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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宫-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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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低头笑笑,拨了拨自己的耳朵,“我听得出来。小七,你三哥的耳音一点没坏,能听得见,”他朝渡口方向望了一眼,法老正伫立在视野的边际等着她去。
  “和都城一比,北地就是野人们游荡的蛮荒,”他说,“在你的面前,都城也变作蛮荒。”
  “因为我是祭司哥哥领来的‘神恩’?”她不以为然,“三哥你可从没信过这个的!”
  “我不知道,”他答,“打从哥带你回来的那天起,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这没学过圣书体的粗人,可说不清楚这里头的缘故。”
  “说出心里真正想说的话,和学没学过圣书体有什么关系?”
  他怔了怔,一瞬间又露出了刚才的迷惘表情,旋即笑了。
  “过去吧,小七,等我去过了考普托斯城,再回来看你。”
  她解下自己的束发银环,交到他手里:“三哥,等你见到那孩子时,请把这个给他,这是我给他的回礼。”
  “什么回礼?”
  “他会告诉你的。”
  他哼了一声,将发环收入行囊,复又朝向两地之君遥遥敬拜,行过了告退礼,转身去领受他分内应得的那枚无花果了。
  她也回到了她的荷露斯神的身边,如从一场旧梦中醒来,回想处同是波澜不惊的平静,平静下边浮起淡淡的希翼,期望三哥能领回被他遗忘在考普托斯城的妻与子,回到荒芜已久的故土,重建一座柽柳田庄。
  船返东岸,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她朝他看,被残阳染过的黄昏在法老的脸庞上覆了层沉甸甸的光,此刻他在想些什么?是否与他的目光一样,落在她望不到的远方?
  她咽回了自己微不足道的期望,偎依过去,轻声对他说:“……谢谢你——今天带我过来拜祭……”
  “倘若今天没有带你过来,你又打算在哪里祭奠他们?”
  正遇上他的目光,还有他眼里陌生的笑意,她垂下眼,依旧是畏怯失措的柽柳田庄的七。
  “为什么不对我说?”他问。
  “我不想……再拿柽柳田庄的过去来烦扰你……”
  他不语,俯身从河里掬起一捧水,水从法老的指缝间流回到河里,这淅淅沥沥的光阴流走的乐声,回音不尽,他低头吻她,湿漉漉的手捧起她的脸,水滴顺着她的面颊滑过颈项,法老的吻柔和得像暮色里拂过河面的风,分不出是暖是凉,只是安慰,只有安慰,这缱绻无语的归程,连片初开的晚莲衔住洁白石灰岩的水岸等在终点,把尾声收回到童话里的欢宴节。他跳上石阶,俯身将她抱下金合欢小船,未及站定,一旁树影里已缓缓迎出一人,朝向法老折腰行礼。
  “陛下!”
  法老似是不悦,淡淡只问:“为何神前第一祭司等候在此?”
  “陛下,”森穆特大祭司躬身回禀,“臣奉陛下之命,已将‘恩典’带回宫中,原当告退,只是尚有‘恩典’自主神御前领回的谕旨急需呈禀陛下,故等候在此。”
  “是吉是凶?”
  “臣乞宽赦,回禀陛下,主神此番谕示绝非上吉之兆,种种昭示,俱现杀伐意象。”
  法老微一颔首,仿佛留了心,问:“如何解答?”
  “‘恩典’以为,此是邪灵隐现之凶兆。”
  立时听见他轻轻舒出口气,近乎笑意,同时握紧了她的手,她却立时起了警觉,这一次又轮到谁来枉负邪灵作祟之名?
  “主神可曾明示邪灵所在?”
  “近在触手可及陛下之地!”
  “是吗?”法老冷冷道,“勇气可嘉!”
  大祭司略一沉吟,似从荷露斯神的冷淡里辨出了不详,是以越加小心地斟酌字句。
  “陛下,”他肃然道,“以臣之解,此祸端不在宫闱,却在朝堂。”
  “究竟隐现何方?”
  “夤缘于百年之外,得蒙先君仁慈,竟至声势渐起;忝列主神御前,虽子息不断,而未尝善果;神罚之下,苟延至今,终不忘觊觎南北两地——”
  法老起手截断神官,道:“北地以北?”
  “陛下,塞斯的子孙纵使一时归顺,也无意真正臣服于身在人间的荷露斯神!祛除之法,需是斩草除根——“
  “噢,”法老微微笑道,“那就是曼赫普瑞了。”
  “你——胡说!”
  她挣开他的手一步冲到大祭司跟前,大祭司的神情依旧像是才刚看见她,躬身连退两步,道:“不敢。”
  “曼赫普瑞少爷他怎可能觊觎南北两地?你们——这些信口雌黄的罪人!无所不知的阿蒙…拉又怎会不知!少爷他根本没有野心的——”
  “他有的。”
  法老在她身后说。
  她回头望,只道他是听信了神官的诬陷,张口欲辩,他已跨前一步,两指按在她唇上,令她禁声。
  “既是如此,”他看着她却说,“就让哈普塞那布一同过来,我要听听永受神宠的神前第一祭司又会作何解答?”
