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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尘世间还流传着古老的传说,当山水间还没有机械的踪迹,枳城作为两江交汇的地方,码头文化正值鼎盛之期。伴随着艄公的悠长古朴的号子,一个女婴诞生在枳城。
那一夜,枳城下起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雪。
女婴的父亲见此奇景,诗意大发,不仅做出首七律诗,还为自己的女儿取了个与雪有关的名字——洗雪。
她总觉得自己还记得那场雪,单薄的雪花一片片飘落,落到院落里栽种的梅花树上,飘到飞扬的屋檐上。父亲的怀抱很暖和,不小心落到她嘴角的雪花有些冰凉,他洒脱的笑着,欢喜地吟那不甚高明的诗词。
母亲倚靠在窗前,被厚厚的绸被裹得密不透风。可是母亲笑得很快活,如水的眸子一直凝视着父亲和她。间或,她会嗔怪地说:“瞧你,真够疯癫地,丫头才多大,你就让她去吹凉风。”
父亲不以为然:“你我的女儿哪有这么娇贵?”
那应该是她刚出生时的场景,她清楚地记得,每一个人的表情,说的每句话,就像亲自经历。后来,她曾这么告诉别人,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
罢了,这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回忆,别人相信与否又有什么要紧?
她却是在一座深山里长大。这里聚集着一群特殊的人。他们世代隐居,会说隐秘的语言,信奉自然的力量。他们自称为巫者。她的外公是水系巫者的族长,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他穿着非常邋遢,胡子留得老长,头发乱如稻草,指甲里塞满黑漆漆的泥。一点也没有族长的派头,可是几乎所有的巫者都畏惧他,因为他拥有最强大的力量。她幸运又不幸地继承了这强大,六岁后,除了长老,已无人是她对手。
她没有父母。
小的时候不懂得这些,被同伴们奚落后,傻傻跑去问外公为什么只有她没有父母。外公大发雷霆,将她关在幽深的洞穴中。乳母在洞外呀呀地哭,隔着厚厚的岩石仍能传进她的耳朵。一关就是五天,不吃不喝,只有乳母的哭声陪伴着幼小的她。
又聋又哑的乳母,固执专断的外公,没有停歇的修行,组成她童年的所有。
乳母喜欢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白色飘逸的纱裙,手上一串串发出丁当响的银链,额间如泪珠般晶莹的蓝水晶。长大后的她是巫者里最高傲与娇艳的花。可是没人知道,平静清冷的表情下是怎样一颗临近疯狂的心。就像现在,当一个爱慕她的年轻火系巫者用装着一只雪白狐狸的笼子试图博取她的欢心,她只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
狐狸的通体都是一片雪白,只有额间有一缕纯黑色的毛。待在青铜制成的笼子里,全没有一般动物被困后的焦躁,懒洋洋地卧着,懵懂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向笼子外的人。笼子外依稀泛着火红的光,这是被下了巫语的牢笼。洗雪面无表情,淡淡地说:“拿开。”
火系巫者姜昊是个粗犷的男子,他捉狐狸,是直觉女人都喜爱这样可爱的动物,没料到洗雪的反应如此冷淡。他平日便拙于言词,在心中的女神面前更是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为了稍微缓和一下尴尬的场面,他伸出食指探进笼子,打算逗弄那狐狸。
狐狸脑袋向左微偏,躲开了他的手指,依旧是那副懒散的模样。姜昊心中本就不悦,见一个畜生也这样,手指迅速捏成一个决,直击向狐狸。那狐狸也是有灵性的生物,炙热的气息一袭来,便窜到笼子的另一端。
可笼子不过方寸之地,而姜昊丝毫没有留情,虚妄之火在狐狸的尾巴上燃起,空气中立刻散发出焦臭味。
洗雪顿住离开的脚步,侧身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姜昊见洗雪停留,喜出望外:“洗雪!”
火仍在燃烧,将狐狸的雪白的毛发烧成黑焦一片。它漂亮的眼睛开始透露出惊慌之色,生生望住洗雪的目光里充满哀求。
“不要在我面前做这种蠢事,你已经够蠢了。”她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便离开。
姜昊被她的话定在原地,良久才回过神。他低头瞧脚边用来讨好她的狐狸,火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但是它身上的毛几乎全部燃尽,全身赤红,头以下的皮肤多数起泡溃烂,漂亮的面容痛苦地扭曲在一起。看它这样子,心里的不甘更甚,他狠狠的一脚将笼子踢出丈余远。
青铜的笼子滚落到一个黄桷树下停住。
狐狸忍不住发出呜呜的哀鸣。
白色的裙脚出现在它模糊的视野,它听到一个如清泉般清澈的声音说:“你是个什么东西?”
