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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狡辩:“你也可以来景阳宫啊。”
在劫叹道:“蔺先生是你最尊敬的人,我不想在他面前令你难堪。”
我忍不住讥讽:“原来你也知道我会难堪啊?”
一声惊叫,被他抓着双肩提到面前,那精致的面容骤然放在我眼前,令我呼吸一滞,待看到他瞳孔深处翻滚的怒意时,才察觉自己一不注意又忘记了蔺翟云的嘱咐,硬是往在劫的逆鳞上撞,也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在劫怒道:“楚悦容,今天我忍你够久了,你成心要让我不自在是不是?才刚下令满足了你的要求,就立刻换了一副要死不活的面孔应付我,你至于这么现实麼,信不信我立刻收回成命,将萧晚风为你种下的那片梧桐夷为平地!”
我刷白了脸,一时又拉不下面子卑躬屈膝地道歉,凭着一股硬气说道:“你身为一国之君,一言九鼎,若是朝令夕改,反复无常,就不怕天下人耻笑!”
在劫的手指在半空轻轻一划,戴在我头上的凤蝶金簪便在他的内力下砰然断裂,长发瞬间倾泻而下,群魔乱舞于狂乱的视线中,惊得我心头狂跳,突然头皮发麻似的疼痛,被在劫几近残暴地用力揪着头发往上一提,逼得我与他面面相对。
我吃痛地蹙眉抽气,便察觉他的鼻息阴冷地刮过我的鼻尖,一字字冷冷道:“我连自己的亲姐姐都敢爱,还会怕天下人耻笑?”
心绪惊涛骇浪般汹涌,他……别是痴症犯了吧?
从小在劫就有这个毛病,每当情绪激动、大怒大悲的时候,就会失去理智,做出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事情来。
像小时候那样,习惯性地捧住他的脸庞,柔声安抚:“好在劫,乖在劫,没事了,阿姐在这儿陪你。”
狂乱的眼神渐渐清澈起来,他将我放开,狼狈地别过脸,沙哑地说了声抱歉。
许久神智渐渐地稳定了下来,便缓慢地走下丹墀,说:“走吧,我们一起用膳。”
我连忙吱声:“我还是算了吧,方才已经在景阳宫用过膳了。”
翻开掌心朝我探来,凌厉的视线压得我喘不过起来。
我也不敢再去悖逆他,将手放在他的掌心,被蛮横地牵着走了。
御膳房的膳食仍旧往日般做得尽善尽美,色香味俱全,可在劫却说如糟糠般令人难以下咽,吓得御厨面如死色,战战巍巍地跪地求饶。
御厨不求饶倒罢了,一求饶弄得他心情更烦,脱口便是一句:“来人,拖下去斩了!”
我知道他是心情不好那别人跟我撒气,又怎么忍心让他落得一个草菅人命的骂名,竟觉得自己都比他本人更爱惜壅帝陛下的名声。暗暗叹了口气,将那御厨救下,对在劫道:“我吃着味道挺好的,兴许是你近日忧劳国事,劳神过度,胃口有些不适,要不这样吧,这人咱们就不砍了,我亲自下厨为你做些好吃的?”
在劫怔了怔,“你……亲自为我做?”
我笑道:“可别看不起你姐姐,远没你想得那么娇生惯养,厨艺好着呢,怕你吃对胃了,以后都念念不忘。”
在劫俯首,许久默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等着他的示意,也不敢乱作决定,那御厨的小命还悬在半空,伏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竟紧张得满头大汗。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在劫抬起头看着我,眼中有点困惑,“……你怎么还不去?”
