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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红终于轻松地吐了一口气,对正在开车的郑川问道:“这车不会再出什么事了吧?”
“不会了。”郑川望着前方的道路说,“这车正常得很,刚才启动不了一定是坟场的巫气将它绊住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鄢红想笑,不过细想也真是奇怪,这车在陵园旁边就是启动不了,直到那个胖主任发现后远远地高声叫道:“你们怎么还没走啊?”奇怪的是,胖主任洪亮的声音刚落,这车突然便“轰轰”启动了。
离开坟场,汽车像潜水艇一样驶入黑夜,车灯将夜幕撕开一条雪亮的缝。长久生活在城市里,鄢红很久没感受过真正的黑夜了。她突然想到,这也许就是死亡的颜色。因为对死者而言,是无所谓白天黑夜的,永远的黑和永远的明亮是一回事。
“你说,林晓月知不知道我们今天来过?”郑川侧脸问道。
“她知道的。”鄢红说。尽管她不相信真有灵魂看见他们到了墓前,但对生者而言,这样想心里宽慰一些。
“那她怎么不出现呢?”郑川的认真劲儿让鄢红有点头晕。那个墓地管理员遇见的怪事没法弄清楚了,郑川相信那是灵魂再现也可以理解。只是,鄢红发现自己也正在慢慢地由清醒变得糊涂。她一闪念想到在林晓月的坟墓边时,暮色中的一棵树很像一个人形……她拍了拍额头,阻止自己的思绪东飘西荡。
突然,一声尖厉的刹车声让鄢红大惊。幸好系了安全带,不然就撞到挡风玻璃上去了。
“出什么事了?”她紧张地问。
“哦哦,”郑川扶着方向盘,声音发颤地说,“我撞上人了!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
鄢红头脑里“嗡”的一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赶快下车救人。”
她和郑川都手脚发抖地下了车,到车头一看,地上没有躺着的人。鄢红弯下腰去看车的底盘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郑川从车上取来电筒一照,车下什么也没有。
鄢红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背上已经出了冷汗。“谢天谢地,没撞上人。”她望着郑川说,“你看错了吧?”
“这是怎么回事呢?”郑川迷惑不解地说,“我明明看见一个白衣女人突然出现在路上,我踩刹车,已经来不及了,车头已经对着她撞了上去。”
郑川晃动着手电,将前后的路上和公路两侧搜寻了一遍,什么也没发现。他们重新上车,缓缓启动之后,鄢红说:“也许你有点疲倦,看花眼了。哦,一定开慢一点。”
郑川点头称是。他让车以中速跑着,前面是一个弯道,他转动方向盘。突然,那女人又出现了!这次他看得清清楚楚,在车灯的照射下,那个一身白衣的女人站在路中心,她抬起一只手遮在脸上,仿佛怕车灯直射似的。郑川猛打方向盘,想从她的右边驶过,与此同时,那女人突然闪到了右边路上,郑川只得一脚将刹车死死地踩下。
“啊!”鄢红尖叫道,“又怎么了?”
郑川全身发软,指着前面说那女人又拦在路上了。而就在他指着路面的瞬间,他看见路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这一刻,他想起了前段时间高苇做的一个梦,她说她梦见郑川开车驶在乡村路上,经过一片坟地后,撞倒了一个白衣女人……
“哦,将车靠到路边去,我们休息一会儿吧。”鄢红指着路边说,“你看,刚好有一家饭馆,还亮着灯,我们的肚子也饿了,吃饭后再走,我想你是太疲劳了。”
饭馆,哪来的饭馆?刚才怎么没注意到呢?郑川觉得有点蹊跷,下车一看,离路边几米远的地方,那饭馆实实在在地亮着灯,里面摆着几张方桌和凳子,空荡荡的没有一个食客。
“这是真的饭馆吗?”他自言自语地问道。
鄢红拍了他一下,说:“你是怎么了?走,我们去吃点乡村的风味菜。”
这时,也许听见了停车的声音,一个中年妇女已出现在饭馆门口。“吃饭吗?快进来坐呀!”她热情地招呼道。
这是一对夫妻经营的小店,女的忙着切肉切菜,男的在通红的炉火边掌勺炒菜。
“老板娘,先来两杯茶水吧。”鄢红对着灶台边喊道。
“来了来了!”老板娘端来茶水,看了郑川一眼说,“这位大哥很面熟,不是第一次到这里吧?”
