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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换了身正装,备好见面礼,想了想,还是决定找萧晚风和我一起去,当然没忘记该是他吃药的时候了,顺道为他煎好药送去,他最讨厌苦的东西,每次吃药时就跟孩子似的总一副深恶痛绝的表情,所以我都拿蔗糖水为他煎药。
推开房门,他正半依在朱槿贵妃榻上看书,身后是一面扇形萱花窗,窗外远远能看见一轮大水车在池塘上滚动,卷起碧波千层,传出哗啦啦的水声,十分动听,而他却仿佛不被任何事物惊扰,神情淡薄,眼眸无波,只静静地阅读卷宗。记忆里很早以前的萧晚风就是这样的,面容麻木,无悲无喜,却在与我相爱后,流露出最为迷人的风情,而我便是这种风情唯一的欣赏者。这么想着,心中的爱意愈深,望着他看书的姿态,竟渐渐地痴了。
削长的手指翻过一页书,萧晚风头也不抬,淡淡道:“你再这样看下去,我就真的清心寡欲不起来了。”
我窘迫地轻咳几声,然后把药端过去,在他喝完药之后忙把白帕递给他,他接过白帕随意擦了嘴角,问:“怎么还没走呢?”我说,还是想让你跟我一块去。他沉默了一下,道:“我刚来这边,有许多事要处理,这次还是你先去吧,更何况我若是去了,他们都拘束,反倒不好。”我想想也是,以前就这样了,萧晚风只要往哪里一坐,那身气度和威严,总让旁人大气也不敢喘,气氛就冷凝到极点,怎么也热闹不起来,真是天生的煞星,可我就爱这个煞星。但考虑到长久下去不是回事,毕竟以后大家都要在这里共同生活的,忍不住劝道:“你是我丈夫,总不能老是这样冷着他们。”萧晚风道:“你别担心,以后我会跟他们好好相处的。”
萧晚风这样的人,从来不屑跟任何人好好相处,我知道他所有的改变都是为了我,因为他爱我。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我亲了亲他的唇,唇齿间还带着药汁的苦涩,流到我的心间却溢满了甜蜜,“晚风,你对我真好,真高兴这一生能遇见你,下半辈子我要和你在这里好好过。”他笑着轻抚我的脸庞,轻声道:“行了,快去见他们吧,我知道你很想念他们。”
我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然后离开。
对于未来美好的憧憬已经让我快乐得忘乎所有,没有发现,就在我转身后,笑容在萧晚风的脸上一点一滴地失去了。
厅堂的门咿呀一声被推开,我跨进门槛,屋里的人不约而同地站起了身子,我看着他们,他们看着我,许久不言不语,含泪凝噎。当初乍见拜帖上那一串串熟悉的名字,我早就恨不得马上与他们相见。大哥他清减了,但人愈发精神,二哥看上去明朗了许多,四哥少了往日的浮夸多了几分沉稳,二娘淑夫人和三娘司空夫人都面色红润,增了些福态……大家都很好,看来在这里过得颇为称心,萧晚风没有亏待他们。然后我就看到了太后楚芮媛和幽王赵薰,不,现在不改如此称呼他们了,他们是我的五姐和侄儿,九姐楚丽华和九姐夫柳固安就站在他们身旁,面上流露的同是久逢亲人的欣喜,他们没死,都还活着!
