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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扣着一枚银针,我悄然扬手,刺入他的致命要穴。顿时,他不再咳嗽,眼睛一闭,软软地倒地。
公孙玄震骇地蹲在地上,扶着秦王,担忧地喊着, “王上,王上……”他瞪向我,焦急地喊, “王后,你对王上做了什么?快点把王上弄醒。”
在秦王进殿后,千夙已屏退所有侍卫宫人,日照殿只有我们三人,殿中发生了什么事,无人知晓。
“大人,这一针,让王上昏睡一个时辰,然后,在睡梦中死去。”我缓缓道,毫无温情。
“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他吼道,神色大变。
“我让你下毒,你不答应,我只有自己下手咯。”我笑盈盈道。
“王上驾崩,对你有什么好处?”公孙玄难掩悲伤与愤怒。
“因为,我要复仇!”我森寒道。
他又喊了几声“王上”,接着放下秦王,开始担忧我的安危, “你如何对诸臣交代?如何对秦国万民交代?大夫会查出来的,你脱不了干系。”
秦王终于要死了,我觉得无比的快活, “试问,宫中大夫的医术比我高明吗?这一针,会让那些庸医查出,王上乃暴毙身亡,而不会怀疑到你我,莫非大人想供出我?”
公孙玄盯着我,脸孔紧绷。
自我与他相识,这是他第一次失控,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神冰冷。
我深深一笑,徐徐道: “我会对诸臣说,今日,我们三人在此饮酒言谈,王上突然昏厥,我们并不知怎么回事。即使丞相和其他大臣有所怀疑,不过他不会查到什么,因为知道你我二人在此饮酒的宫人、王上的随从,已经被秘密处死。王上只是来晚了一步,在日月殿侍卫宫人眼里,王上确实来日照殿与我饮酒,大人大可放心。”
是的,千夙会善后,处死所有与此事相关的宫人。
“好手段!”公孙玄切齿道, “你为什么拉玄下水?”
“大人忠心耿直,所说的话,诸臣皆信,自然就不会怀疑到我。”数月来,我第一次笑得开怀。
公孙玄瞪着我,愤怒于我的行径,却对我无可奈何,因为,他喜欢我,必定不会供出我。
我能利用的,只有这一点。
————
如果没有计划周详、安排妥当,我不会冒然下手。
秦王暴毙身亡,丞相有点怀疑,却无法查知真相,只得作罢。
秦王驾崩,太子即位,赢皓为王。
该报的仇,都报了,该恨的人,都恨过了,心愿已了,我了无牵挂,迁往雍城上善宫,避开那些熟悉的场景,避开我所厌恶的王宫,过看清心寡欲的日子。先前住在此处的云伊夫人,早在王子战前往封地的时候,搬去同住。
一日复一日,我过着最简单、最无聊的日子,怀着对无情的念想,了此残生。
气息短暂,光阴漫长,日与夜之间,心神损耗,眼前的日起日落是可以望见的人生尽头。
惦念。
念想。
想一个人,望穿了四季;想要遗忘,却原来,记忆清晰如昔,随着秋水波动。
皓儿时常来雍城看望我,公孙玄也来过数次,向我禀报皓儿执掌国政后的情况。
皓儿穿着暗黑镶金王袍,孩童稚气尽去,日益俊朗,颇有王者威仪。
有一次,皓儿问我: “母后,为什么儿臣觉得你不一样了?”
我轻轻地问: “有何不一样?”
“母后的眼睛很美,却没有亮泽,冷寂孤独。”皓儿又长高了,因为勤于练剑,身板结实,无病无痛,也出落得愈发俊美,眼眸如漆,眉宇明雅。
“是吗?”我不在意道。
“母亲的明眸,有一种苍凉的况味,儿臣不懂,母后为什么不开心?是不是因为师父没有回来?”皓儿托腮,叹了一声, “儿臣也很想念师父,师父究竟去了哪里呢?”
