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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鼠之槛 上-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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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么反驳,朋友便不悦地说了:“你胡说些什么啊?我在书店业者当中,可是个少见的疼老婆的丈夫呢。”
  “你吗?”
  我目瞪口呆,京极堂这么继续:“而且这次可能会停留一段时间,我打算把千鹤子也一道带去。可是又不能只带她去,就这么好几天都把她丢在旅馆里。如果有其他同伴的话还好,只有她一个人的话,恐怕连观光也没办法吧……”
  千鹤子是京极堂的妻子,是个品德超凡的女性,对这个性情乖僻的丈夫平素就没有半句怨言。可是即使是性情如此温良的佳人,这次似乎也不愿意听从丈夫的话。就算是坐享其成的旅游,被独自抛在温泉旅馆里,也会受不了吧。反倒是不去还比较好。
  “所以……”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
  我一看到那个动作,当下就明了了。
  “原来如此啊。”
  “什么?”
  “我明白了。你想邀的不是我,而是雪绘对吧?我只不过是生鱼片旁边的叶子罢了。”
  换言之,京极堂是来邀他老婆的朋友——也就是我的妻子。但是又不能只邀请雪绘一人,是以不得已顺道试探我的意思罢了。
  “说穿了我只是次要的吧。”
  “何必闹别扭呢?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千鹤子也说如果跟雪绘夫人一起的话就去,而且箱根也有许多可以游览的地方。只要雪绘夫人愿意,你也……”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我可要声明,我听了那么久才了解,并不是因为我的理解力差,都是你说得那么复杂。总之是怎样?你这是在提议要稍微报答一下不幸嫁给了怪老公的妻子们吗?”
  “差不多。”
  “谁叫咱们彼此素行不良呢?我想千鹤夫人一定每天都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可是你这个报恩也太顺便了吧?你的目的是去工作,这样太太们的感激也会大为减半了。”
  “不是顺便,要把它想成好机会啊,关口。可以免费连续住宿在温泉旅馆的机会,可不是随便就有的。怎么能够平白放过呢?”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你先等一下。”
  总觉得好像又被摆了一道。
  的确,我们两人的妻子很要好。两个人一起的话,四处逛逛走走,应该也能够玩得相当尽兴吧。所以妻子们这样就没问题了,但是……
  ——我怎么办?
  京极堂应该会去忙他的什么工作,而我一个人跟在女人屁股后头观光也很奇怪。换句话说,这下子会变成我一个人被抛下不管。仔细想想,这实在太自私,太如他的意了。
  “喂,那我怎么办?完全只是个附属品不是吗?”
  “你吗?你只要睡觉就行了啊。事实上你现在不也在睡吗?既然要睡,在哪儿睡都一样吧?”
  “这太过分了。”
  “哪里过分了?还是如果你要帮我工作也没问题啊。就支付你相当于港口苦力的日薪好了。”
  “我才不想受寒,劳动也免谈。我可没有你那种怪异体质,不是只要有上头写着字、缝缀起来的纸束,不用吃饭也可以活下去。虽然我不是千鹤夫人,可是被独自抛下也会受不了的。”
  京极堂再次扬起单边眉毛。
  “我说啊,关口。自古以来,文豪、艺术家之流,都是在旅馆长期滞留,推敲构想的。而且只要带着一支钢笔,去到哪里都可以工作,也只有干你这一行的了。只要灵感乍现,随时都可以写作啊。所以我才邀你的。”
  京极堂强调文豪这两个字,当然他是在揶揄我。尽管我完全无法分辨这是他事先预备好的说辞还是信口胡诌,总之无疑是一番诡辩。真是流畅至极的诡辩。可是或许是我天性单纯,几乎总是被他的花言巧语所骗,被他耍得团团转。
  我内心的想法或许被他看透了。
  京极堂应该是明白一切而如此作结:“往返的旅费我来负担。因为如果工作顺利,也会有一笔不小的收入。旅馆本身虽然无法令人心生期待,不过总比必须自炊的温泉疗养场要来得好吧。不过如果想要尝尝山珍海味,恐怕就还得再花些钱了。”
  “我会跟雪绘提提。”因为不甘心,我这么回答。
  可是其实我心意已定。
  文豪气氛也不过如此吧……
  远离尘嚣、耽于书卷、享受温泉、只是过日子。
  这样的确也不错。
  还有……
  听到旅行,妻子也会欢喜吧。
  和京极堂的夫人一起的话,我也可以放心。而且就像朋友说的,不管我只是顺便被邀请还是如何,如果能够让妻子开心——或许也是件好事。远胜过什么都不做。
  然后……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渴望起旅行了。与其说是憧憬旅行,倒不如说是缅怀曾经旅行的过去。总之,这一定是逃避现实的一种。
  那种年轻时的心情——已经形疲神困的我是否还能够再次体验呢?
