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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日本司赏你一把琴,你也弹个曲子让本司听听。”我信口一言,敷衍而潦草,话没过脑子说了就忘了。我此时此刻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记住我这空头许诺,而且信以为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为此充满了期待。他甚至将我对他说的每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从无质疑。他相信我,那样的相信我
。昨夜我除了打坐,基本没有躺下安睡,今晚我情绪波动太大,必须一个人静一静。我重新捡回碗筷,埋头吃宵夜。味道真的是不错。
自从母亲离开后,我再也没有吃过如此可口的饭菜。早知道顾尘羽的厨艺如此符合我的口味,我就应该早点收拾好了厨房让他做我的一日三餐。顾尘羽,又是他,我以前只是睡觉想他,现在吃饭也要想他,说不得将来弹琴也还会想他。
以前我喜欢的,用着顺手的东西就会一直用,用到坏了不能用为止。我不禁开始怀疑,按照目前的趋势发展,我会变得越来越离不开他。
我试图让自己在还没有养成使用他的习惯的时候,排斥这种对他的依赖性。我摆摆手,让他撤了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基本被我吃光的宵夜,改变了原先的计划,冷淡而明确地吩咐道:“今晚先不用你伺候了,你且下去休息,明早本司不用你做饭,你只需将厨房和这院子里收拾好,然后等本司吩咐。”
“是。”他眸子里的笑意渐渐清减,笼起一层淡淡的忧虑之色,却不敢再问什么。奴隶没有资格质疑主人。他跪行离去的速度比以前慢了许多,似乎是有心故意拖延,期盼着我会突然改了主意,将他留下。
然而我一句话都没说,没有挽留,没有叮嘱,没有支使,只当他是一件会动的物件。
他终于走到门口,规规矩矩地叩头,沉默地离去,从房外关好房门。我望着他,无来由的心头隐隐作痛。
032行云流水
我放下门闩,摘了面具,脱了衣装,解了贴身的束缚,懒散地躺在床上,却无法迅速入睡。睁眼闭眼都是顾尘羽对我展现的明媚笑颜,耳中始终回荡着他说喜欢我的话。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该有多好?可是理智告诉我,不会是真的。我不敢忘老司长对我讲过的一件他亲身经历的事。
那一年老司长正年轻,刚刚出师去北周执行任务,中了北周高手的暗算。暗算他的人擅长摄魂术,能将被施术者塑造成任意的性情掩盖真实本性,甚至使人忘记原本的身份和真实过往,自认为就是施术者构思的那个角色被灌输虚假的记忆。
老司长当时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自己是北周人,父母都被昭国人害死,他是北周派到昭国的密探已经取得昭国人的信任,又回到北周。
所以他出卖昭国的消息,出卖原本的同门兄弟是那样天经地义,丝毫不觉得愧疚。直到被我昭国的另一个高手察觉了异样,也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被扭曲的记忆破除。
不过那个暗算老司长的北周高手已经死了,据说那套高明的摄魂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学会的,对人施用也需配合天时地利循序渐进。
老司长中招一次,一旦破除,掌握了防范的技巧以后都不会再上当。老司长过去常常拿这件事情告诫我,眼见耳听都未必是真,遇事要动脑子冷静分析,每件事情都有逻辑,逻辑上找不到理由解释的就是假的。
我现在很是怀疑,顾尘羽根本就是被什么高人故意掩盖了真实性情,灌输成现在这种自卑顺从的样子,甚至是没有理由就喜欢上了我。
这一切都是为了取得我的信任,直到我不再防备他,再有人为他解开禁制,他恢复密谍的真实记忆之后就会做出我无法控制的事情。
对,这样分析似乎有几分道理。否则北周的太后为什么舍得将顾尘羽送到我昭国来呢?我渐渐冷静下来,心头却突然冒出一个执念。
我希望,顾尘羽如果是骗我,最好能坚持这样骗下去,永远不要被我发现,直到我抛弃他的那一天。我是不是又开始犯傻了呢?
