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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禄。”杨坚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车内刚好听得清楚。
阿禄低头看着书上的字,不吭声。
“你不必回答我,我只想和你说几句话。当年初相见,我本以为你是个功利的女子,多有刻薄,我不是个能坦然说抱歉的人,想来你这样的性子也不会记恨。后来……多谢你曾不惜性命救我,也多谢你大漠飞沙的日夜相伴——”
阿禄抬头,看映照在车窗上的人影。
这是前世,伤重不治倒在尼姑庵门口的少年,这是树影下,手把手教自己射箭的少年,这是马上,嘱咐自己务必等他回来的少年。只是,那已是前世,早已浅淡。
这是海上,将自己自大鱼口中救下的少年,这是月夜下,孤身挡在假山巨石前的少年,这是大漠中,握自己手看十里焰火的少年。只是,他终归是杨坚,心怀的是天下。
“阿禄,这话我本不该说,只是若不说,总不甘心——”杨坚顿了一顿,道,“我杨坚眼中,唯有一人。在为千万黎民谋得天下太平的心中,只存了这么一个私心。我自信能给那个人太平天下,却给不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但于我心中,她配得起这样的承诺,我既给不了便只得放手,对不起——”
阿禄手不由攥紧书卷,手按着怀中那块玉佩,一股巨大的悲伤自心底涌上。
她很想掀开那层帘子,去看一眼他略带疲惫的双眼,看看他那孤忍的背影和那曾经缠绵相依的唇齿。但她却分毫未动,只在心中悄然说了句谁也听不到话。
杨坚,试问君魂归何处,几时方能再相识?
这是万年来盘旋于心的执念,而如今——
你坦荡,落寞,不羁,深笑,浅笑,百样神情皆收在我心中,足矣。
窗边,马蹄声渐远,车内才悠然一声长叹。
兰陵王不知何时已睁了眼,道:“他这几句话说的极好,本王留下自勉了,”言罢,他指了指阿禄手中的书卷,道,“阿禄,念到何处了?”
阿禄勉强扯出一抹笑意,道:“方才有些乱了,重来可好?”
兰陵王撑着下巴,斜靠在卧榻上,柔声,道:“好。”
车中熏香旖旎,阿禄捧着书卷定了定心神,继续念了起来。约莫翻了十几页,她才停下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待要继续,却听兰陵王,道:“阿禄,别念了,你没注意马车已停了很久?兰陵大军已迫不及待要见未来的王妃了。”
度厄开了车门,兰陵王先行下了马车,将手伸向阿禄。他眸光依旧温柔,却又多添了几分坚定,那是从未曾有过的。
阿禄略一犹豫,将手卷放于手侧,起身出了马车。
烈日如火,燥热难耐。
黄尘尽处,银色长龙蜿蜒而近,赤红帅旗随热浪翻卷若火蛇长信。
阿禄方才下马车,兰陵王微抬了手臂,百万大军紧随而跪,齐声道:“参见王爷。”一时间方圆数里内充斥着低响山呼,一波掀起一波,似不会停歇一般,如万千铁石齐震,直入心魂。
兰陵的兄弟
兰陵王似乎喜好上了听书,命人搬来两百多册书籍,晨起练兵,午后小睡,睡醒听阿禄读书,倒也惬意。阿禄起先不过是一板一眼读着,慢慢的也便懒散起来,兰陵王帐内总有人走动,总不好坐在一张卧榻上,于是乎,格外细心的王爷命人多添了个小巧的。
于是乎,这日午后,当拿着新帝第五道入宫觐见圣旨的大王爷到来时,就见到兰陵王对着图纸细细研究,而书案一侧则有个手捧着书卷,连连打着哈欠的女人。
“新帝一道道入宫旨意,到了兰陵主帅帐内,就如同废纸,四弟还依旧如此难缠,”大王爷高孝瑜低声笑道,“皇上这都不敢亲给你降旨了,这不,把这烫手的东西扔到我府上了。”他穿了件碧色的褂子,足蹬马靴,尽显出七分风流三分儒雅来,此时正扫了阿禄这处一眼,春风和煦地笑着,直笑的阿禄一阵心底发虚。
而他身侧还跟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亦是马靴短褂,挂着块皇家的玉珏。
少年倒不像大王爷一般,见了阿禄,便笑弯了眼,拱手道:“延宗见过嫂子。按理说嫂子先前在王府住了半年,本该早就见过,只可叹……我四哥藏的深啊——”
兰陵王这才抬了头,眼波流转间,格外添了几分暖色:“我的五王爷——你若嫌寂寞了,我赏你几个侧室如何?”
