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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伯长眉一挑,目光向我扫过来,这一次我心领神会,马上接话:“我跟方小姐一起出去,所以,还得麻烦您看家。”
方星眼波流转,低头喝汤,但眼角却掠过一丝胜利的微笑。
关伯哈哈大笑:“好好,不耽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你们尽管出去,我晚上煲雪梨银耳汤,等你们回来喝——”
我能够顺从他的意愿,他当然开心。方星呢?会不会也在为我的妥协而得意?
出门之前,方星忽然淡淡地蹙着眉:“沈先生,刚刚关伯说,他非常了解你,心里喜欢别人也会碍于面子难以说出口,这是真的吗?或者,你只是怕驳了他的情面,故意违背自己的心愿跟过来陪我?”
我静静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方小姐,像你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孩子,难道看不穿我的心思?”
一瞬间,我们之间四目交流,混合着异常复杂的情感,当然,也免不了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怀疑。
“我看不穿。”她仰面长叹。
我替她开门,外面的天又变得阴沉沉的。初夏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可能又要孕育着一场雨了。
方星的脸也阴郁起来,一直到上了计程车都没能重新变得晴朗。
“沈先生,人在江湖,是不是会事事先为自己考虑,私字当头,这才是人类最原始的本性?”不等我回答,她已经转向我,“我的意思,假如你不是想要从达措那里知道些什么,那么绝对不会答应陪我一起行动。不要否认,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切,而且,我有预感,你会陪我去鬼墓绿洲,目的当然不是为了保护我,而是要解开你自己心里的疑团——”
计程车的唱机里飘着一首让人昏昏欲睡的英文歌曲,一个缠缠绵绵的女声拖着懒洋洋的调子反复低唱着:“Love、Love、Love……”
我不想看她眼底的伤心,只能将目光转向窗外。
她说得对,之前我拒绝过去看达措、也断然否认会去鬼墓探险,宁愿把注意力全部放在盗取灵环上。现在,我食言了,要去老杜那里,当然是为了达措脑子里的秘密。
“沈先生,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一旦离开港岛,留在这里的人马会严密监视一切有能力帮助你取得灵环的盗界高手。你永远都不会找到帮手的,他们答应你出手的后一分钟,就会以种种奇怪的理由消失得无影无踪。灵环既然已经现身,它就属于我,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方星说话的口吻冷冽起来,这才是她的本性。
“为什么不直接让我消失,岂不一了百了,免得连累无辜?”我笑了,她的话里带着隐隐约约的威胁。
方星摇下车窗,故作洒脱地吹了声口哨:“是啊,你说得非常对,但我不这么做,只是为了另一层目的,因为你有更高的利用价值。”
我摇摇头,放弃了继续追问下去的想法。
在我看来,没有人能轻易攫取自己的生命,任何时候,只要我愿意大开杀戒,哪怕是在枪林弹雨、千军万马之中,也会有惊无险地脱困。比起解开心里那些疑团的困难程度来,千军辟易只是开玩笑一样轻轻松松的事。
计程车停在老杜的大铁门外,院子里一如既往静悄悄的,仿佛一片荒废许久的陌生世界。
我在门上敲了两下,大铁门无声地向右侧滑开,仍旧没人出现,只有值班室屋檐上的四个黑黝黝的监控探头冷森森地转来转去,向我们身上扫描着。
方星带头走进去,寒着脸,一言不发。
我忽然觉得,青天白日之下到这么一个荒凉寂静的地方来,想想实际是一件挺恐怖的事情。据我所知,老杜为了保证这里的安全,养了四只纯种的藏獒,命名为“黑珍珠”,编号从一到四。它们的杀伤力大概能胜过一支二十人搜索队,因为驯犬员是来自昔日港岛飞虎队的退役人马,经他们的手培养出的猛犬,搏击厮杀的功夫无异于一流江湖高手。
江湖上还有一个说法,哪怕是遭几百人追杀的逃亡者,只要进了老杜这扇大铁门,就算是彻底安全了。谁敢不识抬举越界追杀,那就是不给港岛几大黑道组织面子,随时都会被狙杀在门口里面的这片开阔地上。
老杜手下,有几个很有来头的枪手,心狠手辣,拔枪无情,每个人都背着十几条命案,根本不在乎多杀五个或者十个。
所以,院子里充满了无处不在的阴风杀气。
“幸好我们是朋友——”我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跟随在方星后面迈进了大车间的门。
