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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明就理,一心想多八卦卖料,春兰嫂:“妹子,柳河县还出了个英雄人物哩。”
李璇美下意识接口问:“谁?”问完就后悔,哪里还用得着打听。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就象插入胸口的断箭。不拔时隐隐作痛。只怕是连根拔起,不仅会鲜血直流,还将累及性命。
她的九曲婉转玲珑心思,亦未必得以究其根底,旁人又怎得完全掌控。春兰嫂自顾自答:“凌县长啊。”
端详得李璇美异样,春兰嫂以为这个话题稀罕有卖料,于是更加详尽地补充:“听传,凌志县长最是个急公好义之人。与旁的官,不大类同。”
尹玉书此际亦忍不住插言:“追悼会那天,他救出的那三个孩子,在监护人带领下,从殡仪馆一路长送短跪至火葬场。要不是有不相干的人护着,只怕小孩子的头都得磕烂。”
女人抢过话来,连珠炮一般道:“还有小王庄的村民们,开着农用车拉着那个植物人孩子,打着黑白相间的横幅挽联儿,全程不离,一直到追悼会开完,人都化了,也久久不肯离去···”
似有人用毛笔蘸着心中鲜血直淌的伤口,写下“伤心”二字。无遮无掩无拦,李璇美两行陈泪唰然而下。手同心一般迟钝,根本抬不起来拭泪。只自将头撇向一旁窗外,仿佛掩耳盗铃般,以为如此就不会有人睇透她的心事。
后来,只记得安排了饭,但同尹玉书两口子具体吃了哪些菜式,又是如何将他们送走的,李璇美基本是恍惚下意识为之。
很多很多年过后,再回想起有关凌志后事的这半段,仍全部是空白。大脑保护心房,将此一节敲碎,似水银入地,钳也钳不起,散散湮湮···
*
下午上班后,李璇美愈发感受到日子不好过。当然,那些恐怕旁人并不再意的细枝末节,却都堆积累累于她心间。
就说报销一事,你找赵中锋报,他鄙视之。
不找他,衬得与他生份。
左,李璇美精神受之痛苦。右,同一把手生份的下场,于办公室斗争中,就是几乎没办法得到全力支持开展工作嘛。
公事上,李璇美认真有责任心。然,此一项于仕途办公室文化中,算好也可算坏。内心深处的完美主义常使她无法睁大眼睛,脸不红心不跳地将许多事糊弄过去。
就说前番市区内进行的网吧,KTV场所大整顿治理。赵中锋将活儿派给李璇美牵头。集中行动前,她做了详尽细致的前期了解,发动工作。对于几个大型显眼儿的场所,也都私下吃透了他们的后台背景,知道是哪些有根基的人所开。
统一行动,李璇美的意思是,哪怕是做样子,也得显示出来一视同仁。否则只找马虾来查,不钓大鱼,哪里还能够服众,老百姓是会骂娘的。然,赵中锋就偏偏让女人做那将脸伸出去,让人骂的官。
那些店大欺客的娱乐场所,平日里别人带队去查,隐隐晦晦有意漏过去。他们得了便宜还卖乖,到处于业内宣扬上面有人的本事。搞得每次执法,执法队人员到哪儿都受冷遇挨骂,大有被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悲惨架势。到最后,这些场所莫说是进去查,连大门都不准迈。
李璇美晓得凭自己力量,不可能真正改变得了什么。只是希望,变老鼠吃定猫为知人纵容,亦要收敛。她拟定行动的指导思想,门是一定要进,至于查不查得出什么,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没想到,莫要说秉公执法,她前脚进,后脚赵中锋就被人投了雷似的嗷嗷来电相唤。
若不是相识多年,赵中锋局长大人倒象是潜伏于郑市文化旅游局多年,专为各大型娱乐场所服务,扫清障碍的策反分子。完全地连样子也不装,没有立场,一边倒儿。如他这样,哪里还是商靠官啊,分明是官傍商。