它费力地仰起头,看到了那个清冷的身影,微微眯了眯眼。
她手指向它的方向一晃,它顿时感到冰凉,身上的灼痛也变得轻微了许多。那股冰凉的气息,和她的感觉很像。随着身上的疼痛减轻,它发现一直禁锢它的青铜笼上的巫术被解除。
没了禁锢,它一阵烟似的窜出笼子。
碰!
一米的直径内冒起一股灰色的浓雾,身处浓雾之中,呼入的是浓烈的骚臭味。洗雪厌恶地以袖掩鼻,手底迅速摘下一把树叶。再摊开手掌,那些树叶已化作粉末,融入浓雾。不过眨眼时间,那股骚臭味便被树叶的清香取代,灰色的浓雾还带上了浅青色。
浓雾散去,青铜笼子空无一物,哪里还有那只狐狸的踪迹。“跑了啊……”洗雪瞧瞧那个笼子,又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森林,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狐狸事件不过是枯燥的修行生活中偶尔的调剂,洗雪很快的遗忘。没料到那只道行不深的狐狸居然又找了回来,只是这次,它换了个形状。
身着白色的长衫,腰间仅以一根黑色的绸带束起,黑亮的长发随意披散,修眉斜飞入鬓,丹凤眼优雅而妩媚。这么一副浊世佳公子模样出现在人迹稀少的深林,目光如炬地凝视她。站在小溪中修行的洗雪突然有了笑意,真是个爱面子的狐狸精。
他见洗雪发现了他,踱着步子凑近,摊开手掌。原来是几片黄桷树叶子。洗雪不动声色看着这个化作人型的狐狸,不知它要做什么。
只见他懒散的神情略有些收敛,注意力全放在手中的那几片树叶上。蓦然,他捏紧拳头,树叶发出撕拉的破裂声。再张开,树叶化作了粉末,缓缓飘扬在空气中,洗雪立刻闻到了一股清香。是她的巫术,好像还加进去了他自身的修行之术。
结束动作,狐狸满脸期盼地盯住洗雪。洗雪突然笑出声,声音很轻:“你居然还学会了这个。烧伤好了?”他点点头,将头凑向洗雪,然后保持那个动作一动不动。洗雪怔了怔,待明白他的意图,笑意更甚,忍住大笑的冲动,她举起手轻拍拍他的额头:“做得不错。”
若他还是狐狸模样还好,偏偏他好面子的化作了俊秀公子,这样一个画面便再奇特不过。
笑够了,洗雪卷起裙裾,露出雪白的小腿,踏进冰凉的溪水中。她掬起一捧溪水,朝他神秘一笑。只见她手中原本流动的溪水渐渐凝聚成一个透明的圆球,透过波光粼粼的球面,他的脸犹自晃动。他惊讶地睁大眼,竖起一根食指小心地去碰触那水球。
水球一接触到他的手指便化为流水,流入溪水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水球的变化,重新扬起脸后,眼中充满兴奋与激动。
“你想学?”
他重重点头,伸手拉住洗雪的袖。她垂眸扫了眼他的爪子,化为人形后他的手修长而光洁,她向来不喜与人有身体接触,但这次意外的并不觉得反感。于是,她又问他:“有名字吗?”