郑川心里一阵惊悚,我从没来过这里,怎么会面熟?他尽量不去看这个女人的脸,只是对着她摆摆手,表示自己从没来过这里。
饭菜很快端了上来,郑川这才觉得自己饿极了。他和鄢红默默地吃起饭来,空气仿佛很清冷,他们一时没有话说。
这时,鄢红的手机响了。她将手机贴在耳边,发僵的脸显得生动起来。
“喂,我正在回城的路上。”鄢红对着手机说,“是的,很安全的。哎呀,你就放心吧,哪会出什么事呢?别迷信了,什么眼皮跳要出事,你的眼皮跳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自己注意一点就行了……对,没事。你怎么还没吃晚饭,都晚上10点多了,别饿坏肚子……是的,别等我一起吃饭了,告诉你吧,我现在正在用餐……在公路边的一家小饭店……你怎么变得迷信起来了呢?什么公墓附近的小饭店要当心,有鬼是不是?呵呵!好了,我的饭菜要凉了,拜拜!”
鄢红收起手机,对郑川抱歉地说:“我丈夫的电话,这么晚了他还在等我一块儿吃饭,真是傻头傻脑的。”
这是一种幸福的表白,这种情感郑川觉得陌生而又熟悉。他曾经拥有过这种情感,后来,这种东西像云一样飘走,剩下一片干裂的土地,像郑川因抽烟过多经常干裂的嘴唇。
郑川忍不住问起鄢红的家庭。她说她结婚一年多了,可是,两个人仍然像分不开似的。丈夫在文化局工作,搞民俗和民间文化研究。每天下班,他都是跑着上楼的,经常因跑得太急累得气喘吁吁。问他为什么这样,他说想尽快看见鄢红。
“你们真是太幸福了。”郑川感叹道。
“不,现在正烦恼得很呢。”鄢红说,“本来该计划要孩子了,可我们不敢要,为什么?没钱。一个孩子从出生到大学毕业,至少得花几十万元吧。当然这还可以慢慢来,但有了孩子,得请保姆,房子该宽一点吧,但是若买新房,几十万元又从哪里来?银行贷一点款,可十年二十年月月还款,生活还会开心吗?”
鄢红说这些话时又快又急,显然这些烦恼压得她够重的了。郑川说想法多挣点钱呀,鄢红说她和他都只能挣单位的工资,别无他法。最气人的是,她丈夫还心安理得,说是别让商业社会将人变成非人,心态平和一点,生活有各种过法,为什么非要大房子呢?就这样,他倒是过得心安理得的,成天看书,还写点研究性质的东西。他不务正业地研究历史,什么古希腊古罗马的消亡,成天想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曾经有人找他在局里帮办一个文化经营许可证,办好后有一笔不少的报酬,可他就是不接这活,还说那人的经营项目有赌博之嫌。鄢红和他吵,说只管办证,别人怎么经营不关你的事,再说,这社会上权力寻租的事多了。可是,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曾经说过,用不合法的行为来反抗不合法难道就是合法的吗?哎,这人简直书生气透了。
这便是生活,爱情在它的严酷性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它削弱爱的光辉甚至打击人的尊严。这一切,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郑川无言以对,他想说有了钱有了新房好车未必就有爱情,但他动了动嘴唇没法说出口。他叫老板娘过来结账,老板娘笑嘻嘻地问菜的味道还好吗?郑川“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这时,他惊奇地看见老板娘的手臂上戴着悼念死者的黑纱。他不便多问,只觉得心里发紧,便和鄢红一起走出了小饭馆。
外面,他的宝马轿车静静地停在夜色中,公路上一片黑暗。鄢红说:“你精神好些了吗?不会再看见有白衣女人拦在路上了?你一定要在心里想,这是幻觉,这不是真的。你知道,心理暗示对人是很重要的。”
“我试试看。”郑川坐进了车里,看见挡风玻璃上有一片树叶正在慢慢地往下滑落……
从墓地回来后,郑川成天想着关于死亡的问题。他摸着自己的额头、手臂和腿,想着它们最后都会被烧成雪白的灰,然后被葬在成片的坟墓中间。你不知道你的旁边葬着谁,你也不知道蚂蚁在你的墓碑旁排着队游行……有人来看望你了,空中下过雨下过雪后又金光闪闪了,你都不知道。除非你的灵魂在大火前逃生。是的,灵魂从人死的那一刻就飘出来了,它飘飞、游走,时隐时现,东躲西藏。为什么要这样呢?林晓月,你不是要我到墓地来见你吗,你怎么不出现?
