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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您不想再看看他吗?……他昨夜一直叫‘妈妈’,没人哄得了他,断断续续哭了一夜。”
我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杜公子,我很欣慰您与他有缘。请您好好教导他。”我向他屈膝一拜。
杜季杭抱拳,“承夫人信任,在下受宠若惊了。其实,他不过是个为了妈妈哭泣一夜的孩子……”
“不要再说了。杜公子,我信任您。有你在他身边,体恤他的可怜,是他的福气。而我,对他无能为力。”
他放下了双手,站直了身子,头顶上是一天鹅毛般的浮云。
*
朝日悬空。
“这是最后一次看到京都的太阳了……来了吗?”我听到院中有了人声。
云娘往外一望,“是,那个邓大人来了。”
我整理了一下衣饰,站起来。
邓国全低首大步进来。我曾在宫中与他见过面。他在中堂停步,单膝跪下,朗声道:“臣京都禁城护卫官统领邓国全,奉旨护送夫人省亲。夫人万福金安!”
“邓统领请起。劳您驾。”
“不敢,臣奉旨办事,职责所在。蒙圣上器重担此大任,臣荣幸之致。”
我看见云娘神色诡秘地看了我一眼,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只听邓国全继续道:“方便的话,夫人请即刻动身。此时城禁未开,适宜出城。”
我深深一呼吸,“好,我们走吧。”
走出东宫大门,我惊呆了。御赐的车队绝不亚于当年进京的队伍,整齐安静地排列着。
我走下台阶,半开玩笑地说:“这是要去纥垆打仗吗?”就在此时我看见一侧的人群中,站在最前面的,是安平。我的笑容顿时凝固,安平的表情也为之一动。站在她身后的荷露立刻双手握住了安平纤弱的肩膀。安平的眼神令我心颤,紧紧地闭着嘴唇。
我疾步过去,未到跟前,安平及她后面的人在一声唱喝下齐刷刷跪了一地。我停住了脚步,捂着心口。安平的双手相互攥着按在地上,几乎要嵌进石板里,我不忍目睹。
十年后我再次穿过深长的朱雀城门,离开京都。
我在毫无遮拦的天地间欣赏一次次朝日升起和夕阳下落。同样的壮阔背景下的苍凉,怎么以前的旅行没有注意到?我伏在车窗上,望着或远或近的活动的风景。
车队经过精简,留下十余辆大车、一队禁军以及二十个宫女和随从。对于这种关照,我有点不太忍心拒绝。在漫长的归途中,我不断地在脑中演绎过往的遭遇。我有一个奇怪感觉,如果说我在内心深处存有某些内疚的话,那个最容易勾引出这种情绪的人居然是他。
我坐在客舍的梳妆镜前,披散头发,凝视自己的脸。十年了,这张脸不可能完全没有变化,而我最看不清的总是自己的表情。
我想起荷露。我一再对自己肯定临行那天她脸上的一点点微笑,而我总是无意地想起曾经她问过我的那句话。从来没有听闻家里人夸奖我的容貌,而京都的誉美之词往往是一种礼貌上的道具。哲臻说过我美吗?他留给我的全部印象几乎可以归结到两个词:抑郁而伤感。想象一个抑郁又伤感的人的赞美,会让我觉得不能承受。这时我又会想起他。
“我已经离开那儿了!”我一想到他的时候就对自己说这句话。在这样的拙劣变通下,我可以稍微坦然地想到他甚至提到他。而每当此时,身边的人就不约而同地以一种聚精会神又紧张惶恐的神情看着我,直到发觉我有所发觉才毫无意义地掩饰一下。我开始厌烦,警觉着像避雷一样绕过那些有关那个人的话题。而这样的一天过去,她们又都表现得无精打采。我一直没能妥当地处理好和侍从的关系,尤其这些本不熟悉的宫女。我总是希望彼此愉快,可她们的反应往往不在我的预料之内。
几天以后,她们开始主动传说有关他的消息。她们说得很自然,或是在聊天而我又能听得到的时候,或是在吃饭的时候。她们会说某样菜是哪里的特产,皇帝尝了一回就取了个古怪灵秀的名字等等。由于不是在宫中,这些侍女在话语上显得比较活跃。同时时事消息也令我意外地由飞骑使者传报过来,比如他的出征、行程,而我更意外于自己对这些消息的潜在期待。
