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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贤腰背佝偻,一幅畏畏缩缩的样子,长相看起来倒和善。走到乾清宫门口时,客印月也未对张嫣行礼,只扬起下巴得意一笑。
客印月跟在魏忠贤身后,就要走进乾清宫,张嫣皱眉扫了一眼方成盛,他本不敢拦客印月,但在皇后的注视下不得不走上前,弓着身子,对客印月说:“奉圣夫人,皇上下令只见魏公公一人。”
方成盛想必是见识过客印月的脾气,满脸的谨小慎微,却不料客印月此时毫不动怒,娇笑一声,转身便由紫香扶着走了。
客印月如此反常,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张嫣大感反常,不禁看向在门口的正要走进去的魏忠贤。恰巧此时,他也回头看了一眼张嫣,两人目光对接那一刻,张嫣身周一凛。
张嫣第一次见到这种眼神。
他长相虽然和善,甚至可说是憨厚,可一双小眼睛中充满了毫不相称的阴险和狡诈。张嫣直觉,这个魏忠贤会是一个比客印月更加棘手的大危险。
客印月虽然狠毒又专横,但她嚣张轻敌,这是显而易见的弱点,凭着皇后的身份与她周旋倒是不难。但是魏忠贤,目前为止,尚且看不到他的任何弱点。
他表面看上去人畜无害,皮囊之下却隐藏着残酷毒辣的本性。这样的人,又得了朱由校的欢心,后果难以设想。
六月的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夏之将至,张嫣却周身发冷。
张嫣焦急起来,在乾清宫门口冷汗直流。语竹发现了她的异样,忙掏出帕子替张嫣擦去额角上的汗。
张嫣看见手帕,心念瞬转,趁势低哼一声,眼睛一闭,身子向后软软倒去。身后跟着的一众宫人顿时惊慌失措,忙七手八脚地扶住了张嫣。语竹着急道:“娘娘站了一日,怕是受了暑气。”
她有着皇后的身份,却这样狼狈失仪,实则十分不合礼制,传出去怕是要让宫人们私底下耻笑,但此时她也顾不得这些虚文了。
方成盛见状也蒙了,愣了好一会,想起去回禀皇上。很快他就出来了,说道:“皇上下令将娘娘安置在乾清宫西暖阁暂歇,速请刘太医来诊断。”
不知魏忠贤跟朱由校说了什么,朱由校竟也不出来看她一看。
已在乾清宫暖阁前站了一天,张嫣确有些累了,她想,事既至此,眼见着也快入夜了,只好待明天再说罢。
她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失去了最后一个奋力一搏的机会。
在战争中,将军的一个决定,对错与否,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在政治斗争中也是如此,接下来的六个春秋,张嫣和东林党,为他们所犯下的错误,付出了沉重到刻骨的代价。
36。宫内御马
是夜狂风暴雨,阴沉了多日的穹顶终于放晴。在早晨第一缕日光照耀紫禁城之时,朝臣霍维华上疏,抨击王安蛊惑圣上,意图乱政。
自明宣宗起,惯例大臣与皇上的文书往来都要经手司礼监。从前王安才是司礼监的实际掌权者,所有文书皆由王安过目。而现下的掌印太监王体乾是魏忠贤的人。
因此,这道奏疏,绕过了王安的眼皮子。待整个朝野得知此事,看到的已是皇上给的批复:降王安为南海子净军。
此诏一出,东林党人终于后知后觉,发现到事情的发展脱离了控制,猛烈上疏反对。然而,给出了批复后的朱由校却再不见踪影,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张嫣自然不会对王安坐视不救,得知消息后,再次向乾清宫而去。
