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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意味着七日后,萧家大军将要兵临城下,届时便是金陵生死存亡之际。
期间周妍自杀过两次,一次被我救下,一次被周逸救下。我们一边忙着应敌一边分暇照顾她。后来她说:“你们不要担心我,去做你们该做的事,我不会再想不开了,死了两次,也算去下面陪过他们。”
此后她经常去山坳里,日复一日地坐在两座墓碑中间,一坐就是一整天。
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鸟儿已经飞过;
心里没有被刀子割过,但疼痛却那么清晰。
这些胸口里最柔软的地方,因失去所爱的人而留下的伤口,远比那些肢体所受的伤害来得犀利,而且只有时间,才能够治愈。
我知道,时间总有一天会让她熬过这段沉重的岁月。
这么想着,也就不再那么令人难以承受了。
这段时日,我过得非常不好,没日没夜地与将士和幕僚们商讨对敌之策。就算偶尔小憩,也会在噩梦中惊醒。
我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曾经做过的梦。
梦中的梦中,我杀了萧晚月。梦中的我惊醒了,又被萧晚月砍下头颅。再一次的惊醒,才重归现实。
这个梦是不是暗示了我与他今日的厮杀,最后我会败在他手里?
大战前夕,我私下约见萧晚月,在锦州和金陵相隔三十里处的楼外楼。
楼阁建在瘦湖上,周围松柏丛立,四季常青,那里还有一座塔,一拱桥,倒影在碧波湖水中,美丽得如画中仙境。
纵然而今已是十二月寒霜之际,纵然战乱让无数人流离失所,这里依旧绿意盎然,天上人间。
我刻意选在此处,美景令人赏心悦目。心情愉悦了,才是谈判好的开始。
选一处雅座,于楼顶窗口,能将瘦湖全景尽收眼底,设上香案,点上香薰,置一桌酒菜,不多,但都很精致,再热一壶清酒,摆上两幅碗筷。
一切就绪,萧晚月泛舟而来,一身白衣立于船头,翩翩如仙。
仅观其貌,你很难想象这个温润如玉儒雅如风的男人,会是战场上猛如饿虎凶如豺狼的将军。便是我与他相识十几年,也不过在近日才了解这样的他。抑或是,这还不是真正的他。
小舟靠岸,他站在楼下与我遥望。
我笑了笑,转头看了风景。他也笑了,依旧看我。
半晌,方在彩衣婢女的引领下登上楼顶。
他站在我的身后,面向窗外,说:“透过你的眼睛,总能看到最美丽的风景。”
我问:“透过你的眼睛,我能看到什么?”
他若有所指:“只要我愿意,我能让你看到你想看到的一切。”
我反问:“你知道我想看到什么?”
他笑笑,依旧是那句:“只要我愿意。”
谈判尚未开始,他已在气势上压我,如此强不可挡。
我心怒面不怒,水袖掠过,指着桌案说:“这是我特别命人为你准备的酒菜,请坐。”
捏着宽袖从温水中取出热酒为他斟上,白烟缭绕的他的脸,微笑着很温柔,让我怀念又惆怅。
先前听闻他被秦冬歌刺伤,现今看他脸色尚好,也就没有过多地询问。问了,反而显得虚假。
期间小聊,无所不谈,私至发小情真,总角之宴,公至天下局势,分崩离析。看似花非花,雾非雾,实则旁击侧敲,皆有所指。
在我七岁与他相遇,直至而今十八岁,他一直在我的生命里占着一个特殊的位置。把酒言欢,追忆往昔岁月,本该一番情真意切,却没想是今日这样暗涛汹涌。
这种局面,令我伤感。
当我说到战乱离苦,劳财伤命,非圣贤者所愿看到的事时,他深深看我,不再与我迂回对谈,直言道:“悦容,若是你愿意接受招降,我答应你,萧家大军进入金陵后绝不屠城,必定善待城中百姓,百官之职不作大动,金陵朝堂仍如从前,只是要服从萧家派出的官员监管便可。”
言虽轻巧,利弊分明,但与傀儡政权有什么区别?
我奄然问:“而今你已夺得江北八成领土,难道非拿下金陵不可?能不能给司空家偏安一隅的地方?”
萧晚月断然拒绝:“没可能!”