我“哦”了一声起身便去,御厨如获大赦跟着我离开,一双眼睛泪汪汪地看着我,活像看到现世的菩萨。
“谢谢永康公主救命大恩,全天下也就您能在圣上盛怒之下还能将小的就出来了。”
实在不忍心告诉他,就他的人虽是我,但害他差点被砍头地那个人也是我。
算是悟出了一点,横竖我是不能让在劫不顺心的,否则他就会让全天下的人陪着他不顺心,成心让我不安心,真是个不省心的人啊。
但只要依着他,对他好点,他又是如此乖顺,并热忱地将你捧在手心里百般疼爱。
年幼的时候,我总是想象被一个人捧在手心里渐渐老去,那种感觉是多么温馨。那时并不理解什么是爱,以为那是一种至深的浪漫。现在,当无常世事地在心中留下无尽的伤痕,才渐渐明白,有时候爱并不能带给你任何的浪漫,却总是让你软弱,痛不欲生,而那些你所无法期待的爱,有时候甚至不容拒绝,还得背负感情的债,不管你是无辜的还是真的有罪。
蒸了一碟饺子放到在劫面前,坐在他身旁拄着下巴说:“吃吧,小时候你最爱吃的。”在劫露出迷茫的表情,“是吗?”一看便知是想不起过去的事了,我解释道:“咱们小时在楚家不受宠,吃穿用度都很寒碜,幸运咱们有个心灵手巧的娘亲,寻常人家的东西她都能做得十分美味,每逢过年,娘就会包饺子给我们吃,说是‘更岁交子’的意思,以示辞旧迎新,终岁大吉。后来我们过继到萧夫人膝下,就没再见过娘亲,再后来娘亲亡故了,你终日郁郁寡欢,茶饭不思,我见了心里难受,很长一段时间窝进厨房,想如娘亲那样包饺子给你吃,失败了好多次,终于做出了娘亲的味道,当时你一边吃一边流泪,把眼泪吃进肚子里,你对我说,一定会努力长大,做一个正直勇敢、一身是胆的男子汉,保护我不再像娘亲那样受人欺负,那年你才九岁。”
箸筷夹起一只饺子,蘸了酱油,然后放到他的碗碟里,“吃吃看吧。”
在劫默不作声,俯首静静吃着。
蓦然,一行清泪从他眼角潸然滑落。
我惊愕住了,忙从怀中掏出手绢为他擦拭,“怎么了,很难吃吗?”
他摇摇头,哽咽的声音有些许沙哑,“不,太好吃。”
我取笑:“真是个傻孩子,好吃不用哭啊。”
他抬头看着我,眼睛红红的,却努力露出清朗的笑容,“姐姐做的饺子里面有一种幸福的味道。”
忍不住呜哇哭了出来,这恰恰是他九岁那年第一次吃我做的饺子说的第一句话,“在劫,你……你想起什么来了麼?”
他露出歉意的表情,咬住下唇,紧握拳头,似乎觉得将我遗忘是多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瞧他那样子,也不忍再去为难他,擦了擦眼泪安慰:“没事,没准以后会慢慢想起来的。”
在劫抓起我的手,“你放心,待寻得那个人,相信很快就会想起你。”
记得卢肇人曾说过,在劫之所以死而复生跟一位异士相关,那么他唯独忘记我是不是也与这位异士有干系?
正要出口询问,外头突然有人来传:“圣山,斥候送来冀州的紧急军情,宰相大人让奴才来请您过去商议。”
在劫变了脸色,脱口骂了句:“楚天赐这厮!”便起身要走,走了几步又回身对我说:“姐姐,酉时三刻我会来夜梧宫与你一道用晚膳,这次别躲着我了。”
我点了点头,他这才露出满意的笑,摇摆着宽大翩然的织锦袖袍,且行且远。
所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但这几日时不时就听到有紧急军情从冀州传来,想必在劫的军队在夺取冀州三郡时遭遇了囹圄,看来这次天赐是卯足了劲,借冀州兴师,往死里挑衅在劫。在劫自然不是善茬,两人必得掐上好一阵子不得罢休了,我也懒得再去管他们,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让两个吵了十几年争了十几年的死对头握手言和,简直是天方夜谭,更何况现在他们翅膀硬了都不听我这个姐姐的话,我又何必自寻烦恼自取其辱?
打吧,打得你死我活了,我再去收拾烂摊子也不迟。
将在劫没吃完的饺子一扫而光,打了个餍足的饱嗝,步履阑珊地回夜梧宫去了。
回到寝宫后又吃了不少檀芸端上来的糕点蔬果,伏在贵妃榻上,鼓着圆凸凸的肚子,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自怀有身孕后甚是贪嘴嗜睡,又因常年身子羸弱,唯恐对孩子不好,所以一直拼命进食为求充分摄取营养,闲余时极为重视休息,不让自己过度劳累。两年前主掌金陵时,曾因过度劳累而流掉了孩子,这次是断然不可重蹈覆辙。而今已胖了不少,但愿日后晚风见到我这副珠圆玉润的模样,不被吓到才好。
小憩期间浑浑噩噩做了一个梦,梦见晚风站在一座阴冷的殿堂中央,周身燃烧着赤黑色的火焰,烈火怒龙般张牙舞爪,焚烧着他清瘦颀长的身躯,仿佛承受着剧烈的疼痛,他苍白着脸看向我,眼神忧虑而悲哀,双唇不停合翕,像在说着什么,然不管我如何努力去倾听,却始终听不见他半分声音。
从梦中醒来,泪水渗过鬓发,润湿了半边枕头,梦里的事已经忘记了大半,唯有浓浓的一股悲哀充斥整幅胸腔,绞得我心肺如裂。我担忧着是不是晚风出了什么事,这个梦是不是向我暗示着他正遭遇痛苦的折磨,在病痛中汲汲营营地等待我回到他身边去?
