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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功讶异,〃连你都这么想,你不日可是要结婚的呀?〃
程功笑,〃婚姻生活十分适合我,我一辈子都没有一个安定的家,只要达到目的,我会心甘情愿牺牲妥协,别人不会那样委屈。〃
程功是少数对生活全然没有幻想没有憧憬的少女。
她说下去:〃我已开始与汤姆谈论婚礼细则,像草拟合同一样,十分烦琐,我几次三番不耐烦,可是不讲清楚,只怕日后吃亏,故不嫌其烦,事事列得一清二楚,许多女子在婚前只说:'我希望他对我好',什么叫做好?日后必定产生矛盾,不如列出条件:一年家用千万谓之好,唯命是从方算最好之类……〃程功咕咕笑。
〃你们是相爱的吧?〃
程功郑重声明:〃我不会向不爱我的人提出任何要求。〃
程真骇笑,〃我是太草率了。〃无限感慨。
程功看向窗外,〃今日这雾来得真怪,〃转过头来,〃你有否思念他?〃
程真答:〃甚苦。〃
程功刚觉得荡气回肠,赵小川这时却惺松地开门出来,〃姐姐,我闻到烤面包香。〃
程功气得很,〃你这家伙贪睡贪吃之外就会煞风景,谁是你姐姐!〃
小川无故挨了骂追上来要程功好看,二人在客厅里追逐。
程真叹道:〃若没有孩子这世界真会沉沦。〃
程功悻悻然,〃什么孩子,一八0公分高的孩子?〃
大家终于坐下来。
程功这才说起正经事,〃汤姆听说你在找工作。〃
〃是,他有什么建议?〃
〃本埠有财团想办一本地产杂志——〃
程真立刻摇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做惯销路数十万的报章杂志。〃
程功不语。
〃替我谢谢汤姆。〃
〃妈妈——〃
〃飞鸟尽,良弓藏,终有这样一天,不必勉强了。〃
小川忽然说:〃阿姨宁愿开一爿花店。〃
程功白他一眼,〃你瞎七搭八说些什么。〃
〃小川讲得对,我可能会开一爿店专卖锅贴小笼包。〃
程功颔首,〃不过,暂时先搬到公寓去住几天,我都替你准备好了。〃
〃有无暖水泳池?〃
〃奥林匹克尺寸。〃
那日中午,程真拎着一只小皮箱就搬过去了。
雾仍然未散,新闻报道员均啧啧称奇。
公寓房子保安周到,几重门户,两个孩子终于放心,分头办正经事去了。
程真走到小书房,看到书桌上有一叠原稿纸,程功真周到,什么都想到了。
她坐下来,忽然想写稿,提起笔,在第一页上写下第一句:我觉得结婚,要不在很年轻的时候,要不就在生命的晚年,当中一段时候结婚,肯定是失败的多。
许久没有执笔,手指生硬,笔划要转弯的时候老是转不过去。
可是程真不停写下去。
写成后至多也不过是篇平凡的言情小说,可是,写的时候像程真那么高兴,根本毋须计较结果。
她一直写了五千多字,凡事开头难,既然开了头,希望接着文思如泉涌,汨汨冒泡,挡都挡不住,清洌可口,长写长有。
她放下笔,摸一摸僵酸的脖子,看向窗外,才下午四时,已经天黑,冬日,太阳早落山,许多新移民特别怕这点。
她披上外套,戴上帽子,打算出门到附近去吃顿意大利菜。
车子驶出停车场,才发觉雾仍未散,再加上微雨,冷得澈骨。
这种坏到透顶难熬之极的天气却勾起程真许多记忆,她最不良习惯便是驾车想心事,果然,错过了天桥,驶到支路上,要绕一个大圈子才能到市中心。
雾雨中视程大抵只有十多公尺。
她努力调头,倒后之际,忽然听到车尾灯破裂之声。
开头程真以为撞到路灯柱,可是后边忽然亮了灯,原来是人家的车子。
程真叹口气,预备下车理论。
可是,慢着,她在车位上凝住,这是谁?