我心中大悲:“难道你就不念一点旧情?”
萧晚月道:“我对司空长卿没有一丝旧情。”
“我呢?”我笔直地盯着他的双眼,似要看进他的灵魂里:“对我也没有一丝旧情吗,晚月哥哥?”
一声“晚月哥哥”,他的手颤抖了一下,酒水从杯中跳出,溅在他的雪白的衣袖上,一圈圈地渗出水印。
他低头看着那圈水印发呆,许久没有说话。
翛然起身来到窗口,对着层峦堆砌的风景,沉默地站了许久。
仰面将酒杯饮尽,他回头看我,眸子清澈得如一望到底的深潭,说:“如果你离开司空长卿回到我身边,我就答应你一年内不再进攻金陵,并退兵百里,将赵阳城、锦州归还给司空家。至于我大哥那你也不用担心,我自然会有办法交代。”
这样的条件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我早有预感他对我的执念,却没想会做出这么大的退让。
归还赵阳城和锦州,并且给司空家一年的时间,这无疑是拿萧家前途做赌。
乱世天下,局势迷离,瞬息就有万变,谁也预料不到一年后会发生怎样的变数。
为了我,他这样值得吗?
我龃龉回道:“能让我再考虑一下吗?”
历经了先前的决绝,而今我显而易见的动摇和妥协,让他感到分外开心。
“好,我给你时间。”
他走到我身旁,俯首掬起我一撩发丝放在指尖缠绕,漫不经心地问:“我送你的那支白玉簪还在吗?”
我点点头,他们兄弟俩的簪子我都收着。
他说:“那是我们萧家的习俗,每个孩子出生时都会用上好的蓝田白玉打造一支簪子,男孩是麒麟簪,女孩是凤凰簪,簪尾刻上名字,等到他们长大了,找到了要厮守一生的另一半时,就把玉簪子送出去,让那人用这支簪子为他们盘发,意味着永结白首。”
我听后极为惊讶,没想到萧家人送出簪子就是托付终生的意思,突然有点后悔,当初怎么就那么轻率地接下他们兄弟俩的发簪。
“也许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他笑了笑:“你七岁那年就为我盘过发了,那时我看你小小的样子很可爱,只是图着好玩,没想到竟真的把一生都糟蹋在你身上了。”
既知是糟蹋了人生,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
我笑得牵强附会,不知怎么作答,只好默不作声。
他睨了我一眼,说:“在我进攻金陵前,如果你应下条件,就带着我的那支簪子来营中找我,行完绾发之礼后,我即刻下令退兵——如果你没来……不,你会来的,是不是?”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安、迷惑,淡不可见的脆弱。
我垂首,依旧没有回答。
他回过身扶着窗口的朱漆雕栏,说:“你还有三天的时间,我等你的答案。”
那日,直至暮色笼罩了楼外楼,我们才各自离开。
临别前他对我说:“悦容,舍弃萧家的庇佑是个错误,你已经错了两次,不能再错第三次。我可以坦言告诉你,萧家至今尚且保存实力,司空家就已溃不成军。蚍蜉撼大树,是不自量力,我希望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别让我失望。”
是的,我早就疑心萧家在之前战事上一直有所保留。
十二黑甲狼骑只出其六,长川七杰只出其三,且不论尚有其他异士能人不为我所知,便是萧晚风退居幕后并未真正参与此战,仅萧晚月一人就让整个江北人仰马翻了。
不禁怀疑,若萧家拿出真正的实力,天下还有谁能争锋?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与萧晚月一谈后回到金陵,我心里充满了不安和惶恐,不知道自己如若执意与他对抗,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阻挡萧家势如破竹的攻势得保金陵平安。
在群臣面前,我必须装出自信满满的样子,不让他们看出我有一丝的动摇。
如果连我都垮了,金陵就真的完蛋了。
我去苏楼看望老太君,老太君昏昏迷迷地抓着我的手,吃力地说:“悦容,保住金陵,一定要保住金陵!”