“沈先生、方小姐,老大在三号零度舱里,请跟我来。”有个面颊上刺着蝎子纹身的年轻人殷勤地凑过来招呼,并且为我们头前带路。
地面上冲洗得干干净净,但我鼻子里却总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走到零度舱门口,年轻人按下了对讲机的通话键:“老大,沈先生和方小姐来了。”
老杜闷声闷气地回答:“请他们进来,另外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们。”
年轻人按动电钮,厚重的银色铁门滑向一边,一股浸人肌肤的寒气伴着水雾扑面而来。
老杜垂着头坐在达措的手术台前,嘴里叼着一支吸到一半的烟,嘴角、鼻孔不停地喷出白色的雾气。几天不见,他的头发越发乱得厉害,身上穿着脏兮兮的睡袍,用一根松松垮垮的腰带胡乱系着。
他的手里捏着一叠照片,走近之后,我才发现还有几十张照片散乱地丢在达措身上。所有的照片记录的都是那颗血瘤的特写,右下角用醒目的红笔标着拍摄时间和序列号。
“你们来得正好,这个人很快就要死了——如果不能转入深度冷冻舱的话。那个血瘤的最大直径以每小时十五微米的速度向外扩张,这是一道简单的乘法题,很快,它将在颅腔里发生爆裂,过量的液体会造成颅内压急剧升高,结果很明白,任何一个有医学常识的人都能想像出来。”
他颓然地喷出一口白色的烟雾,飘到达措脸上,久久不去。
达措平静地躺着,脸和嘴唇都很苍白,露在外面的胸膛、两臂、双脚上凌乱地贴着电磁感应贴。
“心跳每分钟三十次,一切还算正常。”我叹了口气,侧面那具绿色的显示屏上,能够读到他全部的身体信息。
“小沈,怎么办呢?开刀切除?否则,这张床就是他的死亡之地!”老杜烦躁地吐掉烟蒂,伸出右脚狠狠地踩住,又使劲碾了几下。
我挥动袖子,将笼在达措脸上的烟雾赶走,弯腰看着他的脸。现在看来,他只是个还没成年的小孩子,港岛的学校里有几十万个像他一样的小学生,每日端坐在教室里听讲上课。按照方星的说法,一旦切除那个血瘤,他的灵气全部消失,灵童也就不再是灵童,而成了几十万个孩子中的一员。
老杜说的话并不是耸人听闻,即使在低温冷冻的特殊环境下,只要达措的生存机能还在继续,血瘤就会持续增长,只不过是速度骤然放慢罢了。
“就像放在电冰箱里的一杯奶茶一样,虽然可以延长它的保质期,但总有一天,奶茶会彻底变质的。同样的道理,挪用到他身上,就是无法避免的死亡。”老杜进一步解释,但并没有抬眼去看方星。
这一次,他对待方星的态度有些怠慢,不再像第一次的时候那么诚惶诚恐。看来这个问题将他也困扰得不轻,两腮、下巴、嘴唇上的胡子乱糟糟地长了出来,眼珠子上也趴着满满的血丝。
“深度冷冻,他也会死,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方星冷冷地瞪着老杜。
“对,方小姐有什么高见?”老杜的态度并不恭顺,斜着眼睛瞟了方星一眼,取出烟盒,又叼起一支烟。
“我的意见,你最好带着你的毒品离开这里,免得更深一步刺激达措的脑神经。”方星取出手帕,绕过老杜,站在达措的头部侧面,仔细擦拭着他的脸。
“好好,我出去、我出去,听从方小姐的吩咐——”老杜懒洋洋地起身,弹开打火机,点燃了这支烟。
我很惊讶于他对待方星前倨后恭的态度,迅速收拾起照片,跟他一起出去,进入了冷冻舱隔壁的小客厅。
老杜跌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大口吸烟,一副恨不得连烟灰都吞下去的急迫样子。
照片无法说明什么,颅腔的内部结构并不仅仅是由血、肉、骨构成的固定存在状态,而是时时都有可能发生骤然变化的,从某些高血压病人的身体突变可以证实这一点。前一秒钟一切正常、谈笑风生的病人,一秒钟之后就有可能脑血管爆裂而亡。
“小沈,你说,那孩子脑袋里到底有什么?”老杜吸完了烟,又取出一支,捏在手里,满脸忧心忡忡。
“有什么?照片上不都清清楚楚吗?”我苦笑,照片共有四十三张,血瘤像一颗随时都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一样,悬停在达措的颅腔横剖面图里。
“小沈,我的意思是——他的脑袋里有时候会发射非常强烈的电磁波,仿佛一个高频电台一样。昨天晚上,我的手下带着对讲机进入冷冻舱例行检查,被电磁波干扰,送话器里不断地传出刺耳的啸叫声。”老杜用力摇头,满脸都是解不开的疑惑。
他取下腰间挂着的对讲机,向我怀里抛过来。这种来自日本健伍公司的优质产品,故障率不超过十万分之一。
“对讲机肯定没有毛病,当时外面巡逻的六个人同时听到了啸叫,其中一个耳膜轻微受损,已经送回家去静养了。小沈,已经到了当机立断的时候了,无论那孩子是神是魔,总得有个解决办法,否则,难免闹出大事来,谁能担待得起呢?”