次日清晨,我很早就出了门,去郊外的一座寺庙寻访当年解救老司长的那位前辈高手。这位前辈曾经是比老司长还老一辈的密谍,也像丽娘一样好运活到了光荣退休的时候,他一生没有娶妻不好酒色,将全部封赏都用来修了一座寺庙,他出家当了和尚自封主持。
有朝廷暗中照顾,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和尚在自己的小庙里过的安逸自在,平素是不会有人忍心去打扰的。我这些日子一直犹豫是不是去向那位前辈请教。
以前我总是自信满满,对我负责的事情做的得心应手,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能力。可是自从遇到了顾尘羽,我越来越迷茫。顾尘羽是那么特别,与我过去所见的犯人或者嫌疑目标完全不同。他能轻易牵动我的情绪……也许我已经是当局者迷。
所以我必须请高手替我把关,站在局外把我拽出泥沼。为了顾尘羽的事情再加上行云诀》的消息这一桩,我也算是有充分理由打扰那位前辈的清修。山中小庙,若隐若现。我心忐忑,惴惴不安,竟是在踏入了庙门之后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犹豫与恐惧。
我唯恐那位前辈将我点醒之后,所有美好假象都被破除。我无法想象幻灭之后的痛楚会是怎样难熬的滋味。
“小夏,什么风将你吹到老和尚我这庙里烧香?”前辈高人十几年容貌未变,看起来甚至比我记忆中的老司长还要年轻硬朗,莫非出家吃素不近酒色真能永驻青春?
“流水大师,晚辈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开门见山简明扼要道出原委。流水大师没有立刻作答,反而亲手烹茶,引我去了他的禅房之外一片静谧的竹林。隆冬季节,积雪皑皑,竹木仿佛也黯然失色没了青翠绿意,入目皆是萧瑟枯黄。
流水大师袍袖轻挥,扫去竹林里石桌石椅上的积雪,亲手为我斟满一杯茶水。 “小夏,你尝尝这杯茶,是取了竹叶上的新雪煮成的,味道如何?”
石凳寒凉,冷风过衣,我冻得手脚冰凉偏偏心烦气躁无法凝神聚气,只盼着能早点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哪有心情品茶?不过我对前辈有所求,也不敢太过放肆,唯有先耐着性子陪他喝茶,挑拣着不失礼的话说尽量哄他开心。
大师的茶自然是好茶,单只用这无根之水烹煮的心思就已经是超凡脱俗。晚辈一介莽夫不懂风雅,身在红尘两手血腥,实在浪费了大师的禅意扰了您的清修。”
流水大师微微一笑,摇头道:“小夏,人生苦短,没有机会自由自在肆意而活,也不该时时伪装压抑如此。
我知道你身负要职,难免心思太重,将事情看的复杂患得患失。而我已经是化外之人,你无需再与我讲这些俗礼。” 将事情看的复杂患得患失?我的心内升起一层模模糊糊的灵光,偏偏触不到抓不牢一闪即逝。
我隐约体悟到大师言中真意,由着自己的感觉左右急忙起身,再次施礼,收起虚伪客套,直言不讳道:“请恕晚辈冒犯,还望大师援手能解晚辈疑惑。至于这茶……似乎是还欠了火号,而且想必在盛夏时节来到竹林饮茶远比现在更合适宜。”
“天冷风大,水凉炉冷,茶叶是前两年的陈货,这地方也的确没什么景致看。可惜每每我故作高深这样请人来喝茶,他们都会说什么超凡脱俗很有意境,奉承的我还真以为自己早就得道升仙。”流水大师讪笑,眼中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天真神态,
“那么多有求于我的人,却很少有你这般聪慧而大胆的。看来你与我很是投缘。也罢,我不兜圈子了。”
我误打误撞对了流水大师的脾气,自然是心中欢喜。言谈间便故意撤去了往日的世故圆滑,盘算着首先要将行云诀》的事情搞清楚。倘若前辈兴致大好,说不得我能将他请到府上做客,顺便央求他亲眼看看顾尘羽是否真藏了什么秘密。
这位前辈轻易不会出手,但是只要肯出手,绝对能给出最准确的判断,一定能解开我的心头疑惑。
“行云诀》是武圣一脉隐宗的不传之秘,每逢国难乱世,隐宗才会有人现身寻觅良材传授高深武学,组织江湖正道有志之士匡扶正义。一旦国泰民安,隐宗就会消失不见。
我们防卫司所有核心成员修习的内功心法就是源自行云诀》,当年国逢内乱奸佞为祸,隐宗高手选择了一名天资聪颖的皇室宗亲传授武学,后来才建立了防卫司。
