哪里走再到哪里去,都不过是凡间土地。是以,一行人自陆路而下,连赶了十六日后,方才到临海处。北周与南梁虽有县郡临海,却是人烟稀少,多是几户渔民便称作个村子,却没有特定的地名。
此一行人到时,似有人早领了命来准备,那海上早停了大船。
船工皆是满目精光,瞧着便非俗人。
阿禄为凡人时,从未见过海岸,待成了仙,却整日满目望不见头的碧蓝水面。不过每每是借司命或嫦娥的光,踩云而过,如今难得登了所谓的海船自然新奇。不过这新奇,待到起航时,却成了晕头转向外添了胸闷恶心,只能窝在船舱内满面愁容了。
杨坚所乘的船,外头瞧着颇为普通,倒是内里别有洞天。
因阿禄是个多算出的人头,就被勉强安置在了书间儿。这船不大,这书间儿却是极大的,内里三面墙壁均是书架,满满的包罗万象,有微黄的亦有簇新的,书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最为令人侧目的是,整个房内均铺着厚重的长毛雪毯。
那三人上了船又凑到一处议事,阿禄被个下人领着到走廊处,那人便再不肯上前一步,自家退下了。是以,阿禄推开门一见那毯子,连是否要脱鞋都没人去问,心道若是自己一脚尘土踩脏了这雪白的毯子,怕是会被那个自负的世子逼着自己欠债肉偿了……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她连鞋带袜都托在了门处一个木格子里,光着脚进了屋。
书桌旁有个卧榻,瞧着铺设便舒服,阿禄只觉得头昏恶心,便走过去躺下琢磨着睡着该是好了,就正在翻了几个身时,才发觉隐隐有司命的说话声。就这么一个念头,倒让她头昏缓了些,连大气也不敢出。
“世子爷如此打算,可曾请示过王爷?”
“无需,我信你。”
那处似乎些沉默,片刻后才有人出了声:“私以为这一年来,世子爷对苏某从未有过‘信’,倒是疑虑颇多。”
“若我待你一见如故,奉若上宾,试问苏公子可否会甘之如饴,坦然处之?”
“于苏某而言,一年前和今夜并无区别,”那处声色顿了顿,方才道,“信与不信,都不过是世子爷一念之间的事,口说的都是应承,于我并不重要。”
“不重要?”对话人的语气似有玩味,道,“共谋大业时,倘若还隔着心思,岂不是日日要草木皆兵不得安睡?”
“既是共谋大业,哪里还有什么好觉睡?”接话的人语气悠然,道,“古往今来,天下太平时,又有几个功臣能真正与天子同食同寝?”
“苏公子果真看的通透。只是,公子既瞧得清楚了,那又为何独独弃了家国投靠杨氏?”
回话的人半真半假,笑道:“夜观星象,杨家有帝王之相,而苏某恰有平乱世之心,一拍即合罢了。”
此话说的随性,引得那处一中年人哈哈大笑,听这声便晓得是那元将军。阿禄听着声音渐隐了下去,也放了一颗心,就这么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待醒来时,已有人于书案处落座,手捧书卷。
阿禄瞧他侧面沉寂,方才醒来那几分自在气又隐了去,只尴尬着也不晓得是该坦然起身,还是趴在榻上继续装睡?
正在此时,房门轻叩,门外低低传来个声音,道:“世子爷,药好了。”
“放在门口吧。”杨坚放下书,阿禄只看见他走到房门处开门,自门旁的小矮几上端了个玉盘翠碗,放在书案上,继续坐下拿书静看。
阿禄纠结着,才发觉先前吐了几回,此时又方才睡醒,竟觉得口干肚饿的,只觉得如此僵着倒显得心虚,况且她也实在不晓得自己该心虚什么……就如此琢磨着,才装着方才睡醒,身子自然动了动,坐了起来。
“醒了?”杨坚合了书卷看她。
“嗯。”阿禄只觉得房内有些气闷,刚要站起身却见杨坚已端药走过来,道:“这是吩咐下人熬的药,喝了吧。”他伸手向前,将那药碗端到了阿禄面前。
此时封闭舱内,独她和杨坚二人,莫名有些局促。
阿禄也不好推拒,只伸手接碗,恰触到了他的手,一瞬间竟感到那手逃也似的抽了去。她佯装未感,只凑唇喝了,温热自口中而入倒不显苦涩:“多谢世子爷了。”
“不必,”杨坚负手,道,“既是应承了,便要照顾你周全。”
阿禄听他说的公式化,心头那布满尘埃的,万年前早就自命断掉的酸楚楚的感觉,很不期然地,驾临了。
不知怎地,心底那丝丝酸涩,竟让她不觉生出了厌倦:“那日不过是阿禄一时兴起的玩笑,”阿禄抱着碗,道,“世子爷能忘便忘了吧。”
天帝老人家,你就饶了阿禄吧,回去哪怕抄上三个月的天规,跪上十天的仙庙,她也不愿去做这个什么差事了……
杨坚莫测一笑,道:“我记得了如何?当是玩笑的话,又如何?”
