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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真忽然说:〃我愿意负责任。〃
孙毓川一怔。
程真笑了,〃不过,久留没有意思,今日的话已经讲完,留待第二日吧。〃
他忽然问:〃你可有思念我?〃
程真答:〃全时间。〃
他又问:〃我们是在恋爱吗?〃
〃几乎是了。〃程真微笑。
〃那多可怕。〃
〃是,我同意。〃
〃有什么办法可以——〃
程真答:〃毫无办法。〃
孙毓川苦笑。
程真安慰他,〃别担心,至少我们是清醒的。〃
〃是更好抑或更坏?〃
程真答:〃更坏。〃
孙毓川大笑,〃程真,你真可爱。〃
〃我也知道。〃程真十分自豪。
〃我从不认识比你更享受生活的人。〃
〃那是我生存之道,不比你们,我生下来时一无所有,既来之则安之,非得尽量争取,自得其乐不可。〃
〃我真的要走了,我要赶飞机。〃
程真送客到门口。
〃希望下次是我开门见到你。〃
程真扁扁嘴,〃我永远不会那样做。〃
孙毓川笑了。
一辆吉普车来把他接走。
回到屋里,关上大门,程真不相信他真的来过,纸与笔仍然搁在书桌上,刚才一切,仿佛只是她所构思的小说情节,现在,随时可以把那一章写下来。
唯一的证据,是那箱克鱼格香槟。
门铃又响。
程真吓一跳,笔掉到地下。
不会是他吧,假如是,那真是败笔。
可是她急急去开门,门外站的是董昕。
他问:〃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程真回到现实世界来,冷冷问,〃有何贵干?〃
〃我有话同你说。〃
程真头痛,她不想听董昕说话,他这人最闷,无论什么题材,最终扯到经济实惠,世界各国房地产价格上去。
她勉强道:〃你说吧。〃
她用手撑着头,不欲抬头看他。
董昕站在窗前,是在培养说话气氛。
终于他指着空酒瓶说:〃不要喝太多。〃
程真抬起头来,〃这不是你要来说的话。〃
董昕说:〃我还未准备好怎么样开口。〃
〃是离婚吗?〃程真微笑。
〃不,不是。〃
〃你知道我是愿意签字的。〃
〃我晓得,你从来不给任何人麻烦。〃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不,不是这件事。〃
〃那么,你想好如何开口,再来跟我说吧。〃
〃不要喝大多。〃
〃你放心,再喝,我都不会失礼于你。〃
董昕答:〃我很有信心,你的名气与器量都比我大。〃
他走了。
程真有点累,这时的大色,同晨据曦不多,正好趁机会补一觉。
可是她又不允许自己那么颓丧,只得沐浴更衣上街去。
她在银行办完事走上商场,看到新一季衣裳,驻足欣赏。
橱窗室有人与她打招呼,程真隔着玻璃看清楚了,不禁心虚地退后一步。
袁小琤向她招手,与她一起的太太群一齐转过身子来看着程真。
程真硬着头皮走进店内。
袁小琤笑说:〃陪亲友买东西。〃
有点无奈,有点疲倦,大概来了已经有些时候了,舍命陪君子,东看西看,亲眷只是不愿走,三四个太太一共拎着十包八包衣物,还有人在试身间努力。
袁小琤真是温驯,程真自问办不到,她自己一年才买三次衣裳,而且是独行侠,速战速决。
程真轻轻说:〃转头去喝杯热而甜的可可,力气会回来。〃
袁小琤却笑说:〃那边有套衣服,最适合你不过。〃
她领程真过去看。
程真一瞄,但笑不语,差远了,她不穿半透明料子,也不喜亮片,更不会选蝴蝶边。
〃你看,纯灰紫色,刚配你。〃
程真一点儿也不动心。
〃我穿纯色不好看,我肤色太白。〃
这时,试身间里太太出来了,穿一件雪青底子鹅黄及翠绿大花连身裙,程真目定口呆,百货识百客,没话可说。
