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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瘦弱的身体。求生本能驱使,一旦有人死去,活着的人便迫不及待将他们身上之物据为己有,包括那些单薄到可怜的衣裳。视线触及女孩苍白干瘦的胸膛,校尉连忙将芦席抢过,重新遮盖住尸身。
“嗳,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尉迟方一肚子没好气,“枉死已够可怜,为何还要让她暴露身体?”
摇了摇头,李淳风心平气和道:“魂灵离体,剩下的便只是皮囊骸骨,无知无识。若不勘查,怎能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尉迟大人心肠虽好,却对查案之道不甚精通啊。”
话音方落,眼神忽地一亮,伸手拈起了地上一样东西。那是一方帕子,正落在女尸身旁。暗淡光线下,他将那帕子翻来覆去看了看,又放在鼻端嗅了嗅,最后竟毫无愧疚地塞进了自家衣袖。校尉看得一阵恶寒,瞪着同伴道:“说什么皮囊骸骨,这样的惨状,难道你毫无恻隐之心?”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李某只是个寻常生意人,管不得许多。”一面说着,青衫男子一面起身,不动声色地袖起双手,“有此心,无此力,恻隐且收。”
声音温和低沉,在这凄凉寒夜中听来竟有淡淡寂寥。雪光映照下,男子面容清冷,甚于冰雪。尉迟方一怔,相识以来从未见到对方如此神色。来不及咀嚼他话中之意,冲口道:“管他有力无力,救得一人便是一人,帮得一时便是一时。总不成见危不救,遇难不帮?”
如露亦如电的光芒从李淳风眼中一闪而过,像是诧异,也像是赞赏。笑意从唇边浮现,瞬间散开,仿佛春阳和煦,令整张面庞都变得和暖起来。
“尉迟,你真是出人意料之人啊。”
以为对方在取笑自己,尉迟方不由得愠怒,“笑什么,我说的可是实话。”
李淳风正要回答,突然脸色一变,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校尉侧耳倾听,隐隐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似乎是断断续续的琴声,不成曲调,其中又夹杂着车辆的粼粼声响。满怀诧异地抬起头,却看见前方有一点光亮忽明忽暗,飘飘荡荡。
那是一盏灯笼,用竹竿挑着,挂在一辆马车之上。车上无蓬,胡乱覆盖着芦席;车轮从雪地上碾过,发出咯吱咯吱的单调声响,于静处听来,如同金属摩擦一般刺耳。毫无疑问,这正是城中运送尸体的车辆。奇怪的是车前只有一匹老马低头缓缓行走,竟然看不到驾车人。虽然胆大,乍见这般景象尉迟方也免不了心中发毛,手不自觉地握住了刀柄,却被另一人按住了。一转头,便见酒肆主人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静观其变。
眼看那车在乱葬坑边停住了,猛然间车上芦席掀起,一人从尸堆中坐了起来。猝不及防,尉迟方失声“呀”了出来,那人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跳下车,举起灯笼,蹒跚走到坑边。灯笼模糊光线映出一张极瘦的脸,看起来就象是一张人皮包裹着的骷髅。纵横交错的皱纹完全占据了这张脸庞,仿佛刀刻斧凿,连五官都深陷在这些纹路中,整张脸如同在太阳下晒裂的泥人,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再也忍耐不住,校尉挺身而出,喝道:“什么人 ?'…'!”那人并未答话,而是转了转空洞呆滞的眼睛,从地上捡起那条断臂,蓦然张开嘴,露出森森白牙咬了下去。尉迟方浑身冰冷,大叫一声,拔出佩刀向前斩去。
就在这一瞬间,耳边传来一声低沉冷笑。紧接着眼前斗然一亮,那是一道火光腾空而起,化作千百点光芒,向自己袭来。校尉本能地后退一步,转攻为守,舞动长刀。世人都知晓尉迟敬德靠双鞭成名,却不知他最擅长的其实是刀法,只是因为佩刀不适宜马战,才舍刀取鞭。尉迟方的刀法是乃叔亲授,确实精湛,此刻施展起来,果真如同一道光幕,寒气凛凛,护住身躯。光点应手而落,仔细辨认,却不是暗器,而是片片燃烧的纸,落地已化飞灰。尉迟方正在惊疑,方才那人已从眼前凭空消失。连忙再看,那辆运尸体的马车也不见了,白茫茫的雪原之上痕迹杳然,仿佛刚才所见的一切都只是梦魇。