她立刻锁住车门,拿起手提电话,拨到附近警署,讲出她车子的位置,并且求助。
这时,有人轻轻敲她的车窗。
程真反而镇定下来。
她当然不打算开窗,她静坐着不动,握着电话。
对方要难为她,除非用重物击破车窗。
那人并没有走开,再敲了两下车顶。
不见回应,那人走到车头,用袖子擦窗上的雾气。
程真坐在车子里,听到乒嘭乒嘭,有节奏的声音,半晌,才知道那是她自己的心跳。
雾水擦掉,那人探近面孔。
程真张大双眼,接着,她扔下电话,开了车窗,〃是你,毓川?〃
真怕又是眼花。
可是她听见有人肯定地说:〃是我。〃
程真本想问他何以神出鬼没,还有,如何查得她搬了家,可是,这一切都变得不重要。
她终于再见到他。
程真下车来。
孙毓川并没有走近,他看着她,〃听说你病了。〃
〃不碍事。〃
〃最近我比较忙。〃
〃所以许久不见。〃
这时,警车呜呜驶近,孙毓川却不觉意外,警车在他们附近停住。
警员立刻前来调查问话,发觉无事,警告几句,随即离去。
程真把车子停好,偕孙毓川到小公园坐下。
说也奇怪,雾渐渐散去,仿佛忙了一日,只为造成今晚的误会,功德完满之后,它便消失无影。
程真坐在长凳上,沉默无言。
孙毓川却说:〃我想与你谈将来。〃
程真微笑,〃什么将来,跟随你去拜见令尊令堂,接受他们严厉眼光审察?〃
孙毓川不语。
〃接着,坐上袁小琤的旧位,尽力尝试做得比她更好?〃
孙毓川说:〃你还是那么坦白。〃
程真不去理他,〃毓川,我对你的世界没有兴趣,毓川,到我的天地来。〃
孙毓川讶异,〃从来没有人要求我那么做。〃
程真微笑,〃有,你忘了。〃
孙毓川欠欠身,〃谁?〃
〃你少年时认识的那个有点像我的朋友,一定提出过同样要求。〃
〃呵她。〃
〃毓川,我们虽然无权无势,生活却舒适自由,你会考虑改变生活方式吗?〃
孙毓川不加思索地摇头,〃我沾染了你的坦诚。〃
第十章
程真无话可说。
〃我有职责在身,自幼我被训练承担这种责任,我不可弃它而去。〃
程真点点头,〃你舍不下。〃
孙毓川抬起头叹息,〃不,我不舍得的是你。〃
程真摇头,〃对不起,毓川,我也放不下我生活中瑰丽的自由,我不会到你的世界生活。〃
孙毓川苦笑问:〃我的世界果真如此可怕?〃
程真想说,问袁小琤便可知道,但是她不想伤害他,故答:〃它不会适合我。〃
〃我想是。〃
他握住她的手。
〃毓川,真庆幸认识你。〃
〃程真,最后一次问你,来,跟我走。〃
程真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回答他:〃不,我不能够。〃
〃你这倔强的女子。〃
〃你就是敬重我这一点。〃程真微笑。
〃我答应你我会尽量满足你。〃
〃物质上我什么都不缺乏,更多更好对我来讲,没有意思,我需要的是一位情投意合的终身伴侣,你可以给我多少时间?〃
孙毓川低头不语。
程真微笑,〃你的时间到了,你的司机在等,你的飞机要立刻出发,再见,毓川。〃
孙毓川站起来,语气十分温和,〃我真的很难过。〃
〃啊是,〃程真强作镇定,〃我心里像是少了一点什么,我会永远想念你。〃
〃程真,你已自由了那么久——〃
〃太自私了,好比说,我已经呼吸了那么久,现在停下来也无所谓。〃
孙毓川终于说:〃程真,我不会再来。〃
程真颔首,〃我明白。〃
〃再见。〃
孙毓川离去。
程真掩着脸,哀泣起来。
盼望那么久的爱情,却自指缝中漏去。
忽然有人在她身边说:〃能够哭就好,哭是开始痊愈的象征。〃
程真睁开双眼,发觉身边坐着一位白发老妪,全身粉红色打扮,和蔼地与她攀谈。
程真默默流泪。
那老妇接着说:〃要牺牲太多的爱情也不是真的爱情啦。〃
她好似洞悉一切,深明程真处境。
〃视他如一个在晨曦中消逝的梦好了。〃
程真问老妇:〃你怎么知道我的事?〃
老妇笑了,〃你的事?假使你如我一样活到九十三岁,你就知道,这样的事并不稀罕,我年轻时也遭遇过,它可随时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程真怔怔地,〃并不稀罕?〃