她向袁小琤道别。
袁小琤却说:〃毓川在冲绳。〃
程真一愣。
〃去了好几天了,每一日都想念他,〃她情绪有点儿低落,〃他不在身边,许多事不能下决定。〃
程真唯唯喏喏。
〃越来越少时间陪我了。〃
程真看看表,〃我约了人。〃
〃改天我们出来吃饭。〃
程真点点头,临走再看了看那太太身上斑斓的裙子。
衣服是好衣服,穿在不合衬的身体上,统共穿坏了。
正像董昕与程真均算好人,可是缘分已尽,不再匹配。
自超级市场回家,打开冰箱填满,才松口气,电话铃响。
是刘群找她,声音有异,〃程真,你方便回来一次吗?〃
〃看是什么要事?〃
〃程真,这些日子,赵百川一直没有出院。〃
噫,程真心底〃咚〃一声。
〃他的伤口不愈,医生加以详细检验,发觉他患癌,坏组织在肝与肾内发现,他的情绪非常坏,你可愿意回来劝他几句?〃
〃我马上来。〃
刘群松口气,〃你真够朋友。〃
〃他心情如何?给我一个心理准备。〃
〃他今晨割脉自杀,大量失血。〃
程真一怔,〃我马上来。〃
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回去。
程真一时间没找到董昕,只在他秘书处留言,她收拾了一件行李便叫计程车到飞机场。
她是出惯差的人,丝毫不觉有异,跑天下是生活一部分,在飞机上明正言顺可以休息,不过仍然希望飞行速度可以比现时快一倍。
赵百川是老同事了,人称铁汉,做事全心全意,全力以赴,丝毫不在意经济效益,多年来左手赚右手去,环境不算好,这番出了事,后果堪虞。
程真与他走的是两条路,平时不相往来,可是她尊重他,他也不小觑她,彼此欣赏。
整个航程都索然无味,明明是好人,偏偏有这等遭遇,没意思。
下了飞机,本来预备直赴公寓卸下行李,一出关,只见人头涌涌,挤得水泄不通,一问,才知道台风过境,正悬挂三号风球。
糟糕,等车怕要三小时。
正皱眉头,忽然见到有人高举纸牌,上书程真小姐四个字。
程真松口气,好一个刘群,想得周到。
她迎上去,〃我是程真。〃
那人松口气,〃程小姐,请随我来。〃
他是一个穿深色制服的司机。
程真心中打一个突,报馆司机几时这样整齐了。
司机领她到一辆黑色大车面前。
程真抬起头来,〃慢着,是谁派你来?〃
司机十分意外,〃程小姐,是孙毓川先生。〃
程真一怔,手扶在车门上,过一会儿才说:〃先送我到山顶医院。〃
回头一看,轮候计程车的人龙弯弯曲曲,见首不见尾,却一辆空车也没有,这可要等到几时去?
程真抚额称幸,上车就走。
到了医院,她吩咐司机等她下来。
她蹬蹬蹬跑进医院大堂,一闻到消毒药水味道,忽然之间悲从中来,泪如泉涌。
电梯门一打开,迎面碰见刘群,四只手一把拉住。
〃你怎么哭了?我们想来想去,就数你一张嘴最厉害,故把你请来游说百川为生命斗争,可是你看你,一副打败仗的样子。〃
〃百川有无买保险?〃程真抹干眼泪。
〃他哪里晓得有这种门路。〃
〃惨。〃
〃正是,平时一提到钱,就觉得庸俗不堪,烦琐可厌,口口声声不讲钱,这一下,正中资方下怀,许多人以为不讲钱就难能可贵,你倒开口看看,鬼同你讲那个,求仁得仁,现在好了,一个老婆三个孩子,怎么办!?〃
〃你别急。〃
〃他老婆哭得死去活来,愁云惨雾,像一出惨情电影,可是还不能控诉这吃人社会,只能怪老赵没计算。〃
到了病房门口,两人静下来。
程真深呼吸,换上一个微笑,推门进去。
她以为走错房间,两张病床上均躺着骨瘦如柴的病人,面孔好比骷髅。
她刚想退出,忽听得有人叫她:〃程真,这边。〃
她呆住了。
〃老赵?〃
他明明是个体重七十多公斤的大汉,短短个多月不见,怎么会变成这样?
