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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妆前身二 漠上行-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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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切的上头,夜空浩渺,象一个做不完的梦。

  原来只不过几天功夫,五月的夏夜,已经出落得如此幽静而清恬。花著雨望
着遥远的夜空,却只是默然发呆。耳边弩箭似乎还在尖锐嘶鸣,鲜血在黑夜中如
墨汁般喷溅,这一切都是如此鲜明,却又未免离今夜的夜色有十万八千里路之远。
记得平时常听人说,人生如梦,今日才信知不是虚言。难道说,这一切果然只是
梦中的一场幻境?可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幻境,到底什么又才是真实?

  是今夜的清淡天和,还是那晚被摧残的血肉?

  花著雨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然而确有什么东西逼近前来,撞破她在其中生活了十八年的世界,隔着薄薄
的一层帷幕,露出某种陌生的轮廓。

  名医手段果然不凡,只第二天,病人就现出活气。花著雨清晨从藤椅上起来,
也顾不得一夜睡得腰酸背疼,先往榻上一张,就见病人青黄的脸色润泽了许多。
伸手去按脉搏,寸关尺都比昨日见着活泛。这才暗暗拭一把冷汗,知道眼前的这
一条性命,可算是捡回来了。

  一颗心正在悠悠放落,腕上猛可里一紧。按在指下的那只手突地一振,五指
暴长,竟已翻转过来,将她的脉门牢牢扣住。花著雨一惊,抬头看时,便跟一束
眼光撞个正着。那病人已经欠起半身,一双眸子炯然生寒,恰如飞鹰搏兔、利箭
穿空,哪里还看得出半分病意?直向花著雨射来。

  花著雨心中一凛,只见那束眼光直打入瞳孔,犀利得竟似深入人心,在那里
反反复复梳理爬搔、搜剔挑捡。花著雨欲要闪避,脉门被他狠劲捏住,半身酥麻,
哪里还动得分毫?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再无半分动作。极静之中,只听窗外各
色声音,风声、鸟声、人声、瓷器相击声、金属磕碰声,透过薄薄一层窗纱,呼
啦啦冲进屋来。

  只有时间没有声音,静悄悄停住脚步。一瞬,便仿如一个甲子。病榻上两人
对视无数甲子,病人眼中的锋芒渐渐敛去,扣在花著雨腕上的五指倏然一松。花
著雨缩手看时,腕上已经多了一圈乌青。只听那人道:“大恩不言谢。今后姑娘
但有吩咐,邱横行不敢推却。”

  花著雨却不作声,闷头走开,自顾自去捅炉子。见火上来,又换一包药熬上,
半晌,方道:“说这样话,也不怕折煞了我!”

  邱横行微微一怔,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花著雨道:“多承你刚才放手,难道不是该我来先谢你的
不杀之恩么?”

  邱横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愣了一会,道:“邱某一介亡命匪徒,自来过的
就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在恶人堆里混惯了,只当姑娘也是包藏祸心,这就没轻没
重,得罪了姑娘。姑娘既不见谅,邱某还把这条命还给姑娘便了!”手一翻,腕
底下便是一柄雪亮匕首,只微一举,当胸就扎。

  花著雨大吃一惊,偏这时手上又没东西,一振指,无名指上玛瑙戒指红光一
闪,射将出去。恰恰好勾住刀尖,余势未尽,带得那柄刀脱腕飞出,夺地一声,
晃荡荡挂着个红艳艳的戒指圈儿,透过葱绿撒花的纱帐子,扎在床壁上。花著雨
惊魂未定,戒指出手,跟脚上来查看他伤势,幸喜拦得及时,那刀尖只堪堪划破
上衣,露出一片色如古铜的肌肤。

  花著雨这才放心,又是欣慰,又是恼怒,慌忙把匕首拔下来,又在枕边搜索
一遍,将一柄腰刀并所有能称得上凶器的大小物件全部没收,这才牢牢盯住邱横
行,看了半晌,恍然似有所悟,道:“我说呢!”

  邱横行被戒指撞得半身酸麻,听这句话说得没头脑,道:“姑娘说什么?”

  花著雨收回戒指,甚是感叹,道:“我原先想,这世上怎会有杀人放火这种
事!难道别人的命,统是不值钱的?今日看来,原来你们就是连自己的命,也一
样看得这么贱!这就怪道了!”

  邱横行脸色微微一变,道:“姑娘这是在教训我么?”

  “不敢!”花著雨见他神情不对,便要转舵行船,再一想自己说的何尝有错?
勉强续下去,笑道:“事情做都能做出来,还怕人家教训?”