  京极堂接着说了约一小时左右的无聊话,之后回去了。
  他说到旭川的人工降雪实验,还有一个叫东尼谷的艺人表演的七五调日式英语很有趣之类的事。

  雪绘在黄昏时回来了。
  我告诉她这件事,她高兴得远超出我的预期。她说她一直很想去旅行。我再次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没出息,以及对妻子的漠不关心。若是没有这个机会,我根本想都不会想到要去旅行吧。
  不仅如此,妻子还赞成我偷偷策划的鲁莽计划。
  我打算把那一小笔横财全数花在旅行上。
  要是没钱,就不得不工作。那样一来,我也会有动笔的意思了吧。若是不把自己逼迫到束手无策的地步,我是不会振作的——这是只适用于我个人的终极自我启发法。
  ——对逆境顽强,对顺境软弱。
  我从学生时代就经常被人这么说。
  既然如此,我就设法主动将自己推人逆境当中。可是,连我也没料想到妻子竟然会赞成将生活费挥霍殆尽这种自毁的行为。
  雪绘微笑着说了:“反正也撑不了几个月,干脆就一次把它用完,不也好吗?”
  “你怎么说出这种像江户人的话来了?”
  “讨厌啦,我家本来就是延续了三代的江户人呀。”
  雪绘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仔细想想,雪绘的确是东京出身。她嫁给我这种吝啬鬼,操持着没一天宽裕的家计,都变得有些鄙吝起来了。但是或许钱不过夜这种性格,才是妻子天生的禀性。我这么说,妻子便回答:“你在说些什么啊?真是失礼。要是我的个性不果断,怎么会嫁给阿巽这种人呢?”
  妻子总是称呼我“阿巽”。

  如此这般,该说是中了京极堂的奸计,还是被他的甜言蜜语所惑,总之,我们出发旅行了。

  尽管有所抱怨,然而一旦出发,倒也有了游兴。我甚至贪心起来,心想或许真的会有新作品的构思浮现。雪绘和千鹤夫人也非常高兴。
  天气不巧地并不到晴朗的地步,一副就要下雪的模样。可是这和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关在旅馆里的我并没有关系。两名女性也尚未决定行程,所以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事实上,不受时间追赶的状态真是充满了解放感。所谓时间,原本是没有结束、没有开始,也没有刻度的。只是人类刻意去切割它,才会去计较什么快了、慢了。光是计算一天两天还不够,还要切割成一小时、一分、一秒,最近甚至还切割到零点几秒的地步了。真希望可以不要再切割下去了。
  就连杀人分尸也不会切割到那种地步啊。
  这么看来,时钟就等于是现代人的牢槛。只要活着,就无法逃脱的牢槛。而这种解放感,也不过像是一种假释。我们迟早都得回到那座牢槛去。
  我思考着这些事。
  妻子们比平常更精心装扮。但我觉得又不是要去哪里亮相,而是去山里的温泉旅馆,根本不会有人注意。一身装扮只限于抵达旅馆前的短暂旅程,而且时值冬季,不管穿着再怎么高级的衣物,外头也得披上防寒外衣,旁人根本看不见。
  可是不管是这趟旅程还是披肩,都不是日常熟悉的事物,与平素使用的东西不同。
  我心想,原来这就是女人心啊。
  然后,我也发现其实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更加激发了我渴望旅行的心情。
  看样子,只凭冲劲就能够乐在其中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完善的安排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我,只穿着从旧衣铺买来的暗色大衣,上头围了一条色泽暗淡的绿围巾而已。连胡子也没仔细刮干净,打扮和平常一样,不修边幅。因为除了防寒以外,我根本没有留意到其他细节,这也是理所当然,但毫无风情可言。我难得地有些后悔了。
  即使如此,我依然有些兴奋,喋喋不休起来。
  不管怎么说,旅行是很有趣的。
  不过,只有京极堂一个人一如既往,顶着一张东京彻底毁灭般的臭脸,一会儿读书,一会儿看车窗外。有事要办的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会在意天气吧。可是这个朋友平日就是如此,如今也无须在意。而且向他搭话他也会响应,偶尔还会抬头说些笑话,从这些地方推测,他的心情毋宁说是愉快的。
  就算是这样,带书去旅行这一点姑且不论,这又不是一个人旅行,在移动当中也埋头读书,成什么样子?