我转眸,好久没有听到别人提起无情,一旦提起,心中仍然是痛,闷闷的钝痛,慢慢地搅动,痛得抽气。
皓儿感觉到我神色的变化,转开话头, “母后一人住在这里,儿臣不放心,母后,回去吧,好歹儿臣可以陪着你呀。”
我摇摇头, “不了,这儿清净,我不喜欢有太多的人打扰。”
皓儿每次来,都会劝我回去,可是,他劝不动我,千夙也劝不动我。
千夙总劝我放开心怀,无情已死,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不该沉湎于苦痛之中,不然,死去的人也不会安乐。
如果我可以释怀、可以放得下,就无需躲到雍城了。
公孙玄再次来到雍城看望我,他说今日是先王驾崩的日子,想起当日情形,他心里不好受,仍然觉得愧对先王。
不知不觉间,已经一年了,又到落雪时节,怪不得寒气逼人。
我冷寂道: “先王已死,大人何必挂怀?大人只需记住,竭力辅政王上。”
公孙玄静静地陪着我,半晌后又问: “玄不明白,太后所说的杀先王是为了‘复仇’,究竟是为谁复仇?”
“往事无需再提,大人还是早些回去。”我站起身,下了逐客令。
“太后不说,玄亦猜到,或许是太后心中所爱吧。”他淡淡一笑, “太后保重。”
公孙玄缓缓离去,清瘦的身影渐渐远离我的视线。
没想到,皓儿站在殿外听了去,公孙玄刚走不久,他就质问我先王驾崩之事。
皓儿不再是懵懂小童,而是谙熟国政、聪慧睿智的少年秦王,有些往事,他理应知道。于是,我择要说了一些,从入赵成侯府成为舞伎开始,到成为秦王寐姬,接着去吴为质。他在吴宫长大,所经历的屈辱与折磨,无需我赘言,十二年后,吴国被三国联军所灭……
我并没有说自己真正的身份,更没有说我与无情之间的事,可是,皓儿如此聪慧,早就瞧出来了。他听完我的讲述,悲痛、气愤有所缓解,也许,他懂了我的爱与恨,懂了我的艰辛与坎坷,懂了秦王与我貌似恩宠实则疏离的夫妻关系。
皓儿道: “母后,先前你喜欢赵叔叔,后来喜欢师父,是不是?”
我不语,望着被落雪弥漫的天地,苍茫,雪白,干净。
皓儿握着我的手, “母后,儿臣派人寻找师父的下落,但是毫无消息,师父真的死了。”
我仍然不发一言,眼眸不眨一下。
皓儿的脸在我眼前放大,急切地问: “母后,是不是父王害死了师父,你才要为师父复仇,害死父王?”
我颔首,声音轻缓, “我从未喜欢过你父王,皓儿,你要恨我,就恨吧。”
“儿臣不想恨母后,母后,忘了以往的事,忘了师父和赵叔叔,忘丁那些不开心的事,以后,儿臣会永远陪着母后。”他揽着我的腰,怜惜地摸着我的脸。
“我累了,你回去吧。”我站起身,行往内殿。
“母后,儿臣在这里陪你。”
“回去吧,你是秦王,不能离开王宫太久。”
皓儿无奈地回去,我躺在厚厚的棉被中,遍体冰凉,泪水从眼角滑落。
过了几日,上善宫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许久未见的无泪,我问他,无情是不是真的死了,他深深地看我,点头。
仅有的一丝希望,随之破灭。
幻灭的刹那,整个天地变成一个巨大的空洞,不再明亮,灰蒙蒙的一片。
无泪没有什么变化,一袭剑客黑表,风尘满面,眉宇间透出倦色。
他看我良久,眼中似有怜惜, “为什么折磨自己?无情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你想活着,就应该好好地活着,而不是折磨自己。”
他恨铁不成钢地训斥我,我付之一笑,转开眸子。
“你看你,变成什么样了?”无泪毫不客气地骂道, “要死不死,要活不活,面色苍白,身子单薄,一阵强风就能把你吹跑,无情见你这样,会开心吗?”
“我变成怎样,他永远也看不到了。”双眸湿润。
“ 无可救药,你要死,就早点死。”无泪气急。
我知道,他说这些重话,无非是激将我,要我好好活下去。
我没有再开口,临走前,他撂下一句话, “无情是生是死,都不愿看见你这样,若你想让无情安心一点,就振作一点。”
我很累,心死了,活在世上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如果我能追随无情而去,我一定会,可是,无情一定不想我就此离开人世,而是希望我好好地活着。只是,我可以吗?