我把对讲机颠来倒去地看了几遍,放回茶几上。达措的思想结构异于常人,而且又处在前生记忆恢复的阶段,当然会产生很多匪夷所思的现象。
“老杜,我基本同意你的想法,深度冷冻,直到找出解决问题的最终办法。”方星的鬼墓之行,或许能找出石板画的秘密。到现在为止,没有人能预测事情的未来发展方向,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
老杜忽然想起了什么,弯腰从茶几下面摸出一个铁青色的金属盒子,大约有一尺见方。
“小沈,看这个——”他“啪”的一声掀开盒盖,一寸深的盒子内部竟然分成了整整齐齐的九宫格,每一格里都分别放着灰白的指甲或是黑色的头发。
“这是从那孩子身体上剪下来的,其实,我还应该采用一些手段取得他的皮肤、血液、骨骼、肌肉才更能让这个试验变得完整——”他捏着自己的下巴,表情认真严肃,仿佛以达措做试验是天经地义的正事。
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以表达我的不满:“老杜,别乱想了,那个孩子对方小姐很重要。你如果真的伤害到他,方小姐发起火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大概独处的科学家们多多少少都有些思想变态,我知道老杜以前曾用非法手段做过活体解剖试验,但他想动达措的话,我第一个就不答应。
达措是来向我求救的,如果没有恰当的手段救活他,至少也要维持住现状,绝不能雪上加霜。
老杜“哧”的一声冷笑:“方小姐?她能把我怎么样?”
我忍不住奇怪地反问了一句:“你不怕她,难道也不怕‘天煞飞星’方老太太?”
这句话令老杜仰面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小沈,有件事你不知道,其实她们——”他忽然警觉了,伸手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再说下去。
江湖上的事瞬息万变,我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却意识到“方星突然失势”的这个现实。之前在雨中的街头,任一师摇下车窗时,曾隐约透露过一句。如果方星仍然在方老太太的庇佑之下,其它势力是不敢当面向她叫板的,包括一手遮天的老龙在内。
“老杜,不要说了,还是说说这些头发和指甲的事。”我不喜欢刺探别人的秘密'。。',更不愿看老杜这种欲言又止、不吐不快的难受模样。
老杜用一柄金属镊子取出了其中一格里的头发,放进烟灰缸里,然后把左侧墙角的紫外线工作灯拉了过来。
我明白了,他是想在我面前证实,头发和指甲会在紫外线下变黑融化,马上举手阻止他:“老杜,这个试验没必要做下去了,你的意思是说,达措目前不能暴露在太阳光下,对不对?”由这个简单试验可以做概略地推算,太阳光中的紫外线会晒伤人类皮肤,当这种伤害上升到极点时,就有可能令头发、指甲在瞬间化为乌有。
老杜丢下了镊子,颓然回答:“对,这是最奇怪的事。昨天中午,我把三片指甲分别放在阳光下曝晒,大约在五分钟之内,三片指甲全部被‘晒化’了,先是变为液体,接着化做气体蒸发了。地球上几百万种物质之中,能如此奇怪的,绝无仅有。我一直在想,达措的身体具有非常高的科研价值,美国方面,有一个医学组织专门喜欢研究一些类似的特例,所以,咱们是否可以请求他们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