那天晚上,在漆黑的乡村公路上,郑川几乎是冒险将车开回城里来的。有白衣女人拦车,有可疑的路边饭馆让他停留……郑川回来后一直在想,有机会再出城去找那个饭馆,它一定并不存在,路人会告诉你那个地方从没有过饭馆……
郑川发现,家里的人变得对他小心翼翼。他在房间里的时候,刘英或苟妈在外面走路都是轻手轻脚的,仿佛怕惊动他似的。在办公室,高苇见到他欲言又止,他说我看得出你有事,讲讲吧,没有关系的。高苇说她住的房子的书房里好像总有些可疑……他一下子就烦躁起来,打断她的话说别讲了,我一听这些头就像要爆了似的。
林晓月不出现,连邮件也没有了。他给她发了不少信,也讲了这次去墓地的经历……可是,石沉大海,她怎么了?她真的消失了吗?没有邮件到来,连谭小影也等得焦急,她说她就是想看这些邮件,她说读着这些邮件,输液时间一会儿就过去了。郑川曾经梦到林晓月的灵魂在临终时都附到了这个小护士身上,可是,有什么办法验证这个梦的启示呢?
一切都悬而未决,郑川现在盼着的就是有林晓月的邮件来说明这一切。这天傍晚,他听见楼下的客厅里来客人了,他本能地惊了一下,他听见来客的说话声是个女人。
刘英接待来客的声音很热情,她们在谈论一对玉镯。刘英说没见过这样好的玉镯,戴在手腕上很养人的吧。来客说那当然啦,这是文物了,至少几百年前的东西吧。刘英说这个东西很值钱了?来客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嘛。这是建筑公司罗总的一点心意,知道嫂子喜欢收藏,便托我送点小东西来,请嫂子笑纳。刘英问这么好的东西从哪买来的,来客说这是王老板古董店里的珍藏品了,若不是罗总的面子,王老板还不肯出手呢。哦,郑总已在楼上休息了吧,我就不打搅他了,罗总明晚还要请他喝酒,请嫂子转告一下。
郑川站在卧室门口,听出楼下的来客是张叶,她是他的前任秘书,在社交界呼风唤雨比现在的高苇能干多了。可就因为太能干,郑川总觉得有点被她安排的感觉。公司的工程要招标了,和谁见面,收谁的礼,她总是早早地穿针引线。她让送礼者去古董店买东西,再将这些东西搬到郑川家来,说是这样做显得很雅,但郑川怀疑她和古董店的王老板在合伙经营。关键是,郑川对这位王老板抱有戒心,他现在处于鬼魂缠身的境地,与那些传了十代八代的古董或许有什么联系,说不定,有些东西还是从墓穴里挖出来的。现在又来一对玉镯,鬼才知道它有什么神秘来历。刘英老听见他的房间里夜半有女人的说话声,她若再戴上这玉镯,说不定会看见有鬼魂在家走来走去了。
再说这个古董店的王老板,他本身的来历就有点可疑。据说10多年前他仅仅是开了一家小小的字画店,一边懒散地经营,一边忙于他的登山爱好。他当时30多岁,是业余登山队的成员,在一次未记录的登山活动中不幸遇难。他是在海拔5000米左右与队友失去联系的,有关方面出动搜寻队,几天后以无功而返告终。他的亲人为他设了灵堂,悼念他,怀念他,然后一个人的死亡事件就过去了。没想到,40多天过后,他突然出现在家人面前,他的妻子差点吓得昏倒过去。他说他坠下了悬崖,被采药的山民救了,可是伤太重,一直昏迷不醒。山民用草药将他救过来时,一个月时间已经过去了,他便急急地赶了回来。
接下来的变化是,他突然从单纯地经营字画到经营起各种古董来,并且生意红火,他说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他的妻子却说他和原来相比变化太大,像不是一个人似的,究竟前后的他有多大不同,只有他妻子知道,然而他妻子却已和他离了婚,所以这中间的玄机没人能知晓了。
据郑川的观察,这王老板10多年前是登山爱好者,可从他身上看不出相关痕迹。他现在好静不好动,在古董店的后堂泡上一壶茶能坐上半天,还常说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玩物养心比云游四海更让人心旷神怡。
这样的人,经营着这样的店,郑川对来自他店里的东西是既喜欢又心存疑虑。这些被时间浸泡过的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