人众,赵中锋一点方式也不讲,简直撕下了所有伪装,只剩□裸。
李璇美低调唯诺,并不怀有理想主义幻想以为可以改变赵中锋,亦或者让他下不来台。然,他们彼此都能感受得到对方的气场政见格格不入,几乎无有相同汇通之处。
李璇美并无有只身能改变世情,打造世界的雄心壮志。然,命运却总是将心中正解仍未泯灭的人逼至墙角。就在她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之时,赵中锋居然又在党组会上发难重提,居然强势要求处理她分管的执法大队几位中层,还有一般同志,扣发奖金和岗位责任津贴。压得罪状帽子是在网吧,KTV场所大整顿治理活动中不讲究工作方法方式,引起群众和商户的不满。
自知无力抵抗,强耐住,想起过往中的凌志,是如何因着一言不合而遭到田伟国的孤立。她明白单位正副职们的相处,有时就如同大家庭。即便非品质私心,歪门邪道原则性的问题,有时仍会遭到家长随性而发的责难。倘若一把手坚持,这项提议是一定能通过的。因着本单位其余的那些副职,一定会配合赵中锋。
未曾料到的是,赵中锋居然要李璇美表态如何处理执法大队的队长和几位中层。于女人心中,做人大过做事的通情不是不明了,亦早都锻造的懂得不再那么黑白分明,只是,有些黑,始终没能盖过白。她甚至不如国王新衣里面,戳穿国王没穿衣服的孩子那么勇敢直言不讳,李璇美只是表示虚心接受批评,今后改进工作作风。然,不同意处理执法队的同志们。
党组众人乐得凑热闹,看人打架不伸手。这里,不是个讲理的地方。更是不知得做多少人后龌鹾,才可得人前优雅光鲜。
事后,执法队大队长曾找到李璇美,他道,没必要替他们出头。女人永远忘不掉他说这话时的复杂情绪。当手中未能握足实权,微不足道时,即便她说出一个人尽皆知的真理,道出国王的新衣,亦会被旁人捂住嘴。而只有当她被神化,即便口吐胡言,亦会被称奉为神祉。
大约连他都觉得,政治始终是需要讲究实力的。务必得了天下,再来谈德治或者法制。女人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没得必要将战事升级扩大化。受到上面的处罚,被黑白混淆的责难几句算得了什么,机关里上班的公务人员谁没这点心理消化本事啊,重要的是不能被领导划到异类的圈子当中。
当日李璇美红着眼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委屈的泪水延腮蜿蜒。原来,伤心哭泣不一定就是软弱,微笑也未必是真正的坚强。要看过程中舍弃掉了什么,又坚持了什么,最后追求的又是什么。
女人终于明白,机关上班哪有那么多的单项选择判断是非题。问题的关键不过是,整个游戏运行过程中,按照谁定的规则来玩。
于后来的很多次党组会上,女人都尽量的闭嘴敛声。时常听着党组成员们煞有其事的端着茶杯聚在一堆儿开会,无非是讨论些防暑降温发几包白糖茶叶,而这些东西又在哪家采购,等等。每每此时,李璇美都在内心深处泛出一个词汇:乌合之众。一群乌合之众,当然,这里面也包括她自己。
此一生,当真就这样耗在这里过去了吗?即便有机会再进步,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吗?
☆、一部中国的《乱世佳人》
当日散会后,赵中锋火气渐消,又怕李璇美到景朝阳面前告小状,打小报告编排自己。想了想,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拎起桌上电话,要通景朝阳,赵中锋:“景书记,您这会儿可方便得空?”