当年秋冬之际,我们正朝着相背的方向,任一支飞骑信使队伍不分昼夜穿行于帝国的东西干线。使者每次都向我要一句话,我总是说一句祝词,而他居然会给我谜语猜。使者每隔五六天就来一次。有时候我预计前一次的还没有回到行在,后一次的就又到了我这里,因为会问到一些重复的问题。这让我回忆起小时候的一种游戏,我和文菲躲在高墙这边,徐贲在高墙那边,然后彼此喊话,声音越大就引起越放肆的笑声。通常文菲只敢稍稍大声一点点,所以只有我和徐贲能把这种毫无技巧的游戏玩得起劲,常常笑得像一对傻子。
对着镜子,我隐微地笑了笑。
“我已经离开那儿了……”
当我离魂牵梦萦的永州越近,我的心绪也越发的枉然,长期以来对于沉静与伤感的深刻体悟使我难以对任何事情保留一个单纯的心思。我开始真正的恐慌,和当初进京一样,我不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什么,而更糟的是那应该是我熟悉的所在。我努力地从似曾相识的一座山峰或一池湖水来映证实际早已模糊的记忆,但是效果甚微。
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云娘进来说:“早点睡吧,明天就进永州城了。”
我不敢真正有那样的担心,可是文菲的消息对我来说太突然了,所以当我远远看到父亲母亲双双站在家门口的身影时,感动得要立即拜谢上天。我一直让车门开着,看着他们在我眼中一步一步地清晰起来。这是一个美好的先兆,我的思绪一时间明晰异常,永州就等于我一切的快乐!我现在就在它的腹中。
家里几乎还是十年前的样子,抑制着内心的欣喜若狂我径自快步走到雨花厅。我深吸了一口气,那熟悉的味道让我感觉自己再次触探到了曾经属于我的幸福,转身对疾步跟上来的侍从高声道:“这儿就是我家!”
侍从敛容恭立于我身前两侧,邓国全向我跪拜行了一礼,说了句恭贺我顺利归省阖家团圆的话,随后父母亲出现在敞开的门外。
我错愕地看着父母亲缓慢地彼此搀扶着进来,这才发现他们行走的姿势远没有站立时显得那么健康。
“母亲……”我期期地唤道。
四下寂静,父亲母亲走到离我两三步远的地方,突然双双跪下去。
“夫人!”父亲的称呼立刻冻结了我从脸上到心里所有的忘乎所以,“永州布政玉堪宁恭迎夫人。”雨花厅回荡着父亲清朗的声音。
“娘娘万福。”母亲接道。
我的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心如同被一双带刺的手捏紧又重重地掼向深渊。
“怎么了?”眼泪奔涌而出,这是我未曾预料然而却是最坏的情形。我跪在父母身前,侍从立刻上前搀我起来。母亲别过脸去,用袖口遮住脸庞。我探身触及母亲的肩膀,感到她在微微颤抖。再看父亲,他躲避着我的目光。我瞬间感到一丝绝望。
陌生,我平生最害怕的梦魇。我在一个熟悉的狭小空间里长大并且一直满足于既有的环境,而在刚刚成年时被动地卷入一个充满阴谋与隐瞒的陌生世界。我曾坚信永州是我永恒的心灵家园。但我却在回家的第一天,在我的父母面前,再一次遭遇陌生。
“你一定全知道。我现在只问你,为什么要滞留永州?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没,没有。”邓国全是个不谙世故的武官,此时他的神色和语气一样也不符合他一贯的果敢作风,“臣下请留只是护卫您在这里的安全。”
“这儿是永州府,我的家!你是京都的守城大将,怎么能留在这儿?”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这是圣上的旨意。”
我感到自己的双腿突然间麻木了。
邓国全回身看了看左右,厅中只有我们两人,“夫人,臣不知怎么说好……”
“说实情,说要紧的。”
“臣明白。圣上命臣护卫夫人在省亲过程中的安全,也就是说,整个过程,来……和回去。”
“什么?”我站起,“回去?我这是回乡,还要回去哪里?”