脊背已有冷汗渗出。校尉握紧手中宝刀,竭力稳住心神,“少要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就在此刻,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尉迟方慌忙转头:那正是带自己和李淳风来到此地的乌夜蹄。马上人身形高大,手中一柄黑色宝刀寒光闪现,赫然便是崔元启生前曾经用过的乌金寒铁刃。此情此景,仿佛那夜城下的情景再现。本能地仰头望去,一瞬间浑身毛发倒竖:那马上骑士穿着一件黑色斗篷,本该是头颅的地方却空空如也,不是死去的崔元启又是何人 ?'…'
第六章 厉鬼
刹那间,强大的恐惧如潮水一般袭来,直至没顶。尉迟方脑中一炸,手中刀把握不住,当地一声坠落到了地上。黑马挟着寒风,带来一阵冷入骨髓的阴寒之气,那是崔元启手中寒铁刃,直向自己颈中斩来。眼看刀锋将及身,竟然毫无抵抗的念头,仿佛所有的勇气都已离开了自己。
就在这时,耳中突然听到一声轻啸。这声音极其耳熟,正是集市上李淳风曾吹出过的。与此同时乌夜蹄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马上骑士身体也随之颠簸起伏,那险些取了尉迟方性命的雷霆一刀因此失了准头,刀锋擦着他的头皮过去。生死之间,恰恰一个来回。校尉惊魂未定,抬眼看去,却见青衫男子只身拦在马前,低眉撮唇作啸,神色安然,哪里还有半点瑟缩之意。
无头人动作也停了。李淳风抬起头,目光清明锐利,隐隐生威,与方才畏首畏尾的酒肆掌柜判若两人。马上的无头骑士身体转侧,面向李淳风,看起来似乎踌躇了片刻,随即双手高举寒铁刃,向这个阻止了自己去路的人当头劈下。
兔起鹘落,一切不过是瞬间事,已足够让尉迟方定下心神。如同奇迹一般,消失的勇气又回到了身上。奋力着地一滚,拾起掉落地上的长刀,大喝一声,借势跃起,正迎上那柄寒铁刃。他知道崔元启这把刀极其锋锐,并不与他刀锋相交,而是顺着刀脊一路向上,反削他的虎口。这招果然奏效,对方猛然勒住缰绳,后退了一步。
时间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双方相互对峙,寂静中只听到战马喷鼻的声音。过了不知多久,那无头人蓦地掉转马头,向着来路狂奔而去,如同之前突如其来一般,消失在黑夜之中,仿佛来自地狱之门的恶鬼重又回到了它该去的地方。
一直到马蹄声再也听不见了,尉迟方这才坐倒在地,呼呼喘气。这一刻交手虽然短暂,却好像过了很久。此生此世,再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有和厉鬼作战的经历,方才所为其实不过是习武之人的本能反应,此刻回想起来只觉得一阵阵后怕。天气虽然寒冷,冷汗却已湿透了背脊。
“啪啪”两声,有人鼓起了掌,紧接着一个带笑的声音响起,“好功夫。”
校尉抬头,见那人青衫颀秀,笑容满面。经过这一场死里逃生,如今再看对方已顺眼许多,颇有可喜可亲之意。他本是热血汉子,想到此人方才也可说是舍身相救,连忙一跃而起,躬身道:“多谢李兄!”这一声语出诚心,和之前的敷衍了事大不相同。
“不必谢我,是你救了自己。若不是你,李某只怕也要和这坑中尸体同命。说起来,倒是我要多谢尉迟才是。”
“真是邪门,谁想到崔大人他……他居然会变成无头厉鬼……”
“哦?”李淳风抬起头来,双眉微扬,“你怎知方才那个是崔大人的鬼魂?”
“这还用说?乌夜蹄、寒铁刃、和昨夜一模一样的打扮,还有失去的头颅……”说到此处,想起方才可怖景象,尉迟方也不禁打了个寒噤。
“嗯。若真是鬼魂,这又从何而来?”
一面说着,李淳风一面俯身,从地下抓起一捧雪。雪光下看得分明,那是一点鲜红血迹,滴在白雪之中,红白相映分外触目。
※※※
天色仍旧沉暗,远处天边却有一点白光,现出微茫晨曦。两人此刻正在回城的路上,隐约已可看见开远门城墙。一夜奔波,尉迟方却不觉得疲累,脑中来来回回尽是昨夜情景。然而任凭他如何说话,身后跟随之人也只简单嗯啊几声,双手缩在袖中,眼睛却紧盯着脚下,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
“没错,刚才我确曾碰到了他的虎口。没想到这把刀居然能伤了恶鬼,真是怪事!”突然想到一事,校尉怔怔道:“莫不是僵尸作乱?”
“僵尸?”