行在路上,张嫣细思今日这封激起千层浪的奏疏。奏疏的内容倒是无足轻重,但上疏之人让张嫣很是在意。霍维华,东林党反对者,近日里来跟魏忠贤有走动。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人里应外合,迅疾行动,此事做得干净利落。
乾清宫与坤宁宫相距不远,几十上百步的路程,不时即便走到。
“皇上正在忙着正事呢,娘娘改日再来罢。”方成盛在暖阁前垂头回话。
张嫣扫了一眼暖阁前,宫女太监的数目比起往日少得多,零零落落地站在门口。她盯了方成盛一眼,这个人位居乾清宫总管,却向来喜怒形于色。于是似笑非笑,随意地说道:“皇上好似不在暖阁内。”
方成盛一听,脸色立即变了,无法回话,张嫣立即明白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
方成盛面上虽藏不住事,但好歹话说得巧妙,只说皇上是“忙着正事”,也没直接言明在暖阁内,自然也不能治他欺瞒之罪。
看他神色,就算是问了朱由校的行踪,他也定不会告知。张嫣并未多言,袅袅离去。
日正当午,未见到朱由校,王安处境不妙,张嫣心下烦躁,不想就此回宫内。想去御花园散散心,却苦于身后随着的仪仗队伍过于浩大显眼,于是打算沿里层宫墙走走。
然而当接近了里层宫墙后,张嫣清晰地听到宫墙外传来奇异的声响,隔着一堵高墙听得不甚清晰,但张嫣还是听出来了,这是马匹长嘶的声音。
她心中惊疑,这儿可是紫禁城内,打哪儿来的马?从景和门可以走出里层宫墙,甫一踏出门,便见到了极其惊人的一幕:
一匹高大的马,面上和身上都被人涂满了各色油彩,模样滑稽。马匹前头有一个太监拉着缰绳,朱由校跨坐马上,却没有拿马鞭,而是高举一把闪着寒光的剑,面色十分得意。后面还有几名也骑在马上的侍卫,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朱由校一举一动。
张嫣被惊住,竟忘记行礼,站在景和门下怔怔望着这一幕。
朱由校看见了她,毫未在意她的失礼,对着张嫣露出一个毫无保留的笑,用未执剑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双目,示意张嫣看着他。
他对那个牵马的太监说了几句话,那太监便把马鞭递给了朱由校。他昂首挺胸,动作生疏地一鞭抽上马屁股,挥舞着剑,口中喝道:“冲!”
马儿吃痛,发足奔出。朱由校的身子在马鞍上夸张地晃了几晃,看得随侍的所有宦官和张嫣都提心吊胆,所幸他还是稳住了。
后面骑马的侍卫反应何等快,在朱由校身子晃动之际已抽鞭向前追去,围成一个半圆状,将朱由校护在中间。朱由校在前,侍卫在后,没一会儿就跑出了众人的视线。
此刻张嫣已经回了神,她皱起眉头。前朝都快翻过来了,他竟在紫禁城内骑马玩?
张嫣转头看向方才牵马的太监,他在其他宦官的帮助下,也蹬上了马。鞭子一舞,动作娴熟,马匹应声跑了起来。他的身影和面庞,看起来十分眼熟。
在马匹经过身旁的那一瞬,张嫣仰起脑袋,马上的魏忠贤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立在地上的她。他的五官里隐现傲然之色,似乎在嘲笑张嫣的无能为力。
马跑起来十分快,只由他们对视了一眼,便已跑了过去,再看不到魏忠贤的面庞,只留下一个背影。
马蹄子踩在宫道上的声音明明清脆又好听,却听得她一阵阵心惊
魏忠贤使得算不上什么好手段,但对贪玩的朱由校来说,却足够的有效。
她没有马匹,紫禁城又是如此的大。张嫣无计可施,只能选择最笨的办法:站在原地等着,盼望朱由校能够再次回到此处。
当夕阳西沉,张嫣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果然,魏忠贤已经看到了自己,他又怎么会让朱由校再次回到自己面前,给自己说话的机会?