“其实,夫人,在送谴您的文书中确实是‘省亲’。既题为‘省亲’,那么必是大内亲眷。圣上在您离开的当日下诏赐封您‘国夫人’,夫人没有注意到车队前端仪仗中的赤地玄纹孔雀旗?省亲事项是按照皇妃的规格部署的。而下传文书先期已传至沿途各大州府,永州必然包括在内。”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我站起来,“我都没有接旨……‘国夫人’?”
“是的。是‘燕国夫人’。旨意在臣这里,夫人如果定要接旨可,可以接一下。”
“我的天!”我想起途中的那些来往的消息,他居然只字未提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万万没有想到“夫人”——这么个普通的称号——也会暗藏玄机,“圣上是去了纥垆吗?”
邓国全有些意外地,“照日程是在我们出发之后十日,夫人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我坐回椅上,半身靠在一侧的扶手上,尽量整理着凌乱的思绪。
“夫人,”邓国全抱拳道:“容臣一言,您真的以为您永远离开京都了吗?”
我一手撑着额头,抬眼看着他。
“沿途各州府礼数周全的迎送,难道您都没有感到一点端倪?臣真的很惊讶您会这么意外。”
我放下了手臂,别过脸去,“我真的很迟钝。”
“不是您迟钝,是因为习惯。无论如何,多年太子妃的生活不会在您的言行思维中不留下痕迹。”他停了停,微微低下头去,“其实臣的心中有一个长久以来的隐秘……多年前,臣随着一支被调入京的军队第一次见识了天下极致的繁华。您可能无法体会京都对于一个常年戍守边疆的年轻士兵意味着什么。适应了白雪一片的单纯视觉一下子就被汹涌而来五光十色充塞满了。我慌了,又迷茫。最初幸运的感觉变得脆弱无比。我常常一人留连于京都街头,喝酒,然后蜷缩于冷清的一角。我知道自己这样下去就要完了……于是那次,我们被派负责保障先孝勤皇后寿诞大典的安全,我决定这是最后的一次,大典之后就请辞回兖州乡下种田。然而就在那一天,我的决定被完全改变……我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仰望着朝阳门,太子妃代表皇后站在那儿,接受京都成千上万官员和百姓的朝贺。那情景注定要成为我永恒的记忆。当年的太子妃,就是您,穿着皇后的大红朝服,扮演皇后的角色。您当时那么年轻,甚至还有一点少女的稚气,但您自信而沉着地表达着对于天下众生的关怀和祝福,声音清亮直入每个人的心田,殷红的礼服在风中犹如旌旗。我被一种久违的激情冲击着,好象只有第一次面对北国百里雪川时才有的动心体验在那一刻复苏了。我重新感受到作为一个保卫帝国江山的战士的荣耀。京都,我是她的守护人。我遥想多年以后,美丽的太子妃真正成为京都乃至震旦的女主人……您还记得臣说过,能护送您是臣的荣幸吗?其实这句话在我的心里已存了九年——您难道对京都真的就没有一点怀念了吗?”
*
永州的雨季如期而来,我闻到了少女时代熟悉的味道。那缠绵的细雨几乎是我所有浪漫情愫的来源。我在自己的家里像个客人一样地住着,我宁愿暂时这样。无论听到什么、遇到什么,我爱永州,我维护对它的依赖。
我走向父母亲所居的院子,两个宫中的侍女跟在我后面。走进房间,母亲正坐在窗前的书案面前描一幅画,父亲则背着手站在她的身后倾身看着。
一窗的细雨濛濛。
母亲手中的笔掉在案上。她站起来,看了看父亲,又回过头来,好象面对一个突然闯入家里来的不速之客。
“大人!母亲!”我在门口跪下。
母亲显出慌张,欲趋身向前,而父亲拉住了她。
“请你们受女儿一拜。”我叩首三拜,仰望着母亲的眼睛,它们已经湿润了。
父亲走近了两步,嘴动了动,伸出的手臂停在半空。母亲的衣袖掩上了嘴。
父亲的表情愈渐复杂,眉头皱紧了,拂袖喟然:“家门不幸!”
我跌坐在地上,头脑中一片空白。突然母亲冲过来,蹲下紧紧搂住了我,“我不管了!”她喊道,“她始终是我的女儿……”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