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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我军三路发动反攻,一切都如蔺翟云所料,敌军败退,天赐和五万楚军于我军的援助下突围成功,首战告捷。
不下片刻,天赐一手抱着虎口头盔,一手勾搭着在劫的肩膀,一路大大咧咧地说笑走回,丝毫不见受困多日的狼狈,在劫虽仍是一脸沉稳,内敛寡言,但两人神态已颇为亲近,彼此身上的戎装软甲都已血染,并肩走来,战甲碰撞,噌噌直响,倒颇有兄弟和睦之音。
乍见坐在山崖旁的我,天赐怔住了,许久许久,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潸然流泪了。
我取笑道:“嘿,楚呆子,怎么哭鼻子了,莫不是被萧晚月打得怕了?”
鏖战四个多月,天赐已浑身沾了军中匪气,最听不得“萧晚月”三字,将那头盔往地上重重一扔,“狗娘的,爷会怕那孙子,再大战三百回合爷也不怕他!”
我又问:“那你哭什么呢?”
“我……”他那尤且带着战场杀意的凛然面孔,竟悄悄浮上了窘红,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我就是想你了,悦容姐,能活着见到你,真好。”
我释然笑了,“是啊,能活着见面,真好。”
在劫在一旁也笑了,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他笑得很痛。
当晚,大军在山下安营扎寨,蔺翟云、在劫、天赐和曲周两位将军齐聚帅帐共讨退敌之策。而今萧晚月大军驻兵于樊城,樊城乃一座古城,四面环山,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想要短时间内攻下恐非易事,而萧晚月麾下多为精兵猛将,兵多将广,故而此战只能智取,不能力敌。然而智取也不容易,萧晚月本身便是一个久负盛名的当代名将,文武全才,攻守兼备,要想从他手中讨得便宜,还须下一番苦工。
后两日,两军几番小战,都不分胜负,萧晚月几出诱敌之计皆被我识破,我的歼敌之策也没有讨得好处,我军未负,敌军也未胜,如此又僵持了三日。
六月二十日,昭军前来阵前叫战,萧晚月银装白马,策于大军前列,一把纯铜银槊在手,指向我军,扬声喝道:“楚悦容,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给我出来!”
彼时我正与蔺翟云比肩坐于车撵中,隐于大军中防,闻得萧晚月高喝,微微苦笑,他都指名道姓了,我焉有再做缩头乌龟之理?下令扬起江北风旗,大军排开道路,我策马驾车而出,停驻大军前列,立即有甲士上来掀开垂帘,勾于车撵两侧,与萧晚月面面相对。
此时此刻的萧晚月,虽仍如旧日风采,银甲裹身,漫漫如雪,却少了几分以往吟风弄月的温文儒雅,多了几分战场杀伐决断的果敢刚毅。
他的视线扫过我高高隆起的小腹,最终停驻在我的脸上,冷峻的面容忽而扬起温和笑意:“许久不见了,悦容,别来无恙?”
我笑笑:“无病无灾,多谢挂怀,旧友一向可好?”
一声“旧友”,萧晚月仰面大笑:“好!时至今日,你还愿称我旧友,岂能不好!”
击掌两下,昭军中立即涌出一列甲士,在两军中央置上一张红毯,设好庇荫华盖,华盖下摆上四方桌,对面立两张宽椅,桌上设茶水瓜果。
待事毕,萧晚月下马,于桌前坐下,朝我探手邀请:“便请旧友过来一叙,你我已一年未见,此间世事变迁,恍如大梦,想必彼此皆有太多问候,日后是敌是友且凭天命,惟愿此刻莫负旧情。”
蔺翟云提醒:“夫人,小心萧晚月奸计。”
“先生无须太过忧虑。”我摆手叹道:“他毕竟是晚风的弟弟,必是想向我询问晚风的近况,我也甚为挂心染儿,再说有些恩怨还是摊在桌面说开了好,日后交战也不必再念情分。”
蔺翟云见劝我不得,嘱咐道:“那夫人多加小心,一旦收到我鸣金警示,立即回来。”
我点了点头,下了车撵,只身一人前往华盖下,入座萧晚月对面,他静静看我,眸心幽深,时至今日我竟依然在他眼中看出一种浓烈的感情,然而我却早已平静如水,叹道:“晚月,你清减了,面容憔悴不少,想必为了匡复大昭,这些时日令你心力交瘁,疲累不堪罢。”
“男儿建功立业,何惧劳碌风霜。这些年来,也都习惯了,无所谓累或不累。萧家赋予我生命、尊贵与名誉,我必报之以生命、责任和使命,这一生都将忠于此心,纵万死而不悔。”一抹熟悉的笑容从他嘴角漫出,他微笑的样子总是那么温柔平和,令人难以将他与战场上杀伐决断的绝情联想到一块,截然相反的两种特质,却如此浑然地融入于一身,萧晚月本就是一个充满传奇的男子,一如他对于苍生的薄情,折射出的却是他对于萧家的忠诚。
此刻我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对他恨之入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个人,就有千千万万个立场,我有什么资格恨他?我不照样做着天性凉薄的事,分明是萧晚风的妻子,却帮着我的弟弟驱赶萧家王业的最后一支岿然大军。于楚家,于我两个弟弟而言,我无愧于心,然而于萧家,于我的丈夫和眼前这个为萧家呕心沥血的男人而言,我负之太深——这就是立场,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萧晚月道:“大哥他现在人在何处,一切可好?”