张嫣再一次抬起下巴时,脖间已然僵硬。她望向天际,今夜星辰寥落,天空幽暗的颜色映在她的眸子里,黯淡了她的双眼。她叹息,事成定局,再无人可挽救。
37。大势已去
他站在紫禁城午门外,仰望这高大的建筑。
几十年了,从出生始,他便生活在紫禁城内,这是他第一次从宫外观察紫禁城的模样,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王安感叹,不过短短几日间,天翻地覆,高楼倾塌。
按理本不该如此轻易倒台,只是自己一直未主动在内廷培养自己的势力,而是更多的将心力耗费在辅佐朱由校上。树虽大,根却不深。
此刻悔不当初,也只是白费力气。
东林的大人们从今以后要自力更生了,不过幸好宫里面还有个皇后,那小姑娘是可以寄予厚望的人。同理,张嫣虽然失去了他的支持,但还有大人们在。
似乎少了他一个,也没什么不同。已经没有人看着他了,王安少见地任由脸上出现表情,自嘲般笑笑,转身背朝紫禁城,孤身一人上路,这条路通往偏远的南海子——
张嫣站在宫门前,遥望午门的方向,一站就是一天。
最终,她叹气,吩咐下去,派人暗中跟随保护王安。
即便王安大势已去,对张嫣已无作用,但念王安助自己良多,无论如何都想要保住他的性命。她又不是如朱由校一般忘恩负义之人。
张嫣回到暖阁,让下人备好纸笔墨,屏退了全部人,独自坐在房内,支着下巴陷入沉思。
纵观整个事件,霍维华亲近魏忠贤,魏忠贤收买了王安身边的人,这些事统统无关紧要。魏忠贤决定性的优势只有一点——他能够左右朱由校的心意。
由此想深一层,朱由校贪玩好动,王安和张嫣却都谨守规矩,朱由校大字不识,王安和张嫣却都才识过人。也无怪乎朱由校更加喜欢与他自己相同的客魏二人了。
既然这是朱由校一贯的性子,一时半会也劝说更改不得,不如先顺应他,取得他的信任后,再行计议。
张嫣将目光聚焦在面前放着的纸张上,上面留着上次写下的“杨玉环”三字。
当下便有这样一个机会,怎能不利用起来?——
南海子。
见到提督刘朝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时,王安明白自己已到末路。
移宫案中,自己帮了东林党,获得了朝堂的赞誉。自然也得罪了许多人,例如刘朝。刘朝当时是李选侍手下的一个太监,被他和东林大人们联手赶出了宫。
如今这人竟当上了南海子提督,王安不由得冷笑。
忽然联想起,当初原名“李进忠”的魏忠贤,也是李选侍手下的人。这两人,共事多年,自然有极好的交情。魏忠贤想必煞费了一番苦心,才将刘朝安排到现在这个位置。
为了折磨他。
刘朝连对外形式都懒得做,直接命人将王安关了起来,断绝饮食。王安没有反抗,只是静静坐在院子的一角,思考过去几十年的人生。
这一生,数万个日子,一天之内就回忆完了。似乎没有做过什么愧对自己良心,愧对天地的事。他安心了,即便命绝于此,也并无悔恨。
忽然听得墙角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王安以为是老鼠在打洞,并未理会。
直到从墙洞中塞进来的东西碰到了王安的衣角,他才低头看去,是一个红薯与一张纸条。
纸条上的字十分丑,看得出是没读过什么书的人所写,两个简单的字,还写得歪歪扭扭。
“皇后。”
王安看完字条,便塞进嘴里吞掉了。手中抓着半熟的红薯,很是欣慰。在离开紫禁城之前,他毕竟做了一件十分正确的事,扶张嫣这才德皆备的姑娘当上皇后,或许阎王爷会看在他这份功劳上,让他早日过奈何桥。
38。王安之命
王宛儿来看她,张嫣已经将戏文修改了几遍,差不多可以定下,便同意见了王宛儿。
并不在正殿内接见她,而是让如晴将她引入西暖阁内。
王宛儿一迈入门中,便规规矩矩地给张嫣行礼,“嫔妾参见娘娘。”
张嫣还埋头于桌前,手上不停,随口道:“免礼。”
写下这一页的最后几字,搁下笔,这才站起来,“让宛儿你来暖阁内相见,就是让你不要太见外。”
“嫔妾不敢失了礼数。”她口中虽这样说,肩膀却松了下来。
张嫣浅笑着拉她在茶台旁坐下,颔首示意如晴和王宛儿的贴身侍女出去候着。
王宛儿看向堆满书本纸张的书桌,问道:“嫔妾是不是扰了娘娘?”
张嫣摇摇头,“一连几日都在忙这事,正好趁此机会休息一会。”
王宛儿往那边张望了几眼,若有所思,收回了目光,没再多问,垂下眼帘,盯着茶台。
张嫣见她迟迟不开口,眉目间忧色尽显,也不催促她,只是翻起了两个茶杯,想倒茶给她喝。王宛儿惊觉,忙伸手去拿茶壶,“让嫔妾来吧。”
张嫣笑着,手上却留了劲,不给王宛儿拿去。
“娘娘。”门外忽然传来低唤声。
这声音是语竹,如晴应该告知了语竹,自己正在与林宛儿叙话,她却还如此失礼地发出声音。联想起最近几日都没有南海子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