“是营中弟兄说的,在战场上阵亡的人不知己身已死,便会附在尸体之上行凶。”想起夜间情形,尉迟方心有余悸,“我瞧崔将军说不定被僵尸鬼附身了。”
“哈。”
“……好歹多说两句。”校尉不满地嘟哝道。
“尉迟相信鬼神之说么?”
“这个,”校尉迟疑道,“本来我也不信。不过昨夜……当真遇上这种事情,不信也得信了。不过,这样看来,人鬼之道倒也没什么分别。”
“人与鬼之间的差别,大约就在那一股生灵之气吧。”
“生灵之气?”
“人因有灵魂才成其为人。若以买椟还珠的故事作比,肉身是木匣,而灵魂才是那颗珠子。失去了灵魂,木匣本身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如果不论珠之有无,却孜孜以求椟之完好与否,是愚蠢的做法。”
“你是说,这生灵之气可以脱离了躯壳而存在?”
“或许吧。”李淳风毫不在意地说道:“比如说,崔将军既然身为战将,当然曾杀过人。或许便是那么一刀……头颅就落下来了。而后,无头冤魂的生灵之气不肯散去……”
声音越来越缥缈,尉迟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猛地意识到对方是在捉弄自己,不由得微微生起恼怒之意,道:“李兄!这可不是玩笑——”
一面转过头去,就在这一刻,突然顿住了话语。随即脑中一片空白,浑身的汗毛也全都竖了起来——
借助模糊天光,依稀看到身后之人依旧跟随着自己,步履从容,只是项上人头已不知去向。
浑身血液都在这一刹那冻作了寒冰,从头凝到脚,尉迟方定在那里,不能动,也说不出话。耳畔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清。片刻之后才恢复了意识,第一个动作便是条件反射地跳开一步,险些被身后雪堆绊倒。与此同时,听到一个压抑着的笑声:“果然还是信了么……”
随着笑声,那人缓缓将蒙着头的毡毯取下,露出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睛。
“你……你……”指着对方,尉迟方不知道说什么好。
“恕罪恕罪,让尉迟受惊了。”尽管如此说,恶作剧的始作俑者脸上丝毫看不出歉疚神情,“不过,是你刚刚说人鬼之道无异,我还道你不会害怕。”
“岂有此理!”直到现在,尉迟方才真正从惊吓中恢复,一张脸涨得通红,怫然道:“竟然如此作弄于我!”
“其实是想证明一件事。”
“什么事?”
慢条斯理地裹紧毡毯,酒肆主人笑容可掬,“即使亲眼见到一具无头尸体,也不能说明它是真的。”
笑意未敛,目光忽地一凝。尉迟方顺着他的目光抬头,顿时呆住了:就在对面,高达数丈的城楼上凌空悬挂着一个人,正在轻轻晃动。
第七章 活尸
毫无疑问,这人已经死去。相对活人而言,尸体一般不够悦目;然而这样丑恶的死尸也甚少见到。此刻尸首已被士兵解下,抬到城墙边空地,呈仰躺姿势。白日看来,尸体的面色是铁青的,双目半暝,露出些许浑浊的眼白,一侧残缺的牙齿从唇边露了出来,使那张皱纹密布的脸看起来仿佛在笑——这令人过目难忘的相貌,正属于昨夜见到的运尸车上男子。
李淳风默不作声,俯身瞧了一眼尸体,眼神不易觉察地亮了一下。尸体敞开的前襟里露出一个模糊不清的朱砂图案,盘曲如蛇,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这是怎么回事?!”尉迟方按刀怒喝,却无人答话,相反身边几个守城士兵却在窃窃私语,神色不安。
“还能有什么?鬼呗……”
“嗯?”旁边兵士伸手拉了拉嘴快的同伴,要他不要乱说。尉迟方沉着脸道:“有话直说,不要吞吞吐吐。”
那人本是个直性子的愣头青,此刻便道:“大人还不知道乱葬岗闹鬼的事吧?那里的尸体常常无故失踪,却又不是被野狗拖了去。一到夜半三更便有奇怪的声响,都说是鬼砌墙……您想,要不是鬼怪,谁能把尸体挂在那么高的城墙上?”
尉迟方看了看那城楼,高达数丈,边上并无立足之处,确实想不通是如何挂上去的。再看尸身,面色铁青,浑身上下没有血迹破损,也无格斗痕迹。想到昨日的遭遇,他心中不禁有些发毛,但还是力持镇定,斥道:“不要胡说!”
年轻士兵心有不甘,争辩道:“小的没胡说,他们说小人胆大,运尸体的事都推到我身上。上次运了三具尸体去那里,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