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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措的声音里充满了大智慧、大慈悲的哀悯,如同年龄超过百岁的白眉高僧,面对着蒲团前跪倒的信徒。
画面上,棺盖被吃力地推开,露出一个平躺着的白衣女子。她的脸上覆盖着一张一尘不染的白色手帕,严严实实地挡住五官相貌,只露出一头银丝一般的长发,柔顺地平铺在一块黑色玉石上。
“她是谁?”方星忽然开口,嗓音颤抖着。
“她是你。”达措的话像佛家的晦涩机锋。
“那么,我是谁?”方星立即追问。
在世人看来,她是方星,一个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神偷,并且拥有方老太太那样威震江湖的后台。她漂亮迷人、落落大方、纤腰长发、身手了得,是所有男人目光里的焦点和仰慕的对象,但现在当她迷惘地反思“我是谁”的时候,让我也有瞬间的疑惑——“她是谁?来自哪里?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方老太太的穷途末路之中?”
“你是她,难道还不能顿悟吗?”达措大喝,身体骤然陀螺般飞旋起来。
方星也跟着也一声大喝,双臂平伸,身子反方向旋转,恰似另一个陀螺,两个人的头顶稍微分开,但百会穴依旧对准,中间距离绝不超过半寸。这种情况下,达措竟然是凌空旋转的,毫无支点,却不会从半空跌下来。
当那种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时,所有显示屏上的画面变成了快进状态,一段大段的人物动作和四周环境高速变化着,令人眼花缭乱。
我悄然后退了几步,稳住心神,无声地观察着试验室里的情况。
倒在地上的人都已经昏死了过去,我担心的是房顶的某些地方会隐蔽着高清晰度监控镜头,在詹宾都不知情的状态下拍摄到这里的一切。以何东雷背后的两大后台行事作风估计,监控将无处不在,任何人都无所遁形。
幸好,我对何东雷没有敌意,只是要带走达措,绝不会刺探两大利益集团背后的秘密情报。
“任我笑呢?会不会就在其它那几扇门的后面,也像小白鼠一样供别人观察研究?”我想到他举手间残杀老龙的那一幕,心底里顿时充满了深重的寒意。
突然,飞旋中的两个人停了下来,达措反弹起来,在方星侧面五步远处落地,脚下踉跄着跌倒,发出粗重的喘息声。他垂着头,双手勉强支撑着地面,才没有疲弱地就势倒下去。看得出,他的体力和精神已经透支到了强弩之末的危险境地,距离死亡的边界只差一步。
方星的样子还好,只是脸上挂满了豆粒大小的汗珠,长发也早被汗水濡湿,湿淋淋地耷拉在肩膀上。
“快救救……他,用内功护住他的……心脉……咳咳咳咳……”她向我大叫了一声,喉咙忽然呛住,双手捂在胸口上,大声地咳嗽起来。
我跨过去,一手扶住达措的后背,一手搭在他的腕脉上,心里忽然一沉。他的脉象极度低微沉迷,几乎探测不到,并且频率降低到每分钟仅有二十余次。
“感觉怎么样?”我的内力源源不断地从掌心里奔涌出来,灌入他的脊柱五处穴道。
“很好,从没感觉这样好过……”他抬起头,脸色蜡黄,但充满了如释重负般的诚挚微笑,“圣女的路刚刚开始,前途光明但路途艰辛,不过有你这样的绝顶高手陪在她身边,一切就会容易得多了。希望你们好运,能够解开那些因果循环中的连环死结,结束所有的灾难情节。我必须得先走了,因为我的任务就是这么多,引领她、指引她到达圣女灵魂的栖息地,告诉她那些冰冻着的故事,然后就要离开。”
他的额头、脸颊、下巴上正在急速出现刀刻斧削一样的皱纹,两道乌黑的眉也在眨眼间镀上了一层亮银色。一瞬间,他的脉息恢复了正常,一起一伏,沉稳有力,仿佛大海深处的强大暗流,蕴含着无穷无尽的潜力。
方星站起来,忽然发出一声尖锐高亢的长啸,如同苍鹰腾飞于九天之上时的傲然叫声,将四面的所有屏幕震碎,蓝色的电火花此起彼伏地跳跃着,直到那几台超级计算机组也冒出了缕缕青烟,变成了一堆废铁。
回声激荡了足足三分钟,才悠悠落下,但我的耳膜已经被震得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到了。之前以我对方星的内力判断,她就算再修练三十年,也不可能有如此强劲的内功,随意发声长啸的威力竟然胜过了佛门高僧的“降魔狮吼功”。