〃老赵,是你?〃
〃程真,你怎么回来了?〃他挣扎着。
程真按住他,可不就是他,英雄只怕病来磨,程真恻然,轻轻说:〃我不大适应,我掛住大家,借一点点借口就跑回来。〃
只听得赵百川道:〃倒也好,刚好回来见我最后一面。〃
〃这是什么话。〃
〃程真,你是爽快人,你看我,哪里还有得救,不必自欺欺人,越是治疗,越受折磨。〃
〃这又不对了,医生说治,就得治。〃
〃程真,我害怕。〃
他掩住脸,双手簌簌发抖。
〃百川,你听我说,百川——〃
他忽然嚎叫起来,声音中充满悸惧,看护闻声进来,替他注射,一边把程真与刘群赶出病房。
程真颓然,〃我明天再来。〃
〃我送你回去。〃
〃我有车。〃
刘群一怔,〃谁的车?〃
程真不会瞒刘群,〃孙毓川。〃
刘群不语,看着天空,叹一口气,〃程真,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你看生命何等脆弱,能快乐且快乐。〃
程真点点头。
她请司机驶到琴瑟路她娘家去。
与母亲寒暄几句讲好改天吃晚饭就走了。
在车里问司机:〃这个台风,叫什么名字?〃
司机答:〃叫奥菲莉亚。〃
程真一怔。
过些时又问:〃刮得成吗?〃
〃已经远离本市直赴海南岛。〃
程真松口气。
到了公寓司机说:〃孙先生吩咐我明早九时来候。〃
程真说:〃不用了,我自己有办法,你替我向孙先生道谢。〃
司机仍然笑吟吟,〃孙先生吩咐我在这里等。〃
程真忍不住问一句:〃他人呢?〃
司机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
程真这才取过简单行李回熟悉的小公寓,宾至如归,推开窗,邻居搓麻将的声浪排山倒海而来。
她一看表,十一点半,大乐,探头出窗,大声叫:〃过了十一点了,再不住声,要报警了!〃
接着听到邻居喃喃咒骂声,到底收了牌局。
程真觉得无限亲切,取出新鲜床单铺好睡上去,室内十分清洁,想必是母亲定期着人来收拾。
分期付款买这幢公寓之际还没认识董昕。
那时年轻,真怕会在这个丫角终老,一到假期,连个说话人的都没有,慌忙地四处约会亲友,多委屈迁就她都肯……真傻。
现在只希望可以躲在这里一辈子。
程真淋浴更衣,累,但是睡不着。
刘群拨电话来,〃我知道你还没睡。〃
〃想起老赵,心头上仿佛压着一块大石,〃程真难过,〃几时我们这些人不必身后萧条就是大跃进了。〃
刘群说:〃你不用,程真,董昕会好好对待你。〃
〃我与董昕已濒临分手。〃
〃他要面子,他是大男人作风,他一定会替你料理后事。〃刘群看得很准。
程真啼笑皆非,〃谢谢你,我自己也有能力。〃
〃老赵的孩子还小,而且还有三个,吃起来穿起来非同小可,差不多大小,又得齐齐缴付学费,这年头养孩子决非农业时代加双筷子那么简单。〃
程真无话可说。
〃我们此刻在进打捐募运动,你捐个十万八万吧。〃
程真落下泪来。
〃哭什么,你又不是拿不出来。〃
〃我明日交支票给你。〃
〃程真,好心有好报。〃
〃我不要酬劳,我只想像儿时那样无忧无虑睡一觉。〃
董昕的电话跟着来了。
〃刚才我已经打过,没人听,你还没到家。〃
〃谢谢你关心。〃
〃赵百川如何?〃董昕问。
〃你记得这个人?〃
〃记得,在我俩婚礼上,他大肆抨击政府,众亲友为之侧目,一家五口,占了半张桌子。〃
〃是,是他。〃
〃最大的孩子今年才十五六岁吧?〃
〃不错,刚要进大学,这才叫人难过。〃
〃你尽量帮他忙,我支持你。〃
程真感激,〃董昕,在这种事上头,你还是黑白分明。〃
〃好好休息,替我问候妈妈。〃
程真或许会后悔结婚,但是她不会后悔嫁给董昕。
第二天一早她带着现金支票出门与刘群会合,才九点多,街上已经人挤人,肩摩肩,程真把手袋挂肩上,用手紧紧握着,习以为常,她知道她到家了。
昨日那辆车果然在门口等她,她上车,与司机打招呼。
在约定地方见到刘群,〃来,我们去吃道地广东茶。〃
嘈吵的茶楼,说话几乎听不清楚,可是谁在乎,程真迅速填饱肚子。
声浪分贝已达不健康程度,可是填充了程真空虚的心灵,她在这里长大,市内所有缺点都属理所当然。
她俩随即去探访赵氏。
赵太太双目如鸽蛋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