  邱横行不再吭声,半晌,掀开薄被,慢慢从床上下来,坐在床沿上穿衣服。
穿好衣服,又往脚上套靴子,边套边问道:“还没请教姑娘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花著雨看看不是苗头,有些慌乱起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偏不告诉
你。”

  邱横行却也不再追问,套好靴子站起来,径自走到被花著雨没收的一堆凶器
前,一一拾起,佩在身上。花著雨被他神色慑住,竟不敢拦,见他收拾清楚,直
往外去,才着实慌张起来,道:“哎!你干什么去?”

  邱横行一脚跨出房门,方道:“姑娘既不肯见告芳名,邱某这便记得姑娘的
梅花罢了。这一向有扰,咱们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花著雨一呆,道:“是我说错话了!你回来!这才刚好一点,这样子要到哪
里去?”连忙追出门,伸手要拉,不提防被他回过头来,凛凛然逼视一眼,冷不
丁心里一寒,手便没能伸将出去。眼睁睁见他病骨支离,转过回廊,靴声橐橐,
一路去远。

  花著雨愕然半晌,听着靴声杂入一片市声,渐渐隐没,知道挽救不得,只得
垂头丧气退回屋内。屋内那罐药刚好也煮得差不多了,在炉子上“卟卟”作响。
花著雨一眼看见,愈发郁闷上来,冷笑一声,道:“既然煮好也没人喝,姑娘这
便自己享受!里面还有人参!”

  恨了一阵,赌气把药从罐子里倒出一碗,便听外面有吵吵嚷嚷的人声一路过
来。花著雨初不在意,顺手封好炉子,正待喝药,那声音却刚好到她门前停住,
跟着便有人敲门。花著雨正满心不耐,等那敲门的人进来,展眼一看,却不由得
顿时吓了一跳。原来却是两个小二一左一右,架着个人进屋。那人脸色发青,身
躯长大,被两人这样架起,还有半截小腿顺地拖行。不是邱横行,却是哪个?

  那小二架进人来,就埋怨道:“不是小的说姑娘,令兄既染贵恙,便不该让
他独自出门。幸而这次走得不远,要是倒在街上,哪个认识?”

  这话就未免触动前情,花著雨不觉腾腾上来一丝火气,冷笑道:“我管他倒
在哪里呢!爱倒哪里倒哪里去。老实说,我也不是他妹妹,我也没这个哥哥,你
们趁早把他给我抬出去,越远越干净!”

  “这可不是糊涂话么?”那小二急道:“兄妹两个就是吵吵嘴,能有什么深
仇大恨?你说不是他妹妹,他也说不是你哥哥?”

  花著雨道:“他本来不是我哥哥。”

  那小二叹一口气,道:“不是小的说,两位要是吵架,八成错在尊兄,这小
的们也都知道的。毕竟是病人嘛,使性撒气,也是常见的事。姑娘要是不喜欢,
一切都看他是病人份上,再不然只当他是撒娇也成。这出门在外的,不比在家有
个三妻四妾、三朋四友,病人易怒,他不跟你撒气,却让他跟谁撒去呢?”

  花著雨心中一动,想想似有几分道理,也就不再吭声。闲话间两个小二已经
将邱横行剥去皮靴,放倒床上。又叮嘱花著雨两句,这才告辞出门。剩下花著雨
既已让他们说得回心转意,不免要在病人面前献献小心。当下凑到床边看视,却
见邱横行躺在床上,见她过来,把脸往里只是一侧。

  不用说,他这一场毅然出走,落到这个结局,未免难堪。花著雨待要说句话
来宽解,却见忽有一片红潮从病人敞开的衣领内直蒸腾起来,刹时间漫延开去,
涨了个满脖子满脸。这样悍烈的强人竟也会脸红,倒把花著雨看得一愣,心底不
期然一软,慌忙走开,假作没有看见,在炉子边忙乱一通,估计着这阵脸红过去,
才把那碗药给他端来。

  药端过去,她也没敢再看邱横行的脸色,只小小心心搀他起身。想是一早晨
又是小巧擒拿,又是负气出走,折腾得忒厉害了,这人竟没半分气力,软沓沓靠
在她身上,只把个脸牢牢别向一边。花著雨到这时候,早是心软得一蹋糊涂,柔
声道:“别生气,都是我不好。下次千万不敢多嘴。来,先喝药。”

  几句话说完,邱横行不为所动。花著雨等了一会,怕药凉掉,无奈,只得把
手去扳他的脸,笑道:“好意思!一个大男人,跟我姑娘家生气!也不怕传到江
湖上去,笑掉……”话没说完,伸过去的那只手碰在他脸上,感觉分外不对。指
尖湿漉漉的,沾上的却不是眼泪?