“她是圣女,不是普通人,你感觉不到吗?”达措微笑着,嘴里的两排雪白牙齿骤然化成灰白的粉末,双唇也紧跟着干瘪下去。
我感到他的体重越来越轻,直到变得像一团薄棉絮那样,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卷走。只有武林高手临终前散功断脉时才会这样,而接下来迎接他的,将是筋络绷断,脉息消失,彻底地离开人世。
“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我苦笑一声,转世活佛固然伟大,但达措灵童的一生却实在太短暂了,有点像深秋草叶上的寒霜,只有从凌晨到朝阳升起之前那一段存活时间。太阳一出,它们的生命就结束了。
我希望从达措嘴里知道父母的消息、知道来自唐枪的那块石头表达了什么意思,还有方星的过去和未来——但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他变得奄奄一息,只差喉咙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没有了,我很开心,这一辈子终于同时遇见你们两个,然后把一个完整的圆圈画出来。感谢你们,我的使命终于完成了,可以毫无牵挂地投身于其它躯壳之中,做一个正常人,过正常人的开心日子。沈南,我在生命的最后真的很想告诉你一句话,做灵童是很乏味的一件事,连普通小孩子的游戏快乐都被剥夺了,没有个人的自由,每天只是绞尽脑汁与佛经纠缠,苦修‘顿悟、妙思、禅机’。对我而言,那些刻在灰色佛经上的文字没有任何意义,都不如小女孩儿们玩的沙包。再见了——”
他倏的闭上了眼睛,同样雪白的睫毛颤了颤,随即凝滞不动了。
“他死了。”方星平静地作了结语。
我探探达措的颈下脉息,果然平滑如线,再也没有心跳的迹象了。
“对,他死了,这是一件很可惜的事,不是吗?”我痛心于达措的夭亡,同时对方星的未来又异常担心,所以心情顿时一落千丈,几乎失去了探索事件真相的最初动力。
“不,每个人完成了自己来这世界的使命后,继续存在下去反而成了一种痛苦。跟随他的人全都死了,追踪迫害他的前生活佛天敌很快就会掩杀而来。他的死,是死得其所、死而无憾,你说,我们是不是该为他感到庆幸?”方星俯下身子,右掌按住达措的心口,左手捏了一个古怪的指诀,低声诵念,“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永生不改,回你原先的出生之地去吧——”
第九章 任我笑蜕变为猫科杀人兽?
我放开达措,他斜躺在地板上,裹在灰色藏袍里的身体正在持续干瘪下去。
“沈南,请退后一些,或许你该看看操作台上那些笔记簿,查一下有没有咱们感兴趣的资料?”方星合掌当胸,对着我说话,目光却始终落在达措脸上。
试验室里共有六张操作台,堆满了书籍和笔记簿,有几个簿子还摊开在桌面上,旁边凌乱地丢着铅笔、尺子和橡皮。假如詹宾等人曾经从达措嘴里知道一些情况的话,就一定会记录在这上面的。
我直起身,跨过横在面前的日本人身体,走向工作台。
“嚓”的一声,似乎是有人划着了火柴,我转头一看,方星正双手横在胸前,掌心里突然冒出两团突突跳荡的火焰,在达措身上一按,那具刚刚断气的尸体便呼的一声剧烈燃烧起来。
“去吧,恭喜你,终于从这件事里脱身出去了。其余的事,都交给我来做吧。”她后退一步,看着尸体在几秒钟内与那件藏袍一起化为飞灰,脸上只有漠然的平静,看不出一点悲喜。
我不想说什么,走到工作台前,迅速翻阅着那些打开的笔记簿,但大部分都只记载着寥寥数语,用来描述达措的身体状况,绝没有涉及到他说话的内容。
“抱歉。”方星跟过来,在我身边沉默了一会儿,才涩声笑着开口。
我摇摇头:“没有什么可抱歉的,也许人与人之间的深度沟通,就是非需要以某种奇怪的方式进行不可。可惜,藏人习惯于鹰食天葬,我们无法为达措准备这些,应该对他说抱歉才对。”
达措与方星表现出来的异状,在我眼里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就像武林中的内功传递一般,高手将自己全身功力倾囊而授,然后瞬间衰老,委顿而亡。只不过达措是活佛转世,以年幼的身躯包容着一个藏教高僧的功力,看起来有些不太习惯而已。