我回道:“他正在益州养病,一切尚好,待我这次收兵后,将与他归隐山林,不问世事。晚月,你别怪你大哥撇下一切不管,他对这浊世的争名夺利已经厌倦了。”
萧晚月道:“只要大哥过得快乐就已经足够了,他已经为萧家牺牲了太多太多,是该追求自己的人生了,我必会代他肩负起萧家大任。”
我探寻:“若是你入主中原,匡复王业,将会如何?”
萧晚月知我所问为何,眼神肃冷,“我必让反叛者获得应有的下场,任何人来求都没有用,包括你,悦容!”
果是预料中的答案,我长长叹了口气,眼神已经变得坚定,“那么,接下来我们就只能是敌人了,你为萧家而战,我为楚家而战,不必再留情面。”
萧晚月饮下一盏茶,“如此甚好!”
时间在洽谈中渐渐流逝,华盖长杆的影子也在红地毯上缓缓转移方位,我抬头看了看,隐隐觉得日光笔直照射在我脸上有点刺眼,有种怪异感觉在脑中一闪而过,却如何也抓不住,这时蔺翟云已经鸣金唤我回去,我正要离开,听见萧晚月说:“染儿这几日一直在发烧,前不久还发病吐了血,你回去能否代我送一封书信给伊涟,让她来胡阙一趟,帮染儿度过这次病危,顺道看看他,对染儿而言,她……她毕竟是他的母亲。”
那一刻,我的心疼得快要碎了,我才是他真正的母亲啊,红着眼睛焦急地问:“染儿他现在怎样了,病得厉不厉害,是不是每一次发病都跟晚风一样痛不欲生?”
萧晚月道:“他现在年纪还小,发病不似大哥那样严重,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每发一次病必会加重几分痛苦,危难时刻若无伊涟的血作药引,恐怕回天乏术,但大哥也一样离不开伊涟,所以我想这次让伊涟来胡阙后留下些血引,好让我镇于冰窖中,以防不时之需。”
蔺翟云的鸣金声已经越来越急,但此刻我心如乱麻,只挂念萧染,问道:“难道这个病就没有根治的办法麼?”怎么舍得让那个孩子忍受那种折磨,像萧晚风那样终生靠着饮人血而活?就算靠饮血而活,但长乐郡主势必不会离开萧晚风,断然无法守在萧染身边,那么有一天,库存的血用完了,萧染突然病发,那该怎么办?
萧晚月道:“没法根治,除非他一生无情无欲,无爱无恨。”
一个人又如何能无情无欲,无爱无恨?就连萧晚风都做不到,染儿那般赤血丹心的好孩子,又如何做得到?就算他做得到,我又如何舍得让他成为那样的人,那样还是一个人麼?
这时,我身后的大军突然传来兵荒马乱的厮杀声,混乱中传来蔺翟云的叫唤,我一听心头大惊,竟是萧晚风麾下首席大将天霁率领大军绕山而行,兵至我军后防偷袭,我回头怒视萧晚月:“你邀我前来叙旧其实是在拖延时间,引兵前来偷袭是麼?”萧晚月颔首:“没错。”我怒道:“染儿发病是假,也是你的缓兵之计?”萧晚月淡淡道:“不,染儿是真的发病了,就在他病得神志不清的时候,还在心心念着他的姨娘。”我一怔,却见萧晚月微微摆手,前方昭军即有大批弓箭手出列,数万弓箭往高空齐射,满天箭雨咻咻不惜,从我头上快速地掠过,我抬头看去,却被强烈的日光刺得睁不开双眼,心神顿时大震,如当头棒喝,恍然醒悟过来,回身望去,果见我身后的大军皆受日头阻挠,不辨箭雨攻势,盾牌阻挡无力,大批甲士纷纷死于乱箭之下。
在劫和天赐冒着箭雨厮杀而来,两人下马,天赐于前挥舞长枪挡箭,为在劫掩护,在劫拉住我的胳膊,“阿姐,快走吧,我军阵型大乱,此刻不宜再战,快快随我退军。”
我依旧一眼不眨地盯着萧晚月平淡无波的面容,喃喃道:“晚月,你好深的城府,好厉害的心机!”
