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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嫣站起来,对着门口换上一幅真诚又期待的笑容。
恐惧重回身周,语竹重重打了个冷战——
“恭贺皇上,终于得到一位健康的小皇子。”张嫣双手举起酒杯,朝朱由校敬酒。
任容妃的孩子在吴县暴乱的第二日诞生,恰好抚慰了朱由校的恐惧与担忧,因为也格外得到朱由校的偏爱,给皇子起名朱慈炅后,晋容妃为皇贵妃。
朱由校乐呵呵地喝下一杯。
他身后站着的高永寿眼中闪过一丝黯淡,张嫣无视他的神情,笑道:“皇上可要多去看看容妃妹妹,才能慰其怀胎十月的辛劳。”
朱由校漫不经心点头,夹了两口最爱的蛤蜊肉吃,又喝下一口酒,随口道:“若是能喝上‘荷花蕊’就好了,只可惜夏日才有荷花酿酒。”
张嫣微微一笑,“正巧,臣妾备下了‘荷花蕊’,当为祝贺小皇子出生,已给任妹妹宫中送了几瓶,现下宫中还有剩下,皇上可要试试?”
朱由校不过随口一句话,竟能成真,不由大喜过望,连连说好。
张嫣低声吩咐语竹去冰窖中拿酒来。
语竹走后,张嫣对朱由校介绍道:“臣妾知道皇上素来爱品荷花蕊,因此今夏亲自采集荷花上凝聚的露珠来酿成酒,再在酒中加上晒好的荷花花瓣,藏于冰窖中保存。前日送去给容妃妹妹前,臣妾自己试了试味道,如此保存的‘荷花蕊’比曾在乾清宫所喝的还要醇正。”
朱由校听得垂涎欲滴,看着门边,望眼欲穿。
高永寿不明所以,张嫣怎么一反常态开始讨好皇上,难不成是因为反抗不成,打算摆明了与夫人争宠?
不久后,语竹端着精致的瓷瓶回到坤宁宫明间。
张嫣看见她发间沾着几丝薄雪,问道:“外头可是下雪了?”
“回娘娘,飘了些细小的雪花。”
张嫣起了兴致,问过朱由校后,吩咐宫人将明间的火炉加旺,再将窗子打开。外头没有风,寒气也被阻隔在外头,从大大的窗口可以看见雪花从天际轻灵地飘落,纷纷扬扬,景色美得不像尘世。
语竹在桌旁点着小炉,放上一锅水,再将瓷酒瓶放入水中,慢慢煮着。水逐渐沸腾,酒的香味逐渐在室内散开,荷花丝丝缕缕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语竹倒好酒,张嫣用手指感受杯壁,确认不烫后递给朱由校。
朱由校迫不及待地接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张嫣绷着一丝得体关切的笑盯着朱由校,等待他的反应。
朱由校脸上显现出惊艳的神情,连声赞叹酒的味道正,把酒夸得如同仙露一般,问她还加了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香醇。
见朱由校身体没有异样,张嫣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只是笑,并不作答。
在不断赞叹中,朱由校很快喝完一瓶,意犹未尽。抬手摸摸后脑勺,十分不好意思地开口跟张嫣要酒,想回乾清宫喝。
张嫣故作为难:“不如皇上想喝的时候就来坤宁宫看望臣妾,与臣妾一同用膳罢。”
朱由校满口答应,“朕日后会常常来看梓童,就给朕多两瓶罢,朕实在是馋得紧。”
张嫣这才嗔笑着勉强松口,“皇上要答应臣妾,每日只能喝一瓶,不能多,且要加热后才能入胃。否则坏了皇上的身子,臣妾可担不起责任。”
一瓶酒分量极小,定是喝不过瘾,但为了得到荷花蕊,朱由校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张嫣吩咐语竹从冰窖里打包好两瓶荷花蕊,临别前送到高永寿手上。高永寿盯着张嫣的眼神很复杂,张嫣看见了,但若无其事般别开目光,对朱由校柔笑道:“喝完后记得再来坤宁宫,冰窖里还有呢,臣妾会省着些留给皇上的。”
张嫣又补充道:“皇上若有空,便去看看成妃妹妹吧,臣妾见她身子不大好。”
朱由校一应答应,喜滋滋地走了,张嫣和宫人在门前目送仪仗队离开。