“他不是藏人,而是像我一样,不知道何时何地出现在那个山间小村子的,怀有自己的独特使命——算了,不说这个话题了,也许我们该搜索一下任我笑去了哪里。他潜伏在老龙身边那么多年,一定知道很多有意思的事。”
一谈及任我笑,方星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关于达措的来历,我曾做过无数次猜想,经方星如此一说,忽然一切答案都变得无足轻重了。人死如灯灭,他的一生已经可以盖棺论定了,别人再说什么都成了浮光掠影,与他无关。也许他把自己思想上的一切都传给了方星,只有她最懂他,如此而已。
试验室里满地狼藉,再加上达措的尸体飞灰,已然无处下脚。日本人和詹宾还在昏迷之中,我们无暇理会这些,缓缓退出来,那扇门又自动关闭了。
方星大步左转,过了两个门口后停下,右手按在标着俄罗斯文字的一扇门上。
“应该在这里,老龙曾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在俄罗斯境内匿伏疗伤,那时任我笑就在他身边,我猜俄罗斯人掌握了他们两个不少情报。所以,由俄国专家向他们开刀是最可能的。”她简单地向我解释,但这理由实在勉强之极。
门口的俄罗斯文字译成中文意思是“深度脑部读取部”,我现在非常怀疑这个地下研究室的主持人大概不是老杜。他的能力还不足以领导这么庞大的多国联合试验,因为很多国家都在秘密研究人脑活动的可视化,取得的成绩各不相同,但谁都不会率先把自己的成果拿出来共享,更不会听从美国人的指挥。
门口上方的红灯突然亮起来,门扇也向侧面无声地滑开,两名枪手平举冲锋枪出现在门里,枪口冷冷地对准我们的脸。
枪手身后,一个高大的金发女人抱着胳膊,脸上挂着阴森森的冷笑,目光轮流从我和方星脸上掠过。
“你们是谁?到此有何贵干?”金发女人的中文发音非常标准,这一点非常少见。试验室中央的白色巨床上,任我笑被锁住双腕、双踝,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眼向天花板直瞪着。还好,房间里再也没有其他人,连计算机和显示屏都没有,到处是空荡荡、白茫茫的。
方星冷冷地回答:“能够帮助你进行研究的人,特地为你送资料而来。”
那女人仰面一笑,傲然扬了扬下巴:“不用了,你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任我笑和老龙是我国的紧急军情处理部门专项跟踪研究的对象,对他们的秘密监控频率可以精确到以微妙计算,还有什么记录不到的资料吗?”
我抬起右手食指,拨开就要顶到自己鼻尖的枪口,吐出一连串流利的俄罗斯语:“切尼金博士,我有充足的证据能够表明,任我笑的思想内部并非只有人类的成分,而是掺杂了某种兽性。并且,我亲眼目睹他的身体在杀人时能够产生异变,让我们进去,只会对你的研究有益。我知道,你在莫斯科大学的研究课题是‘双面人的隐性性格’,遇到了无法通过的节点,不是吗?”
这女人很有来头,表面身份是俄罗斯国家首席生物学专家,但背地里却有着国家安全部的秘密职务,所以我们没必要惹恼她。在老杜的私人生活中,有很多所谓的“俄罗斯女性朋友”,切尼金博士就是其中一位。
“哈哈,沈先生果然快人快语,请进来吧。不过,你的这位朋友却没这资格——”切尼金的态度有所转变。既然老杜肯向我说起她,就一定会向她提及我。
两名枪手蓦的齐声怪叫,身子腾空而起,从我和方星头顶跃过,重重地跌在地上,软瘫成一团。
“现在,我有资格了吗?”方星大步向前,直逼比她高两头、胖两圈的切尼金。她发出的“螺旋劈空掌力”能够自由地控制两名警卫的扑跌路线,非常高明,让我都自叹弗如,可见达措传功的效果有多么明显。
切尼金双臂一分,紧身西装立刻刺啦一声从肩部挣裂,露出胳膊上白花花、圆滚滚的肌肉来。像她那么胖大粗壮的女人竟然能在瞬间变得水蛇一样圆滑灵巧,用日本柔道里的“贴身纠缠技”,穿入方星腋下,一个“反臂抓握过顶摔”已经将方星举在半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