“记得了,那小女甘愿认错,当是玩笑,那便是世子爷大度,”阿禄起身,将药碗放在案几上,道,“总之,不管世子爷信或不信,小女自始至终都无心博世子欢心。”这句她说的坦然,却是句实打实的谎话……
杨坚颔首,道:“这话我记下了。”
“多谢世子爷,”阿禄行礼,道,“那阿禄就不打扰了。”她说完,开门而出时,正瞧见走廊尽头站着自己的小徒弟和司命。
只这一眼,她就这样光着脚站在房门口,呆了。
倒是凌波先惊叫起来,道:“小师父,你怎么去了世子爷的禁地,快些出来,快些出来——”边说着,便急的上蹿下跳的,却不敢踏入这走廊半步,只在那头手舞足蹈地伸手招呼阿禄。
恰就在此时,船竟然猛然晃动了一下,阿禄没站稳直接撞向了走道一侧,却不想稳稳地被一只手揽到了怀里,还未等反应过来,身后人便低头问道:“碰到了?”
“没——”阿禄只瞧着走廊尽头的两个人,慌得连话都说不全了。
杨坚倒似颇为在意般,瞧着她□在外的双脚,道:“地板凉,穿上鞋吧。”他边说着边蹲下身,拿起一侧木格内放着的罗袜,将她的一只脚放到自己膝上,竟是要亲自替她穿鞋袜。
这一举一动,直将阿禄惊得向后抽身,却只觉得脚腕被抓的死死的……不觉更是慌了神。
她的脚本就有些苍白,隐现出淡青的血脉,如今被杨坚握在掌中,因着力道奇大而用些发红,隐隐来传来几分痛楚。因着不远处有人瞧着,阿禄急的说不出话,在犹豫间,已被他放下了右脚,却再瞬间又被轻握住了左脚脚腕。
就这样,在颇是晃荡的船舱内,两人就在众人注视下,上演了一出郎情妾意的戏码。
这戏码,演的人是尽心尽力,被演的人却是惊吓过度。
她活了万来年,最过的也不过是被司命轻薄了,却是在酒醉遗忘后。而眼下这场景却有两个大活人瞧着,被人抓了脚腕穿鞋,毫不亚于当场捉奸的窘迫。阿禄只将脸红到了耳根,牙齿咬的嘴唇没了血色,却也只能在杨坚起身时,方才挣脱了桎梏。
杨坚自走在她前处,道:“你方才喝了药,要等上半个时辰再进食,凌波,你去告诉元将军,晚膳推迟半个时辰,要多些清淡菜色。”
凌波呆愣地应了,却没挪动半分脚步,直到一个黑影袭面,方才接了,竟是杨坚掷来的书卷。他郑重其事地双手将那书抱了,一溜烟没了人影。
烟波浩渺那是湖,一望无际方是海。
正是日落时分,海天一线时,阿禄走上甲板方才晓得船体晃动的缘由,这海面不知何时早起了风,大浪席卷,那些船工早扯了嗓子互相喊着,马不停蹄转舵下帆,竟如对敌一般的严阵以待。
却是和船舱内的一派安逸相差甚远。
阿禄站在木梯最后一阶,目光穿过交错奔走的船工,看那船头纹丝不动的人。
海天一线间,他衣袂翻飞,岿然不动,以赤红的落日为景,自成画卷。阿禄只瞧着便觉方才百般浮躁都沉了下来,一步步穿过奔走的船工,走到了他的身侧。
四月海面,夕阳无温。
司命看了她一眼,平声道:“此处风大浪猛,日落后还是极寒的,快些下去吧。”他的神色里难得带了几分关心,看的阿禄不觉心头一暖,道:“我瞧你穿的也少,一起进船舱吧。”
“于仙界时,虽有仙岛碧水却是平淡无波,”司命眼望海面,道,“此时难得于海上见此景,却有了几分豪情。”他面色淡然,双眼却景色浓郁,自带了七分轻狂三分哀。
阿禄只觉得仿似回到了自己那个小仙岛上,偶尔看他坐在紫藤椅上手捏黑子,将自己白子一片片绞杀,然后一个个拿起,放到棋盒里,如此安然却又让人不禁留神注意。她手扶着栏杆,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那万年从未有任何假意,那么……他是否亦能在心中留下自己?
她微侧了头,看他,几许恍惚,几许慌乱。
就在她欲要开口相问时,忽然,仿佛立刻跌入黑夜中,整个天空被个黑色的巨影遮住,下一刻却觉得脚下巨震,竟像是山摇地动一般,她只觉得手被震得剧痛不觉松了开。
这一松,她眼前便再无了实景,如同落叶般被抛向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