不过我们的师祖也是隐宗的人口传心授,没见过行云诀》正本原文。
这样的心法历经几代人研习革新,结合我们的需求或许早与当初的正宗有了分别。” 流水大师娓娓道来隐宗秘闻,然后正色叮嘱道:“隐宗之人有以下特征……你不妨以此为参照,询问甘沐泉有关那位高人的各种细节,得出判断。
其实最有利的法子,是你找个机会或诚心相求、或偷或骗弄到甘沐泉自称的行云诀》全文,对照咱们自己的武功心法,看看是真是假。如果是真,或许对你的武学修为将有很大进益,也对今后栽培新人训练高手大有用处。”
033一纸嘱托
流水大师对行云诀》的事情也只能是指点到此,他说若是我能从甘沐泉那里问来那位传授行云诀》的高人的特征,或许他能帮忙寻出更多线索。
好歹他一把年纪在这里摆着,与黑白两道打交道差不多一甲子的光阴,也算是见多识广。我见流水大师心情果然不错,就将话题渐渐转到顾尘羽的身上。流水大师不问世事的时候,摄政王名头正盛,就算他隐居深山小庙也是偶有听闻。
“北周摄政王最终还是被我昭国设计害死了,可惜啊可惜,圣贤不敌人心险恶。如果不是庄太后野心勃勃贪恋至尊之位,光是我们费尽手段也未必能成事。”流水大师感慨颇多,“其实当年你的前任曾经问计于我,甚至令堂在执行最后一个任务的时候也专程向我请教。”
我的母亲居然在去北周之前也来过流水大师这里?我忽然升起了一种强烈的好奇,想要知道母亲当年与流水大师究竟聊了什么。
我开口问道:“大师,家母当年向您请教的问题可否告知晚辈?当时晚辈年幼,对家国大事和防卫司中的要务了解不多,后来听闻母亲遭遇不测,却始终没有亲眼见到母亲的尸首,总是幻想着母亲还活着。可是她若真的还活着,为何不回来,甚至不让我知道呢?所以,我只能让自己相信大家认定的事实。”
流水大师长叹一声,缓缓说道:“令堂的天资之高是我平生仅见,你的前任一直是计划安排令堂接任防卫司的位置。可惜令堂志不在此,她不想做无情之人,不想一辈子为了事业束缚自己放弃其他。那次去北周的任务,如果她能顺利归来就可以因此功绩成功退隐。她来拜会我,请教的并非武学或者公务技巧,而是问我如何建个小庙无拘无束的生活。她对我谈起将来想修一座庵堂,收留司中退隐的孤身女子,还有就是照料因公殉职的密谍的家属妻儿。别看我的庙小,其实五脏俱全香火也不错,这些年几亩田产的收成和往来的香油钱不比我当年服役时的俸禄少,而且相当安逸受人尊重。她也想像我这样颐养天年,虔诚礼佛做些善事,洗去多年来沾染的血腥,求良心安定。除此以外,她还提起了你……”
我无法理解母亲正当壮年就有退隐的心思,而且她的不是入宫陪伴先帝,竟是想出家礼佛?难道她与先帝之间的感情并不如外人看来的那么深厚么?我先藏起这番疑惑,又问道:“家母是如何说晚辈的?” “令堂说你的天资比她更高,又是先帝的骨血,将来若继任防卫司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她替你选了这条路,让你从小就在防卫司中受训,其实是期待你能实现她无法完成的事。她说对不起你,不该在你还无法自己选择未来的时候就将她的意志强加给你。她还求我以后有机会能对你照顾一二。”
原来不是我与流水大师投缘,而是拜母亲所赐。 “我当时许诺你若不来找我,我也不会过问你的事,一旦你有事登门,我自会认真对待尽量帮忙。”
流水大师微微一笑,似乎看破我心中所想,又道,“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其实是我看你很顺眼。否则就算有你母亲那番央求嘱托,我也未必搭理你。”
“家母还有什么其他嘱托么?”我眼中浮起一丝憧憬和惦念。
“的确还有一桩。”流水大师顿了一下,收起笑容,神色也显出几分凝重,“她临终前写了三份重要的书信,一份是发到防卫司的谍报,一份是写给先帝的绝笔,前两封信你应该都知晓;第三份则是秘发给我的。”
“啊?”我惊讶出声,略带责怪地说道,“大师为何今日才提起?” 流水大师并不计较我的失礼,反而坦言道:“小夏,这封信是你母亲托我转交给你的。转交的时机她特别写明,第一个条件是你已经担任防卫司司长;第二个条件是那个叫顾尘羽的人已经来到昭国;第三个条件也是最不由我的,那就是需你主动来访还问计于我。三者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