去书房议事,大臣早已在那恭候多时,他们看着我的眼神都透露着坚定无比的信任,这让我的内心萌生起难以耻口的羞愧。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软坐在书房的那张龙雕宝座上,那曾是长卿坐过的地方。
空荡大殿,魅魑魍魉。
庙堂之高,不甚清寒。
我坐了一夜,想了很多很多,直到第二天的太阳透过镂空的格子窗照在我的身上,有种烈火焚身的错觉。
有些事,我们明知道是错的,也要去坚持,是因为不甘心;
有些人,我们明知道是爱的,也要去放弃,是因为没结局;
有时候,我们明知道没路了,却还在前行,是因为没选择。
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不可原谅,怎么可以动摇,哪怕是为了守护金陵。
现在的楚悦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楚悦容,我所代表的不仅仅是我个人,更是金陵的尊严和司空家的气魄。如果我动摇了,先前那些战死沙场的人,他们的牺牲又有什么价值?
我已经有了决定,或许这将是一条走向灭亡的错误道路,我还是要坚持着继续走下去,再坎坷,再寸步难行,都不能停止脚步,更不能依靠那个以爱之名将我逼进绝境的男人。
我也终于明白,老太君曾经对我说的那些话的真正含义。
做司空家的媳妇,是幸,也是不幸的。
你得到了当世女人得不到的尊重,也必须为这样的尊重负起责任。
责任有时候很重,像山一样压在肩膀上。
我既然扛起这座山,就不能轻易放下,为了那些死了却把爱留在世上的,可爱可敬的人们。
——金陵司空氏,宁可做战死的魂,也不做屈服的仆!
我跪在司空长卿的塌前,虔诚地向他忏悔。
只有在他面前,我才能卸下沉重的包袱,像个寻常女人一样,尽情地脆弱。
伏在床头,握住他的手,默默流泪。
“你怎么还不醒来,你不在的时候我糟糕透了,什么事都做不好。死了好多人,我救不了他们,很多娘亲失去了儿子,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亲……敌人很快就要打到金陵来了,我想帮你保住金陵,却做不到,你说现在我到底该怎么办?”
“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地睡上一觉。”
头上幽幽传来一声轻叹,我诧异抬头,对上一双幽若深壑的眸子,他看着我,近似慈悲。
我不敢置信地惊呼:“长卿,你醒了!”
双手在他胸口胡**着,寻找一种真实的存在感。
他虚弱地笑笑:“你哭得这么伤心,我怎么能再睡下去?”抬手想摸我的脸,却因吃力而显得颤抖。
我连忙拖住他的手背,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上,慢慢地摩挲着,是温热的触感,口中反复呢喃:“你能醒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我昏睡了多久?”
“半个多月了。”
我抓起枕头放在床架上,一边扶着他坐起身子,一边慢慢地将期间发生的那些事情告诉他。
苍白的口吻,单调的措辞,这不是什么令人神往的故事,里面有太多不能言说的悲伤。
他静静听着,沉如死海,不惊不喜,不怒不怨。
直到我说到明鞍和冬歌都已经不在了的时候,他平淡的面容终于瓦解,痛苦地闭上眼睛。
“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他们。”
不,他没有错。或许他最大的错误,就是爱上我。
“长卿,是我错了。”
我与他争着认错,他红了眼睛,我泪如雨下,他擦去我的眼泪,掀开被子,指着自己的胸膛:“来,睡一会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恩。”我脱去外衣和鞋袜,靠在他的胸口,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觉得心安。
他搂着我,轻轻说:“悦容,我爱你。”
我沉默没有回应,他也不在意。
我问:“为什么我从来没说爱你,你却从来没有在意?”
他拍着我的肩膀,苍白仍是俊逸的脸庞,荡漾出柔和的微笑,声音轻似飘絮,像在哄着孩子:“其实以前很在意的,总是在心里悄悄问自己,楚悦容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她到底爱不爱我……后来,我就不再这么问了。”
“为什么不问了?”
“因为我觉得,当一个女人说要为一个男人生孩子的时候,爱不爱已经不再重要了,至少她已经下定决心陪在那个男人的身边。或许有时候上苍显得有点不近人情,却是公平的,他不会让你得到世上所有的一切,也不会让你事事顺心,有时候甚至要遭遇痛苦和磨难,但我仍是由衷地心怀感恩,至少他安排我遇见了你,这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恩赐。”
他俯首亲吻我的眉眼:“悦容,你只要记住一件事就够了,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夫妻之间患难与共,荣辱同栖。只要我们一直都在一起,相信对方,支持对方,人生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所以你现在好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