  “喂,京极堂,你这样净是看书,不会晕车吗?”
  “我的平衡感很好,不会晕的。”
  “不,这个人没有三半规管'注一'京极堂夫人打趣地这么说,“以前在青森的佛之浦搭乘小舟的时候也是,船摇得好厉害,我连景色都没办法看了,这个人却还是书读个不停,教人哑口无言。我想要是发明‘铅字会摇晃的书’送给他,他读了应该就会晕了。”
  注一:人体感觉系统的一部分,左右内耳各有一对,主管人的重力平衡状态。
  意外地遭到来自妻子的攻击,京极堂露出着实古怪的表情。我乘胜追击:“你这个书痴真是教人目瞪口呆。不仅如此,连体质都教人目瞪口呆。京极堂,你果然还是不对劲。就像千鹤夫人说的,你是不是没有三半规管啊?”
  “啰嗦啦,关口,像你还不是会在毫无振动的平地晕眩?晕有许多种,晕车晕船,宿醉也算晕,可是会晕走晕坐的就只有你一个。就算睡觉,你也是晕的吧?”
  “哪有那种事?”
  “有呀。”
  雪绘接口。看样子妻子这种生物,动不动就会与丈夫为敌。这么一来,情势就相当不利了。
  “有一次你不是看着狗摇尾巴,然后人就觉得不舒服了吗?”
  “这种事你何必记得?那是因为我在凝视。狗尾巴是一种催眠兵器呢,可以混淆敌人的视听。”
  “我不晓得狗竟然有那么厉害的武器呢。那岂不是像果心居士'注二'一样吗?关口要是跟狗斗,一定会输的。这么说来,记得有一次……对,是你在我家跟猫玩的时候。你拿逗猫棒转圈逗猫玩,结果是你晕了呢。这样啊,就算跟猫斗,还是你输吧。”
  “为什么我非得跟猫狗斗不可?”
  居然拿我跟畜牲相提并论。
  注二:果心居士据传为室町时代的幻术师,曾为织田信长、丰臣秀吉、明智光秀等人表演过幻术。
  “对了,京极堂,你家那只猫怎么办了?就这么扔下吗?”
  “哦,你说石榴啊?”
  “石榴?”
  “它的名字。打哈欠的时候,那张脸就跟石榴一样,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是啊,我想大约明后天就会饿死了吧。那只猫是家猫,不知道怎么狩猎,连老鼠都打不过,又离不开家,就像被关在牢槛里,没有人喂食一样。会饿死。”
  “怎么这样……”
  “不要紧的,我已经拜托邻居,请他们喂食了。这个人老爱胡言乱语,但是要是猫真的死掉了,最伤心的可是他呢。”
  夫人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瞥了一眼阴险的老公,消遣他说。然后她转向雪绘,两名贤妻同声大笑。
  另一方面,无能的老公们一个看起书来,另一个则望向车窗。
  车窗外的城镇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雪中荒山。
  电车驶过了一座令人惊叹的木桥。

  伦敦堂山内先生就在汤本车站等待。
  与我的想像不同,山内先生个子矮小,却散发出不可思议的气势。他一头长发束在后颈,穿着暗褐色大衣,围着黑色围巾。此外还戴了一副小型墨镜,一看就知道不是等闲之辈。乍看之下,有种外国谍报员的气质。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本国的旧书店老板。
  在车上,京极堂这么形容他旧书店生意的大前辈:
  ——他这个人就像诸葛孔明。
  我当然不认识诸葛孔明,就算京极堂这么说,我也完全摸不着头绪。所以正式见过之后,我反倒有种“原来孔明就是这样啊”的感觉。不过这么一看,比起强悍,这个人的确更给人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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