抹了抹眼泪,我大步迎了上去,众人也一同上前,一声声“悦容”“十妹”将我包围,我朝长辈们一一行礼,他们唤来晚辈们向我叩头请安,一家人团聚,总有说不完的话,好不容易缓下来的情绪,又不可遏制地失控了,就如此反反复复地时笑时哭。
我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出生的,又因为小时候的遭遇,一直以来对于楚家的亲情比较淡薄,在经历那么多事情之后,方知有些情感是与生俱来的,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共同历经患难后的一家人,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此间大家说着彼此的遭遇,当初萧家鲸吞楚家时,萧晚风将他们送来了这里,桃源外围看似波澜无起,实则重兵把守,内围却如极乐世界,与世无争。既来之则安之,于是他们就在这里生活了下来,对萧晚风的怨恨也少了许多,心知他是有心救他们,若被萧家其他人知晓楚家子孙们都还活着,就以萧夫人和萧晚灯她们狠毒的手段而言,必然会赶尽杀绝。只是他们都挂心着我,无奈桃源与世隔绝,他们出不去,也不知道外边到底都发生了什么,直至后来五姐和九姐她们相继到来,从她们的口中才知大经灭亡,萧晚风登基称帝,而我最终也嫁给了他。他们还说,当初早在东瑜的时候便已看出我与萧晚风情愫暗生,无奈身份之隔、家族之争以至情路坎坷。
他们深知萧晚风念着与我的情分才对楚家最大限度地留有余地,但若不是萧晚风,楚家何至于落得今天这等地步?真真仇是此人,恩也是此人,对萧晚风的心态都不免有点复杂,但从私人感情上来说,见我能嫁给他,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都为我高兴。
视线落在我隆起的肚子上,大家笑得意味深长起来,隐隐约约又好似几分怪异的神态。
无姐悄悄挨在我耳边说:“他们都不知道昔日那个赵子都的真实身份,后来在这里遇见真的赵子都,都以为他是在兵败以后被萧晚风送来这里的,如今你也来这里了,还嫁给了萧晚风,以后彼此总会有遇见的时候……”余下的话她没说,我全都心领神会了。众人不明真相,想是怕我得知旧爱未死,勾起想念,却有了新欢,还怀上了孩子。以后难免彼此封面,两面尴尬。不由含嗔地瞪了五姐一眼,屋里就她知道真相却故意瞒着不说,那赵子都也奇怪的,都住在这里这么久了,没道理不跟别人痛斥萧家那两兄弟对他做过的种种“恶行”,难道是畏惧萧晚风的权势?
闲话间,三娘问:“怎么不见在劫和天赐同你一道过来看我们?”其他几个兄弟姐妹也附和着询问。
显然他们还不知道外边的世界由一番改朝换代了,还以为这次我和萧晚风过来只是专门探望他们的,我也无心隐瞒他们,叹了口气,将外边的形势草草地说了一遍,众人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确实难以想象,楚家昔日沉默寡言默默无闻的十一子,嚣张跋扈荒诞不经的十二子,竟一明一暗合着将萧晚风这样强大的对手硬生生地击败了,还君临天下,创建王业。楚家出此二子,必流芳千古。才刚喜上眉梢,又愁上心头,听说他们最近为了争天下闹得关系几度决裂,同室操戈,楚门之大不幸。我安抚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隐居在此,也管不得他们了。众人长叹了几声,也唯有祈求列祖列宗在天保佑他们勿伤楚家根本。
此后与众人一块吃了饭,有一番小聊,不知不觉过了一天,我看天色差不多了,就告辞离去,众人苦力挽留,我笑道:“以后我等都长居在此,有的是时间叙旧把脚,不急在一时,来日方长,这不家里还有人在等我回去呢。”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们也有点顾虑萧晚风,不再强留。大哥本要送我离开,五姐道:“还是让我来送送十妹吧。”大哥心知五姐是有话想跟我私谈,也就随了她。
出了门,弃了车马,徒步行走在阡陌之上。暮色已临,空气泛起一层薄薄的青雾,周遭都是田野,远远近近几只牛羊在吃草,佃农都在日落后都回家了,一眼望去路上没什么人,故而显得冷冷清清。此处的府宅都建得间隔遥远,除了些茅屋农舍,往往走四五里路才见一门大户人家,都是朱门深红,府院紧闭。农舍里住的都是这些大户携带而来的家奴,毕竟现今住在这里的大户在外都曾是贵胄官宦人家,讲体面,有的彼此间还因土地、爵位等利益之争在外头有过间隙,无奈都被萧晚风扔来了这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就将府宅建得远些,筑上雕栏,算是划清界限。但平日里实在无聊了,就出来走走,狭路相逢,若是故友就拉着不放,品茶饮酒一聊就是一整日,若是冤家就大眼瞪小眼,你骂一句我顶一句哼哼唧唧一斗就是小半天。