我不知道行不行,但我实在不愿再留在此处。
数日后,我命人传话给皓儿,让他来一趟。
皓儿以为我改变了主意,兴高采烈,没想到我只是要和他共进一餐。
“皓儿,公孙大人会辅佐你,你可以信任他,国政大事都可以和他商量。”我嘱咐道。
“儿臣晓得。”我难得一次召他来此,他自然欢喜。
“如今还没有人识破你是女儿身,但你还需小心,一旦被人发现,便有杀身之祸。”
“儿臣明白,母后,儿臣……觉得女儿身,也挺好的。”皓儿心虚地看我一眼,立即垂眸,眉目间似有羞色。
到了一定的年纪,女儿家终究会有女儿之态。当初在吴宫涎下麟儿,我担心吴王见质子是女孩儿而起杀心,便谎称是男孩儿,之后一直亲身照顾孩儿。庆幸的是,质子府的侍人无法接触孩儿,始终没有发现皓儿的男女之别,待皓儿长到三四岁,更容易隐瞒。我告诫皓儿,一定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身子,尤其是洗浴的时候,不让侍人在侧。
懂事后,皓儿也知道自己女扮男装的事不能外泄,一直都很小心谨慎。
女扮男装,以男儿养大,皓儿的性子脾气与男孩无异,没有人怀疑过。
回到秦王宫,能近身服侍的,都是忠心可靠之人,还有千夙打点一切,总算无惊无险。宫中人多眼杂,皓儿沐浴,绝不会有人在一旁侍候。起初是我为他沐浴,后来是千夙在一旁伺候。
发生了这么多事,皓儿的女儿身,竟然没有被人识破,庆幸之外,我亦觉得不可思议。
今日,皓儿此等神色,我明白,或许是春心初动,有了意中人。
我缓缓一笑, “皓儿,我为你取了一个女孩儿的名字,雪兮。”
“雪兮?”皓儿连声念着这个名字,眼睛清亮, “皓,雪兮,很映衬,很好听呢。”
“你喜欢便好。”这个女孩儿的名字,早在出生之时,我便取好。
看着皓儿女儿家的婉然之态,我道: “皓儿,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不必强求自己。如果你在这里觉得不开心,可以去一个让你开心的地方。”
皓儿奇怪地看我,脸上满是疑惑, “母后为什么这么说?”
我拍拍她的手, “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些,记住我的话,皓儿。”
皓儿点头,仍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说出这番话。
我再次叮嘱: “皓儿,你大了,凡事三思而后行,假如我不在你身边,你要一个人去面对所有的事,喜,恕,哀,乐,悲伤时不要太过悲伤,喜悦时不要太过喜悦,以平常心对待一切,记住了吗?”
闻言,皓儿更是惊疑,皱起眉头, “儿臣记住了,母后怎么了?为什么对儿臣说这样的话?”她紧张地抓住我的手, “母后,你要离开儿臣吗?”
我淡笑, “母后在这里呢,怎么会离开你?”
皓儿将信将疑,然后低首用餐。
之后,我与皓儿告别,紧紧地抱着她,最后一次抱她。
对不起,皓儿,母后终究要离开你了,你不会怪母后的,是不是?
皓儿踏雪离去,骑上白马,那飞驰的身影轻盈而生动,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及至再不复见。
我释怀一笑。
翌日午后,我站在殿门处,默默望着漫天飞雪。千夙端来一碗乌黑的汤汁,我端过来,再望一眼这片寒冷的天地,仰脖饮尽。
千夙接过青铜汤碗, “太后放心,千夙已安排好一切。”
我轻轻颔首,倚在门上,唇角缓缓拉出一抹淡淡的笑。
白雪皑皑,天地同色。枯枝承雪,断桠威遒。
飞雪迷恋人间,谁用一瞬换取千年?
无情,你在哪里?
我用一世惦记他的沉寂,而他以坚韧的身躯,护我一生流离。
寒雪落尽,我躺在床榻上,慢慢地死去,变得冰冷。
我终于离开伤心的秦国,去一个宁静、清幽的地方,再不理会纷扰世事。
嬴皓番外 雪兮鉴之
母后说,我有另一个女孩儿的名字,雪兮。
雪兮,雪兮,我很喜欢。
可是,母后变了一个人,微笑不再灿烂,面色不再红润,明眸不再晶亮,她眨眸的瞬间,有一种孤寂的况味,她缓步的时候,步履轻飘、从容不再。母后愈见清瘦,郁郁寡欢,每次我到雍城上善宫探望她,她只是轻缓地笑一下,便不再笑了,就像许久未逢甘露的树木,毫无生机。
母后为什么变成这样?
自从父王驾崩,她就搬到雍城一人独居,侍卫宫人很少,只有千夙陪着。其实,早在母后救出父王和我之后,就性情大变。
我没料到的是,是母后害死了父王。
母后为什么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