五王爷高延宗连连摇头摆手,道:“四哥你饶了我吧,女人是断然沾不得的。瞧瞧你过去,那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儿,再瞧瞧如今……我还是算了,好男儿志在大好河山。”
阿禄听着他们说话,便觉出这几兄弟感情极好。
寥寥几句便入了正题,嚈哒国小王爷不日将抵达北齐都城邺城,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一路早已引起民众议论。有说稀奇的,有说伤风败俗的,新帝登基自然十分在意此等民间反响,眼见着富甲天下的小王爷就要到了,却仍是日日殿中辗转,决断不下。
嫁家臣?的确不是件光彩的事。
兰陵王只手托腮,笑道:“嫁的是我的家臣,与他有何关系?”大王爷摇头,走上前按住兰陵王面前的对阵图,道:“要你争皇位你又不愿,扶植一个上去你又不给人家脸面,我们这些做兄弟的单是瞧着都为你捏把汗。再如何说,他也是新皇。”
兰陵王佯叹口气,扔了笔在砚台上,道:“罢了,本王便去一趟吧。大哥和五弟今日留下,待我回军营时大醉三军。”
他一句话搁下了三人于帐中,五王爷随便坐在了兰陵王的卧榻上,道:“昨儿个啃了一晚上书,我先睡了,大哥四嫂随意吧。”他说完,踢掉脚上的靴子翻身向里,就如此睡了过去。那大王爷对阿禄略一颔首,道:“弟妹,陪我出去走走如何?”
阿禄不好拒绝,只得放了手中书卷,道:“好。虽是随王爷入了军营,但始终不曾有机会细看。”大王爷笑如春风拂面,道:“弟妹,请吧。”他说完,微一伸手,示意阿禄先行出帐,阿禄颔首道谢,掀帐帘走了出去。
屋内卧榻上的少年翻了个身,清透的眸子盯着帐帘落下,遂又闭了眼。
主帅帐在东面,离山不远。
二人一路缓步而行,扯着些北齐的风土习俗,路上偶有行过的兵将,均是极为恭敬地垂头让过。各个营地间均有沟渠相隔,毫无纷乱喧闹,军纪极严。
阿禄远远见一个营地角落里,有些士兵在木马和土马间上下不停,不禁好奇道:“大王爷,那处的兵士在练什么?”大王爷看了一眼那处,道:“那是骑兵在练马术,战马贵重,寻常时是不能随意牵出使用,所以就想了个土办法,做些木马土马用来练兵。”
阿禄颔首,道:“受教了。”
大王爷儒雅一笑,转言,道:“弟妹虽尚未与四弟成大礼,但终归也是我北齐未来的兰陵王妃了,总要对这军营多些了解才是。”他虽语气温和,却让人听着极不舒服,不过话中道理却是对的,阿禄也只得点头称是。
他二人正说着,忽地一匹马疾驰而来,似是直奔主帅,大王爷一个纵身,已蹿上马将那人踢下马,勒马停住,指着跌坐在地上的人,道:“军中策马疾驰,斩——”
那人分明还攥着一卷黄色的卷轴,显是帝王处的来人,他自被踢下马,还未缓过神色,听得这一个斩字,方才猛然出声,道:“我是皇帝派来——”
大王爷冷冷一笑,道:“来人,军营外斩首示众——”
话音未落,已上前四个人迅速将那人架起,不知是哪个做了什么,那人瞬间软掉不再挣扎,就如此乖顺地被带走了。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阿禄还未有任何反应,那大王爷已跳下马,将缰绳扔给了身侧上前的侍从,道:“其一,便是军营的规矩不能破。”
规矩规矩……阿禄分明记得兰陵王前几日还与自己共乘一骑,直到主帅帐前。可是,此人与自己不过方才相识,按理不该有如此芥蒂才是。念及至此,阿禄连连骂自己多心,只笑笑,道:“阿禄知道了。”
大王爷颔首,斯文依旧,道:“弟妹,方才可曾吓到你了?我不过是略学了个皮毛,兰陵王军能到今日地步,与四弟的铁血管制不无关联。”阿禄摇头笑道:“阿禄没什么,倒是多谢大王爷了。”
大王爷微点头,笑道:“弟妹无需如此拘谨,叫我大哥即可。来,我们出军营,去看看西北处——”
阿禄随他继续前行。他一句西北处倒勾起了她几分兴趣,自从与兰陵王入军营以来,他带自己观三军,走群山,均是自东南处而出,倒是军营西北处始终神秘。兰陵王似乎有意避开,从不让自己靠近。
只是这几份兴趣,在她与大王爷走出军营,绕过一条发黑的沟渠时,变成了愕然。
一排极为简陋的房屋,甚至不能说是屋子,只能称之为遮风避雨的窝棚。窝棚中阴暗不明,不时有三两个士兵走出,口里说这些极为臊人的话。阿禄只听了三两句,便心头不住念叨着无量天尊……
大王爷停在了沟渠旁一棵大树下,道:“弟妹,可晓得这是什么地方?”