听五姐说起这些生活琐碎,昔日都曾叱咤风云的人物,而今竟像个小老百姓似的为鸡毛蒜皮的事闹来闹去,怎么的都觉得好笑,也掩嘴笑个不停,突然听见五姐问道:“十妹,他……他现在还好麼?”我收起笑容,抬头深深看了五姐一眼,她也不回避视线,与我直面相视。最终我黯然叹息:“他不曾许过你天荒地老,你又何必为你痴痴念念,忘了他吧,五姐。”其实我想说的是,为了萧晚月这样一个不爱他的男人日夜牵挂,不值得的,但我说不出口,只能尝试着将话题说得婉转。
五姐垂眸低笑,纤指掠过耳角的鬓发,优柔而美丽,轻声道:“想他都成每日的习惯了,哪能说忘就忘,我也没别的意思……诶,只想知道他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我沉默片刻,说萧晚月现在还挺风光的,拥兵三十万驻守在关外,时刻如虎狼般窥测中原,背后还有整个胡阙做后盾。五姐听后点点头,喃喃道:“这样就好,他的志向很大,从不甘寂寞,可他总是他寂寞……”说着不自觉流泪了。
我递过丝巾,她接手擦擦眼泪,朝我赧然笑了一下,我才要开口,她摆手让我劝解的话就别说了,说习惯了想他,也不想改了这个习惯,她问我:“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进宫做天子的妃嫔麼?”我道:“十八岁之前未出嫁的姑娘选秀进宫是大经的惯例。”五姐笑笑,“傻十妹,像我们这等出身的官家小姐,若不是自己情愿进宫,有的是办法躲开选秀。”我了然点头,五姐的生母是三娘司空夫人,司空家和楚家两家权势,都足以让她成功避开选秀,我进宫前的境遇跟她比起来那就天壤之别了,虽说过继到萧夫人膝下,但恰恰就是萧夫人逼着我进宫,为的是不让我嫁给常昊王。当时我还纳闷,常昊王如何也算是一方权贵,攀上他还不比攀上一个无权无势的傀儡天子有用,她为什么如此强制反对?后来才渐渐明白,原来她是不愿我跟她侄儿纠缠不清。话又说回来,五姐爱慕萧晚月,若真不愿进宫伺候经天子,有的是办法躲掉,但她最后还是进宫被封了贵妃,与史湘妃两人双霸后宫足足近十年。
听我问了声为什么,五姐睁着空荡荡的双眼,淡淡道:“当时也没想太多,只听说史青岚要去选秀,我也就去了,如果我能艳压群芳,让她落选,也算为自己出一口恶气。”闻言,我俯首叹息:“那是因为五姐知晓她与萧晚月从小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而她在史家地位不高,是庶出的女儿,没法躲过选秀,所以你想,只要你能让她落选了,她就能够嫁给萧晚月,代替你照顾她一辈子,你给不了的幸福她能给……五姐,你真傻。”
那双一度干涸的眼眸,再次溢满了泪水,五姐哭道:“可是她最后还是进宫了,为什么她总是要跟我争,就连选秀也不甘示弱?我当时好恨,真的好恨,我想要是我们都进宫了,晚月怎么办,他那么怕寂寞的一个人,没人陪他的话该怎么办?早知道史青岚是铁了心的要进宫,我为什么要放弃晚月?我不该放弃的……”可是皇命已下,覆水难收,她和史青岚,都没法回头,从此深宫闺怨长伴,哪怕皇恩浩荡,也再也填补不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五姐走在前头,回头看我,灯笼提在她的手里,幽光下泪眼婆娑,似临水落照的花朵,美得幽怨,“我是十八岁那年春天进的宫,可从那之后,我的生命里就再也没有了春天。”我红了眼睛,不由想起她十八岁那年除夕,从皇宫回到楚府省亲,只为见萧晚月一面,却被萧晚月丢在雪地里捂面哭泣的一幕。似乎,她的春天就永远留在了那里。
后来聊了什么,是怎么分开的,又是怎么回到家的,已经记不清楚了,只隐约还记得分别前五姐让我以后多多去探望她,姐妹俩好好说说话,我知道其实她想听我说更多萧晚月的事,见不到他的人,能听到他的消息也是好的,每个人都有痴的天分,就看你能不能遇见让你痴的人,她遇见了,却不幸遇错了人。我的心情有点沉重,隐约泛起一股莫名的怨气,想起萧晚月对待五姐和史青岚的无情,又不由想起萧晚风对待长乐郡主的寡恩,他们萧家的男人的心是石头做的麼?
回头想想,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萧晚月也就罢了,旧情已散,往事如烟,对他无所谓爱或不爱,曾经的一段感情便留心中,待百年后白发中回忆,如今已没必要为他生闷气了;而对萧晚风的怨气倒有点没由来,莫不成还要见他与长乐郡主纠缠不休的好?心中无爱,待之无情,总好过暧昧不清,徒惹情债。只是如今看到五姐为萧家男人伤情,难免有种兔死狐悲之感,若日后萧晚风负我,恩爱全做虚无,那我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怕是比五姐还要来得凄凉吧。摇摇头又暗笑自己想要太多,萧晚风又怎会负我,他负了天下负了自己,也绝不会负我的。
振作精神推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