不能再像现在这样被在劫囚禁在这深宫里头了,我迫切想要出去寻找晚风。
当晚酉时,在劫如期来到夜梧宫与我共膳。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管再忙都要坚持过来与我一同吃饭,也许他认为一个人吃饭不如两个人一起快乐,也许他认为这是一种家的感觉。
期间我提出了小年去大雍城祭祖的事,就按照之前蔺翟云教我的那套说辞说给他听。
在劫听后思索了片刻,最终点头答应了,遗憾叹息着说近日冀州战事紧要,此番不能亲自陪我前去,甚是抱歉。我私心里自然不希望他跟来,面上作出遗憾状,安慰了他几句。他笑着说:“无妨,你先过去,等我忙完手头上的事,定在除夕之前赶来见你,我还想在那晚吃姐姐包的饺子呢。”我不好再说什么,唯恐说多错事,徒忍他多疑,也就点头应承下来。
本想带着蔺翟云一起去的,在劫却说蔺先生行动多有不便,此番路途遥远难免颠簸折腾,还是留在长川宫中好好休养身子才是。又说如今世道不太平,让柳荫苒带三千兵马一路护送我去大雍城,赞扬她不仅有将帅之才,还是一个心细如尘的红妆女子,必然一路对我照应周全。我知道在劫表面上对我看似十分信任,其实心里甚是提防,否则也不会为自己留下一手,扣住蔺翟云在长川,又派柳荫苒护送我,美其名曰是为我好,保护我,实则是牵制我,监视我,怕我此番一去不复返,或者在背地里有所异动。
对这样的安排,我虽然心中不快,但无法拒绝,一旦拒绝无异于告诉在劫这次前往大雍城动机不纯,我不会那么傻自拆门庭,于是装作很高兴很感动的样子,全都答应了下来。只是心中暗暗地想,在劫是从一开始就不曾相信过我,还是发现了什么,才对我起了疑心?
离开长川的前一日去景阳宫见了蔺翟云一面,与他一番交谈,果真证实我的想法。
蔺翟云告诉了我一个非常令人震惊的消息,说他派去护送萧染和阿娜云前去胡阙边境寻找萧晚月的那些影卫全都遭人暗杀了,只留下一人带伤回来禀明事情原委。我惶惶不安地追问萧染和阿娜云现在怎样了,蔺翟云安抚我不用担心,说萧染和阿娜云两人已经安全抵达萧晚月驻扎在炎山下的军营,那些影卫是在完成任务返回长川的途中遭人围剿暗杀的。
我听说长长舒了口气,心中有是生疑,忙焦急询问那些暗杀者是谁,蔺翟云说根据那独活下来的影卫描述,是一批身穿银色行装,衣襟袖管处绣有星辰章纹的杀手。我听后身子一颤,顿觉如坠冰窖,全身发寒透凉。我曾见过在劫穿这样的服饰,那是玄宗门下,日、月、星三宗当中最神秘的星宗门人所贯穿的衣衫,而在劫恰恰是星宗的宗主。
心惊如裂之余,又困惑难解。在劫明明掌握了萧染和阿娜云的行踪,为什么不在事先将他们截下,任由他们安全回到萧晚月身边,却在事后出现做一些亡羊补牢之事?而他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杀光蔺翟云派出的影卫,为什么偏偏留下一个活口,安然回来长川向我和蔺翟云通风报信?最难以理解的是,他分明知道我欺骗了他,这些时日却一直未曾显山露水地向我追究此事,甚至连一丝试探质问的举措都不曾有过,又是为何?
这个孩子啊,越是长大,心思越是深沉,越是让人无法琢磨。我已经越发看不穿他了,只凭着过往对他的了解,尚能猜出他的几分用意。有些事情如果不到玩不得已,他是不愿在我面前戳穿真相的那层薄纸,但他又是那么骄傲,不甘心被任何人玩弄于鼓掌,哪怕那个人是他的最爱。也许正因为最爱,才最无法容忍。他可以宠我爱我让我心想事成,但绝不会让我无法无天,将他所赋予我的仁慈和宽容轻贱,所以他留下那个活口就是为了警告我:你楚悦容要的是我楚在劫给的,哪一天如果我不愿给了,你将什么也得不到。
真是我的好弟弟啊,好了不起的弟弟!如果说之前一直只对他怀有三分畏惧,私心里仍将他当做昔日任我为所欲为的弟弟,那么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