阿禄脑中似有猜测,但不敢肯定,只摇头道:“阿禄不清楚,还请大哥细说吧。”大王爷伸手,自她肩上拈起一片落叶,道:“此处住的都是女人,是兰陵军攻陷的部落城池中的女人,豢养在军中用以犒赏三军之用,通常被称为‘军娘’。”
他说此话时,恰好有两个面如枯槁的女人自同一个屋中而出,一个自沟渠中舀起一勺水,倒在了木盆中,开始清洗脸颊脖颈,另一个则毫不在意解开上衣,开始清洗。
阿禄远远看着,如七寸小蛇盘旋在背脊般,阴寒入骨。
“这里的女人有南陈边疆使臣之女,北周平民贵族,也有草原部落的女子,最小不过十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八岁,”大王爷将碧色树叶扔到沟渠中,低声道,“兰陵王的军队算是最为良善的,十八岁之后的女子可以脱离贱籍,离开军营。只是——近三四年来,还没有一个能活过这个岁数。”
阿禄听着他的话,眼望着那一排内里昏暗的屋子,道:“良善?为何就不能废除?”大王爷眸光闪过一丝不快,道:“这便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点,军中事不容外人插手。”阿禄听得出他话语的不快,抬头看他,却依旧对上雅致的笑颜:“弟妹,此处污秽,我们还是回去吧。”
阿禄点头,也不好再多说便随他绕过沟渠。
正要再前行时,却忽然斜刺刺撞来个人,阿禄一个没站稳,差点跌下沟渠,还好被身侧一双手稳稳地按住,方才定了身形去看怀里的人。
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琉璃似的大眼睛盯着自己,尽管脸上沾染了污垢,却不难看出漂亮的容貌。她拽着阿禄的衣角,颤颤悠悠地盯着她,道:“姐姐——你是来接我走的吗?”这一声姐姐,分明像是认得阿禄一般,叫的阿禄愣在了当场,她低头看着怀里的人,道:“小妹妹,你可是认错人了。”
那小女孩猛地摇头,泪珠儿滚落,道:“姐姐,你就是我姐姐——姐姐,你快些接我走吧,他们要欺负我……”她抽抽泣泣的,小身子还不住地颤抖,哭的阿禄一颗心都乱了套,自是晓得她话语中的欺负是什么意思,不禁心中萌生了一个念头。
她转头对大王爷,道:“王爷,不知可否——”
骄阳烈日下,大王爷云淡风轻,如立荷塘边一般,笑道:“弟妹,忘了方才我说的话了?此处这等年纪的少女有两百多人,你可是都要带走?”
阿禄此时分明感觉到这大王爷眼中的不善,他说的话自己无从反驳,可是这怀中的女孩既是被自己瞧见了,总不能真就放手不管……她顿了一顿,鼓了勇气接着道:“那么,可否暂且留下这孩子,阿禄亲自去求王爷——”
大王爷微微一笑,道:“阿禄口中的王爷是四弟,那本王算什么呢?”
阿禄无言,只仰了头去看他,看那于兰陵王似乎有几分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眉眼。先前当面斩首信使,又亲带自己来此地,说是随意走走,如今瞧来却是预警告诫……
只是没想到,本是两相僵持的局面,却先被他打破了。大王爷松开手臂,退后一步,摇头道:“弟妹不必当真,本王说笑而已,这小姑娘我会先带回营帐。此等小事,不必就劳烦四弟和弟妹操心了。”他说的简单,像是完全忘了方才的相持。
阿禄心头有些发凉,却只得点了点头,听他嘱咐人安置了这小姑娘,便也放了心。
二人回到帅帐时,五王爷正是睡得香甜,大王爷自顾坐在了一侧木椅上,唤来下人上茶,随手自书堆中拿起一卷书来,自顾静看起来。
初见此人本觉亲切,经午后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