他摇摇头,在他的世界里,不需要什么名字。
她静静地打量他,能化为人形,该是有五百年的修行。但性子这样单纯,是伪装还是真性情呢。看样子,他对自己的巫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洗雪的嘴角微微勾起,巫者最讲究血缘,自己的外公更是顽固的血缘拥护者。如果他知道一只狐狸精学会了水系的巫术,会有怎样的反应呢。想想都觉得有趣啊。
她将他的手轻轻按下,然后撩起他披散的长发:“澜夜。我想叫你澜夜。波澜的澜,夜晚的夜,还不错的名字吧。”
他也学着她的模样,露出淡淡的微笑,艰难地开口:“澜……澜夜。”
“我是洗雪,水系的巫者。”
“……洗雪……”
“对!洗雪。”她收回手,渐渐沉入不深的溪水中,“澜夜,你信命吗?”没等到回答,她又说:“我信。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但既然是你,我也认了。”说完,彻底沉入溪水中,消失了踪迹。
刚刚得到一个名字的男人站在岸边,仍是那副懒散的样子,沉默地望着洗雪消失的地方。
第十七章·转世
第十七章
“你给我讲那个畜生的故事做什么?我没兴趣!”朝优觉得胸口闷得不能呼吸,陈以亭扔给他一个炸弹,却又闭口不提,倒给他讲起几百年前的往事。
陈以亭并不看他,笑道:“因为这是一切的开始。”他从软塌上撑起,轻叹了口气:“过了几年,洗雪死在自己同父异母哥哥的手上,澜夜被洗雪用巫术禁锢在覆雪山。一觉醒来,他开始寻找洗雪。后来,他遇见井伶,认定井伶便是洗雪的转世。”
“她不是。”
陈以亭说:“她当然不是,因为洗雪的转世——是我。所以,当澜夜执意离开井伶,你那个一意孤行喜欢乱来的姐姐,使用禁术,抹杀了澜夜的记忆。”
室内一片寂静。
朝优的脸色可以称得上震惊了。陈以亭的前世是澜夜的情人,澜夜又和自己的姐姐结了婚,原本以为是孽种的郁叶,居然是陈以亭与姐姐的孩子。这……
“很可怕的轮回,是不是?”陈以亭嗤笑:“我也这么觉得,所以,当初,当我知道郁叶原来是我的孩子,她居然瞒着我,怀着我的孩子嫁给澜夜。愤怒真是可怕的东西,我原以为这种情绪我不会有……终究还是世俗之人,免不了的。”
朝优突然想起,当年他来找陈以亭时看到的那一幕。
还是在这个庭院,还是像今夜一样的雨夜,他因为修行有所小成来到陈以亭的住所。他的天赋差,但从小到大,只有陈以亭待他最好。教他巫术,为他研制提高能力的药剂。
陈以亭却不在住所。
他原本雀跃的心渐渐沉下,他知道会在哪里找到陈以亭。
从巷子转出,沿着江堤行走,两个半小时的路程,便可以看到一个普通的滨江小区。灰白色的楼房,像火柴盒子一样紧紧挨着。他轻车熟路地走进去,在一个单元的一楼窗台旁静静地贴着墙壁屏息静气。
窗户内是一间儿童房,粉红色的墙壁上贴满水彩画,公主床上躺着一个洋娃娃般的小姑娘。陈以亭则斜倚在床头,手指一下下的抚摸着那个女孩。鹅黄的灯光照耀下,他的脸也泛着暖暖的色调,嘴角浅浅弯起一抹嘲讽的笑。他用温柔的语调平淡地读着手中的童话书。不见得多有趣,也不过于枯燥。
他的视线却没有落到童话书上,而是直视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墙壁。墨黑色的眼眸是足以让一切冰冻的寒意。这样的陈以亭,朝优从未见过。他不明白,为何姐姐背叛了他,他却不以为然,反而对那个孽种很好。他以为,是陈以亭的宽厚或者说是他对姐姐并不爱。但那个眼神,却让他明白,陈以亭并非不恨。他恨一分,伤一分,朝优的心就恨十分,伤十分。而那个伤害他的人,朝优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
那样的心情,直到今时今日也不曾改变。
“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爱着姐姐,是因为姐姐的背叛。”朝优双膝跪地移到陈以亭脚下,仰起头笑得妩媚:“难道不是?”
“爱?”陈以亭笑:“那真是个可笑的词。埝予说过爱你,可是你现在这副模样又是怎么回事?井伶说过爱澜夜,可是她亲自毁了他。澜夜说过爱洗雪,可他在洗雪最虚弱的时候选择放弃她。我……谁也不爱……”
朝优的眼泪自眼角滑落,落到他微笑的嘴角。他胆怯地拉过陈以亭的手,放在唇边小心翼翼地落下一吻:“我爱你呀。”
“是呀,你爱我。很多人都爱我。又如何?”不管多傲慢的话从口中说出,陈以亭始终保持着温润如玉的君子风范。他动了动手指,指尖凭空出现一股微风,仿佛轻柔地环绕住手指。朝优却惊惧地退后,哀求:“以亭大哥!”
流动的空气渐渐平息,房屋内又恢复如常。陈以亭以手背撑住额头,狭长的眼眸扫过战战兢兢的朝优:“真无趣。你有你姐姐一半有趣就好了。”言罢,他合上双眼,宛若叹息地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井伶啊。”
朝优不说话了。他炙热而绝望地望着对面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