他们一回头,张嫣的笑容立即塌了下去,眼神比雪花还要冰冷。
雪有渐大之势,待朱由校的仪仗队绕过交泰殿,语竹提醒道:“娘娘,该回屋了,外头冷。”
张嫣不动,语竹不敢再出声催,一众宫人便陪着她站在雪中。
从她的背影中,没人看得透她在想什么。
115。天启大爆炸
燕由是不信天的人,张嫣在杨涟死后,也变得不再信天。所谓“天道轮回”,大部分说出这些话的人都死了,但其针对的那些人还活着享受一切。
他们两人也从未将复仇的希望寄托在天道轮回,善恶有报上,但世事弄人,他们不得不承认,就在计划进入瓶颈时,是上天伸出那只无形的巨手,推了他们一把。
事情从天启六年五月初六早晨说起。乾清宫。
高永寿趴在床头,用羽毛扇一下又一下地拂过虚空,带起几丝与羽毛同样柔软的风,吹到朱由校的脸庞上。
朱由校昨夜画宫殿的设计图直至四更,撑不住困乏就睡下了,直到现在还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高永寿想,从前皇上能连着两个晚上不停歇做木工活,如今却连一晚都熬不住了。但高永寿觉得现下这样更好,多休息总归是有益处。况且,他总觉得皇上近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大概前几年还是损耗太过了。
他的眉眼怎么这样好看,从小到大,千百遍也看不厌。高永寿看得入神,不自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稀疏却笔直的眉,黑长的睫毛,再往下是有些肉的两颊以及……不小心流出涎水的嘴角。
高永寿抿嘴一笑,掏出手帕,仔细将涎水拭去。
他最喜欢这样的时光,母亲客印月不在,皇后张嫣不在,别的妃嫔也不在,只有他和皇上两个人在一起,他总是醒得比皇上要早,只为可以这样看着他。
只可惜好景总是不长,在外头候着的方成盛耐不住,出声请皇上早起用膳。催得急了,高永寿只好唤朱由校起身。
朱由校进膳时,方成盛上报道御史何迁枢、潘云翼两位大人一早就在门外等着见陛下。朱由校不耐烦地皱眉,高永寿知道他最烦这些话多的御史们,但将他们晾在门外头总是不好,便建议皇上让他们在大殿中等候。
朱由校听之任之,吩咐下去。忽然眉毛一挑,咂着舌头说道:“朕想喝‘桃花蕊’,永寿替朕温酒罢。”
高永寿温言道:“皇上,大清早喝酒恐怕有伤身子,永寿见您近来脸色也不太好。”
“所以朕才喝温的酒。”朱由校伸出一个指头,讨价还价道,“就一杯,怎么样?”
高永寿从不会违拗朱由校,无奈一笑,正要开口说好,但那个字在他的嘴中打了个转,并没有来得及发出声音,便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硬生生截住了。脚下传来的巨大的震动与身后的一股热气流将弱不禁风的高永寿整个人掀倒在地,几乎是同时,一声这辈子从未听过的巨响在耳边炸开。
他跌在地上后,捂着剧痛的耳朵,慌乱地抬眼四下一看,才发现自己被掀倒并非因为瘦弱,殿中的所有人都同样被震得倒地。桌椅摆设,饭菜碗筷全都摔得横七竖八。
地面的震动不绝,高永寿完全被状况搞糊涂了,不明所以,只是本能地站起来,跌跌撞撞朝朱由校跑去。
耳朵嗡嗡作响,他越过那实短却长的距离,抓住朱由校的手臂。虽然对方的衣服沾满尘土,发髻散乱,但总算是没有受伤,高永寿的一颗心安定下来。这时他才发觉,乾清宫大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以奇异的姿态摇摆扭曲着,柱子出现了裂缝,横梁摇摇欲坠,西边的门窗全都破损不堪。从破损的角落看出去,外头的天色似乎也变了。
忽遭剧变,高永寿自己心中也怕得紧,但他看见朱由校面如土色,瑟瑟发抖,顿时油然而生一股勇气,他此刻也顾不上僭越,保住皇上的头护住他,高喊道:“方总管!”
目光焦急地搜索,终于看见方成盛抱着头从一个角落滚出来。高永寿越发镇定,喝道:“总管快起来,需得护送皇上离开!”