〃啊孩子,最寻常不过。〃
程真叹息。
〃回家去,好好休息。〃
〃谢谢你关怀。〃
老妇微笑。
回到家中,程真才发觉她衣履尽湿。
程功在公寓等她,一见,怪叫:〃真的一步不能走开,你看你。〃
程真更衣,一边微笑问:〃有没有看我写好的五千字?〃
〃是一篇小说吧?〃
〃写得怎么样?〃
〃人物刚出来,言之过早。〃
〃别太苛刻。〃
程功笑,〃到五万字也许就有点瞄头了。〃
程真套上干爽衣服,〃我又饿又累。〃
走到厨房,一看,一箱香槟,程真仰起头,不动声色,心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批免费香槟了,她捧起一瓶。
〃几时送来的?〃
〃刚才他交我抬上来。〃
〃谁,你见过他?〃
程功一怔,〃是汤姆呀,他买来孝敬你。〃
〃呵,这么说,陆续有来。〃
程功笑,〃那当然,我会时时提醒他。〃
〃你看我福气多好,也怪不得所有母亲喜欢有经济基础的女婿。〃
程功微笑,〃差好远唷。〃
〃可不是,不但女儿不必吃苦,连带岳母大人也沾光,若是个穷小子,说不定还得赖在我家吃喝睡。〃
〃妈妈,你是不会介意的,还有谁比我跟小川穷。〃
程真搔搔头坐下来。
这是真的。
当初认识董昕,他在刻薄的亲戚公司做学徒,工作十六小时,拿几千块,每天晚上下班,带些熟食回公寓,煮一锅白饭,便当一餐。
穷得连朋友都没有,没有钱置妆,没钱请客,一日,董昕买了票子,与程真去一个晚会,昂贵的票价,程真花了整个下午打扮,结果位置在最角落,主席演说时,闻声不见人,程真不怒反笑,从此落力工作,不问其他。
今日她根本不再稀罕这种场合。
她不怕穷,她也怕穷,她心理状况十分正常。
她加注脚:〃年轻时什么都不要紧,中老年身边就得宽裕点。〃
程功〃嗤〃一声笑出来,〃才怪,眼看着同学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珍惜,那感觉,像被人打一巴掌。〃
母女俩一人一句聊得不知多有趣。
程真说:〃你有无听过拣回来的铅笔的故事?〃
程功诧异,〃没有,你请说。〃
〃我念小学及中学时,从来没用过簇新整支的铅笔,都用父母自办公室拣回同事用剩的短短的铅笔,倘若略长一点,或是附着橡皮头,就不知多高兴。〃
程功专心听故事。
程真说下去:〃一向觉得无所谓,直到一日,在同学家玩,发觉他有整盒一百支新铅笔,还有只电动铅笔刨,他即席表现,把整支铅笔插进去刹时间刨成一寸长短,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了解到,人的确有穷富之别。〃
程真至今不能释然。
〃可是你今日的成就高过他吧。〃程功想安慰她。
〃那不是问题,我的童年一去不复返,我希望我有一百支新铅笔的回忆。〃
〃明日我送千支给你。〃
〃现在没有用了。〃程真颓然。
程功却笑,〃怎么没用,我从来不去钻研以前的事,现在拥有,已胜过永远没有。〃
程功又来老气横秋。
程真看着她,〃你很少有不快乐的时刻吧?〃
程功忽然落寞,〃可是,这样看得开,我已没有什么真正快乐的时刻。〃
如此清醒的妙龄少女实罕见。
程真打一个呵欠,〃我几时可以回大屋?〃
〃你当是重阳节登高避难吧。〃
程真记得那人叫费长房,幼时在国文课本上读过,那时,每个节令有一课书,清明时节雨纷纷,每逢佳节倍恩亲,程真尽挂住课文长短,她至怕背书,记性差,人又懒。
没想到一下子就变为成年人。
时间过得真快,精神恍惚的时候,程真发誓她才只得十七岁,彷徨地在前途迷津里暗无天日地转来转去。
她长长叹口气。
程功温和地说:〃好好睡一觉。〃
〃我不需要好睡,我明日无所事事。〃
〃妈妈,好不容易赎了身,赚回逍遥,好好享受。〃
〃是,我会习惯的。〃
〃不再想回去?〃
〃想,怎么不想,想至落泪,我想回家,我想归宿,我想爱情,会一直想下去,直到老死。〃
程功说:〃牢骚来了。〃
她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