不过短短片刻时间,他就对我使了三条奸计:第一条奸计,拖延时间,让天霁能有充分的时间绕道我军后防偷袭;第二条奸计,算准时间,让日光成为我军阻力,让他的箭雨攻势所向无敌;第三条奸计,借萧染乱我之心,使我枉顾大军安危,因我一人失误,害四十多万大军损兵折将!
萧晚月道:“谁也不能阻止我匡复大业,悦容,你也不能。”
“胜败乃兵家常事,阿姐不必过于在意,快点随我走吧。”在劫仍在竭力劝说。
楚天赐长枪旋转,瞬间挥掉数十支长箭,在前头怒喝:“还那么多废话做什么,悦容姐心神已乱,快抱她离开!”
在劫这才回过神后,一把将我横抱起身,唯恐马背颠簸于我胎儿不利,便徒步奔跑,一路往撤军方向退去,天赐在身后尾随掩护。
颠簸茫茫中,我看到萧晚月只身一人站在满天箭雨下,脚下红色地毯艳得刺目,令我始终看不清他的表情。
余下几日,萧晚月乘胜追击,将我军打得退出三十里外,幸得蔺翟云临危不乱,收整阵势;曲慕白、周逸两位将军临战经验丰富,御敌得当;在劫和天赐皆有决胜千里只能,配合十分默契。如此,合五人之力,才得在五日后渐渐稳住局面,我军败事稍见好转,而我也慢慢地冷静下来,平复打败后自责,沮丧等负面情绪,恢复了以往该有的决断。
此时,我出兵已有十日,原先计划二十日结束战争的时限已过去大半,我军非但没有在战事上取得明显的成效,反而被萧晚月败退了三十多里,若非大家众志成城,齐心协力,怕是早已兵败如山倒了。
在暗骂萧晚月阴险奸诈的同时,我又忍不住由衷地佩服他,我军如此之多的才俊良将汇聚一堂,竟还被他逼得这般窘迫,萧晚月无愧为举世罕见的天纵强将,兵法韬略以及在战场上的果断坚毅,皆可谓当世一流。
细想起来,他此生带兵似乎从未有过败绩,唯一一次失败却是拜我所赐,那次他进攻金陵,我借萧染之命摧垮他的意志,才使他万念俱灰,怅然退兵。如今真是风水轮流转,他也借萧染之危乱我心智,使我兵败至此,切肤体会到了他当初的那种不甘和痛苦。
一报还一报,如此,便谁也不欠谁了,接下来,就让战场上见真章吧!
六月二十五日,萧晚月又率领大军来我军营前叫站,若不出营对战,必要强攻我军大营。
我站在城楼上居高往下看,萧晚月的大军已经摆好了战阵,甲士林立,摇旗呐喊,浓浓的杀气直逼而来。我细细研究了萧晚月所摆出的那个战阵,千军万马于阵中奔驰,变幻莫测,由天霁引阵,站在将台上,手持令旗高喝指挥。我看出此阵非同寻常,心知萧晚月这次是有备而来,今日两军必有一番生死大战了。
昭军在城下骂得厉害,在劫、天赐、曲慕白、周逸不堪其辱,纷纷请战。、
我沉吟几声,道:“敌军如今士气正甚,先不应战,坚守不出,任他们叫骂吧。”
天赐道:“如此一来,就怕我军军心不稳。”
我笑道:“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他们三鼓已过,士气渐消,我军士气依旧,到时候再出击也不迟。”
周逸忧虑道:“就不知道萧晚月此番摆下的战阵到底藏有什么玄机,似乎隐隐透着诡异。”
我但笑不语,在劫看了我一眼,笑道:“见阿姐面容如此自信从容,想必腹有良策,早已想好了破阵退敌之计了吧?”
“果然还是在劫了解我。”我掩嘴笑笑,道:“萧晚月平生所学兵法战阵,多为其兄所授,却不知,晚风也常与我谈论这般军法秘诀,说来,我和他都可谓是晚风门下的弟子了……”
说到这里,我顿住了,脸色渐变,乃想起在劫曾经所言,萧晚风是想将我塑造成另外一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