放下手中文件和签字笔,景朝阳:“有要紧事吗?。”
赵中锋:“想去您那里坐坐。”
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景朝阳:“没有要紧事的话,中锋你就别过来凑热闹,现在过来排队也难排上。”
赵中锋哦了一声,道:“是关于李璇美···”
听筒那边虽未立时对这个名字作出反应,然,直觉领导是上心再意的。略忖吟四秒钟,景朝阳:“这样吧,中锋,我过去你办公室。左右院儿,也不算远。你那边清净些。”
是了,领导一出去,门内门外的人自不用继续排等,散了便罢。书记莅临,虽是私访,仍得有些阵势,不可大意。
将好茶预备于案,赵中锋同分管办公室的副局长交待,倘领导不走,饭安排在何处。备上几个晚餐方案,任领导选。
随后,赵中锋叫上最为亲近的两个副职,一同乘电梯来到局大门口,留心着车流,分辨哪一辆是书记的御用座驾。
*
于办公室落泪的李璇美不时被人敲门所扰,不能够哭得敞快尽兴。女人的脸被泪水浸泡得皱皱巴巴肿肿红红白白无法见人,不能够痛痛快快。
陡然间发现,她连可以扑进去痛哭的怀抱,空间,沈彦凌志,统统都失去了。
静听门前响动,仔细辨别过人流,李璇美伺机由办公室溜了出来。沿安全楼梯一步一踏向下,预备从办公大楼后门向外,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觅一处陌生无人之地,独自无扰伤怀难过。
最好得以让眼泪,由上而下滴入土里,入土为安。不想连眼泪都如她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囚在楼里,迟早蒸发消失,象是从来不曾存在过,留不下一点点痕迹。
由市政大厦出来,景朝阳相望雨后秋阳高爽,突觉好时风,不如梦一场。遣散掉亦步亦趋跟上来的司机和秘书,留下待命。他独自溜溜达达,由市政大厦后面的安全门抄近路,进入到郑市文化大楼后门。
没有丝毫犹豫,男人闲散拾级而上,只当锻炼身体。从前当副书记时,不忙不赶公务的情况下,也经常爬楼。扶正后,就渐渐不得机会这样做。常常一下车,就被人围拢成蚌,送入电梯,送上楼。甚至就手截进办公室。
谈起事来,一拨接一茬儿,很快半天半天就过去,从指缝间溜走掉。自觉就如那蚌内的珍珠,虽世人都道珍贵,而己却不得呼吸,饱尝磨砺之痛。
直到有日重见天光,怕又失去了那蚌的庇护,须只自面对世情人相,恐仍会有诸多不便不适。
人与人倘有缘,时常会以十年为一个轮回。时光机将安排那些缘分未尽的人,以十年为限,于大致相同的场境里,安排他们重新相遇。
缘火未灭者,即便重逢于乱马嘈杂的红尘浊流里,仍能凭着直觉回眸相望,从人潮里一眼挑选认出对方。
而闪闪烁烁终难逃寂灭的那一对儿,即便是于时空寂静无涯之中,只两个人面对面,亦仍擦肩而过,此为有缘无份。
景朝阳由下自上,李璇美掩面饮泣,由上而下。
听得有脚步声,女人暂停泪泣,却将脸掩得更紧,生怕遇见熟人不好交待。
两人错肩而过,男人不敢无礼相看,李璇美不愿被识破。
十年,她早已忘记之前最后一面,索菲特酒店露台上,景朝阳留予女人的气息。
而他,每每想起,也只得忆起一个如若能够,仍愿意搭手相帮一把的影子。
现在女人掩面,打他身形闪下。
男人行至即将彻底消失的又一级台阶时,突然立身向下望去。没有看真切她的容貌,然,认得十年来心间闪闪落落中女人的那枚影子。似风干了一般的狭仄,却能将人心硌得生疼的影子。
立立定定地站着,没有出声相唤。李璇美只觉方才错身而过的那人,此际像一片凉云遮蔽于头顶,仿佛如何向下都走不出他的庇护。
仰起大花脸,女人泪迹斑斑地向上望去,正好迎上景朝阳向她展颜的一个温煦笑脸。
十年阳光,将一切定夺改变。唯一不变的是,他依旧那般萧萧肃肃楚楚而立,笑容永远似阳光从松针缝隙上方投射下来,那般夺目却不刺眼,迷离得象一段愿意时常温习的记忆。
眼下,脚底踩着文化旅游大楼安全梯,如同那已被拆掉的老楼梯间附身了一般,仍将十年前,那个如小鬼儿般落魄,不明方向的李璇美送至男人面前。
十年时光,仍是没有留于女人一点脸面,还是一如既往的狼狈。或许再一个十年,女人的容颜就一定会老去,再无可看性。希望到那时,可供魔鬼商榷交换青春的条件,就是不再如青葱时这般狼狈。
幸好,男人永远不在意这些。他所在意的,永远是当年那个露台上的小姑娘如今是否身心安放。
李璇美瞠目结舌地望着生命里,原来还有这一路神仙:景朝阳。
坦白说,并无可能忘记他。
只是分离得实在太久。他之于她,只是飘红一路凯歌高升着的一枚符号。以为,他已经将她遗失丢弃太久太久,拣都拣不起来的那么久。
待这枚符号朝向她踱步而下,将至面前时,女人才反应过来,向上迎了两步。仅仅两步,就面对面,终于找寻到的彼此,他们却用了十年时间。
同时想要张口,却又都卡住。
手机响了,缓和气氛,将凝结于两人之间的岁月星光柔成水,温和地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