风刮入门中,拉扯着、摩擦着、呼啸着,如同千百头野兽的集体怒吼。不断有硬物从头顶塌下来,或大或小。他们穿过摇晃的大殿时,看见等候在此的两位御史已经被砸横尸于此,鲜血横流,混杂尘土。
高永寿变了变脸色,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们的尸身,咬牙坚持,尽快将朱由校送到外头。朱由校已经吓得双腿瘫软,完全使不上一点儿力气。他整个人的重量完全压在高永寿与方成盛的身上。
万分艰难地来到外头后,却发觉黑云遮天蔽日,沙尘狂乱飞舞,叫人眼睛都睁不开,热风席卷,更难站直,极像走入了用火烤过的沙尘暴中,脸刮得生疼。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高永寿惊恐地发现漫天沙尘幕的背后有个巨大无比可怖阴影,需得抬头才能看全对方的身影。地面震动摇晃,人类互相扶持,勉强才能站立,但对那个庞然大物似乎没有起任何作用。
恍然间高永寿以为自己到了地狱中,他很快回神,但穷尽脑力也想不出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是觉得不能在这儿继续待下去。他本打算在大平台上躲避房屋梁柱的坍塌,此刻看来,还是找个屋子躲起来更好些。
他飞快看了处于极度恐惧中的朱由校一眼,必须得让皇上平安无事。
高永寿想对方成盛说离开这儿,但看此刻的情况,只要一张开嘴巴,沙子就会立即填满一张嘴。于是他用动作代替语言,在沙暴中迈出艰难的脚步,朝着乾清宫左侧绕去。方成盛愣了一瞬间,用护主的责任与求生的渴望撑着自己勉强跟上。
高永寿将目标锁定在前方矮小的交泰殿上,它结构简单,并无乾清宫那许多横梁,他内心清明,里头有一张坚硬的台子,或许可以用于躲人。
马上就要离开乾清宫外围了,目标近在咫尺。但坏事往往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发生。百尺之上,乾清宫的琉璃瓦片被震得松动,恰好在他们三人经过时脱落,自空中坠下。
高永寿只觉身子半侧忽然一沉,艰难眯着眼看去时,只见方成盛身子已重重跪下,趴倒在地下。原本后脑勺开了个巨大的洞,洞的边缘是形状奇怪的残渣血肉,还有粘腻的发丝。
方成盛被瓦片击中后脑勺,脑中爆出来的浆液溅了朱由校一脸,朱由校眼睛一翻,几乎要当场昏过去。靠着高永寿死命扯住他的衣服,才没有真正倒下。
高永寿胃中翻腾,拖着朱由校快速离开乾清宫有瓦片处。再快一点,靠近一点,高永寿在心里不断鼓励自己,朱由校身上传来的温度也是支持他前行的动力。
终于,在极度狼狈中到达同样摇摇欲坠的交泰殿。
进了交泰殿后,发觉情况果然比乾清宫内好得多,除了尘土砂石外并无多少狼藉。高永寿放宽心,架着朱由校朝大祭台走去,那张桌子本是用坚硬石头制成,寻常木头瓦块都伤不了躲在它之下的人。
高永寿轻声鼓励朱由校道:“皇上,到那桌子下躲着就行,咱们平安了。”
可话音未落,危险又一次袭来。
方才发生在眼前的惨剧让高永寿警醒起十二分精神,注意头顶潜藏的危险。几乎是在那块横梁木松动的同一瞬间,高永寿便注意到不对。在变故前,他做出正常人的反应——愣住,在呆滞中眼睁睁见它掉下来,冷酷地撞向两人所站之处。横梁木近乎两尺粗,看似带着万钧之力。
高永寿脑中一片空白,朱由校自然更加呆滞。在天摇地动中,漫天黄沙中,两人就要双双毙命。在最后那一刹那,高永寿全身爆发出从未有过力道,将朱由校一把推开。
朱由校扑在地上,他看见高永寿如同一片脆弱的叶子那样飞了出去,瞪大了双眼。
两人以异样的姿态瘫倒在交泰殿内,不时有细小砂石簌簌落下。
良久,良久,朱由校颤巍巍爬过去,“永寿……”他流着泪去握高永寿的手。
高永寿狠心甩开他,“快到桌子下躲起来!快去!皇上!”他喊出了眼泪。
“不,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有你这句话,什么都值了,高永寿脆弱一笑,“算是我求你了。”
“不,不,不……”朱由校不断拒绝,又伸手来握他。
“我对不住你啊,永寿……”朱由校试图拉高永寿起来,但他自顾不暇,哪里有这个力气,只不过是拉扯得对方更疼了些,他使不上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高永寿已是气若游丝,皱着眉道:“皇上,不要让我不得安心,好吗?”
朱由校深深看他一眼,摸了摸他的脸颊,哭哭啼啼地朝桌子的方向挪去。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