  花著雨大吃一惊,无数词句霎时吞落肚中。至于那只手,已经贴在他脸上,
也不知是就此把眼泪擦去的好呢?还是装作不知,赶紧放下?呆怔在那里,却见
邱横行蓦地转过头来,自伸手去床头端药。只这只手擒拿起来固然有板有眼,端
药就不是本色当行。一只青花海碗拿在手里,顿时左倾右晃,碗内药汁便如八月
十五的钱塘潮,波澜起伏,好不壮观。花著雨慌忙用手托住。就此半扶半拿,帮
着他把药送到嘴边,喝将下去。

  药吃下去,不一晌,店家送进早饭。花著雨是一碗哨子面,病人还是碧粳粥。
花著雨见邱横行浑身脱力举动艰难,索性还照昨日,一勺勺喂他。邱横行这一次
却没什么异议,老老实实由着她摆布,只眼皮子自始至终低垂如幕,不跟花著雨
照面。吃过粥后,早是不能支持,在床上沉沉睡去。

  花著雨见他睡下,好容易松一大口气,这才有功夫坐到窗下吃面。北方的面
吃起来自有一股韧劲,很有嚼头,很练牙齿。花著雨挑起一箸吃下,忽然想,一
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就无怪乎邱横行这么难缠,原来竟跟这面一样,对付起来极
费精神。算起来这一大早上,她总共跟他说了不到十句话,前两句害得他自杀,
后两句又让他出走,再后来,竟至于潸然而泪下,也不知道都为的什么?

  思来想去,一团昏暗。花著雨慢吞吞吸下一根面,猛然间忽觉得人生如梦,
眼前的一切果然都不大真实。自己不是真实。那自窗前穿流过往的人群,不是真
实。邱横行更加不是真实。五月的阳光不是真实。阳光下的院落不是真实。院落
中的花树也不是。

  那真实的,到底是什么呢?

  堵得实沉的心头,依然只有弩箭嗖嗖嗖地,射成密密一片。

  邱横行的病需要调养,大约也算是一种真实罢。他这病虽然来势汹汹,如泰
山之巍巍压顶,究其实并不疑难,只要他不自作孽,似乎也还不至于不可活。当
然自作孽,往往也需要外界的诱因。偏偏最方便的诱因花著雨让他这一闹,是坚
决断了这份心肠。虽不是婢仆出身,如今也学得惯会屏气敛息,不敢多行一步路,
不敢多说一句话。这样过得七八天,邱横行便不得不如春雨后的万物,一派里欣
欣向荣。不止能够下地走路,再要出走起来,想来也绝不至于会走不出这家客栈。

  这期间医生又来过一次,换了副调养的方子。花著雨眼看无事,出门的日子
也已久了,邱横行也尽可自理,便思赋归。这一天,满屋子里收捡起来,要打点
包袱回家。收来收去,好象还少什么东西,找了半晌,不见踪影,便问藤椅里闲
坐的邱横行,道:“可看见我的汗巾子没有?白绫挑花的那一块?”

  邱横行靠着椅背,半晌不语,落后才慢吞吞从袖口拉出一块帕子来,道:
“是这一块?”

  花著雨见那帕子角上绣了朵艳色梅花,慌忙伸手来取。邱横行却没有还她的
意思,自在手中细细展看,道:“敢情这梅花竟是你的标记,脸上画的是,这汗
巾子上绣的也是?”

  花著雨道:“那自然,这是我的绰号呀。”

  “绰号?”邱横行微觉诧异,道:“难道你是……花魂?花妖?万花娘子?
看着也不象。”

  “我是梅花妆,”花著雨笑道:“自己取的。初出江湖,没她们那么名头响
亮。”

  邱横行微微一怔,道:“自己取的。”

  “很奇怪么?”花著雨哼一声,又伸手来拽帕子,道:“我每次跟人说,人
便统是你这副表情。真有那么奇怪么?我瞧是少见多怪!”

  邱横行吃她这一阵抢白,想是这几天处得熟了,居然也没生气,由着她把那
帕子抽走,微微一笑,道:“自己取自然也成。只是这样一来,想要名头响亮,
未免就困难些。”

  “可不是?”花著雨道:“我总不能见人就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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