  “陛下,此回‘恩典’在主神御前领受的谕示,与八年前‘恩典’转予掌药祭司奈巴蒙的主神意旨并无二致——”
  便如耳畔骤起的惊雷,震得她瞪大了眼,惊不出声,呆呆望住眼前守护住她的荷露斯神,他也正凝视她,深如夜空的黑瞳。
  “——陛下,八年之前的那则神谕,后经由首辅大人亲自解答,同样认定确属邪灵显现之谕。”
  “择日再议。”
  法老道。
  神官躬身施礼,无需再多言语,恭敬退去。
  他拨开她垂散的发绺,吻她的眉心,而她眉心舒展,方才的冲动已然无踪,尘埃落定处的安宁,沉静中脉脉暗流涌动。
  “我很好,图特摩斯。”她说。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在他手心里总是微凉。
  “原来那时祭司哥哥所领受的,并不是哪位神谕祭司轻率出口的驱邪谕示,而我竟从未怀疑过它。”她轻声叹息,“即使过了这许多年也不能释怀,不明白为什么虔诚至洁的神谕祭司要指认我是柽柳田庄的邪灵?莫非我真是个不请自来的不详?”
  一顿,她问:“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却不等他的回答,替他回答。
  “知道了却不与我说,我以为你是不愿再认我作柽柳田庄的七,所以略过不提。其实你还是顾念着梅瑞特,对不对?那年她才八岁,八岁的孩子以神之名胡诌一气,总是无心,八岁的孩子动了恶念想要拔除眼里的刺,也不过孩子气而已,怪只怪祭司哥哥太过虔诚,听不出渎神的无心与杀人的孩子气——”
  “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从未候到合适的时机。”他低声说,“梅瑞特的胡闹固然是错,但是,奈巴蒙祭司听见之后,想都不能多想,转身就对柽柳田庄里的母亲动了杀机,那便是他自己犯下的罪孽,无可宽恕。”
  “可是你不知道,图特摩斯,你不知道,”她泫然欲泣,“一切的一切,本不是无端发生,从祭司哥哥无意间在初始池上捡到我时起,他便将我视作凭空降临的神恩,是主神对他青眼有加的明示,是对他那不食人间烟火的虔诚的褒奖,所以他才会对一个孩子吐出的神谕信之不疑,所以他才会确信,神的领地里给出的只字片语,全都是主神额外赐予他的指点,怎能有差?”
  “所以,”法老缓缓问,“你认为这都是你的缘故?”
  “如果祭司哥哥从没在初始池上捡到我,他就不会将邪灵的暗示转到母亲身上,如果祭司哥哥从没在初始池上捡到我,他根本就不会领受梅瑞特给的神谕——”
  “不,”法老说,“如果主神不曾将你许给我,奈巴蒙祭司就不会妄贪神宠,如果我不曾贸然将你昭示人前,奈巴蒙祭司就不会领受梅瑞特给的神谕。一切的一切,本不是无端发生,最终,都该归结到我这里!”
  她无法与他争辩,低着脸只是摇头,散开的发绺覆过了肩头,法老退下无名指上的指环,极轻微地“喀拉”一声,指环扩开,他用它替她束拢发绺,又听“喀拉”一下,扣住。
  原来是枚发环。
  “我的恩典美如破晓,只愿意记住别人的好。奈巴蒙祭司的所思所想,她并不真的知道,只为留住念想中祭司的好,她宁可将他的罪孽转嫁到自己身上。”法老微笑道,“或许还得再等些时候,她才能明了:纵使她的降临的确令祭司虔诚百倍,但无论如何虔诚,人也不该变成被剥夺了心智的神明的玩偶,所有属于奈巴蒙祭司自己的所思所想才是真正的肇祸之始,将他引向罪孽的并非神或人的指点,却是祭司出自本心的决断!”
  默默摩挲着他给她结的发环,精巧得像是特意打来给孩子束扎荷露斯锁结的,环上嵌着红玉髓申符,异常柔和的触感从指尖传递到心湖,她倚在他怀里,疲倦得不愿再去想他说过的话。
  “陛下,”却很低很低地问他,“我们俩的孩子,会不会有天也像梅瑞特那样,为了自己想要的好处,轻易践踏别人的性命?”
  “我以为你是不会去想明天的。”
  法老的回答疾如闪电,竟赶在了思虑之前。
  直如遭受了突袭一般出于本能的自卫。
  她怔怔抒出口气,“我也以为,”她悄声说,“我会永远停留在十五岁……”
  ……
  暮色愈沉,整座底比斯城如被墨汁一层层洇染过,隐在暗中,屏息等待月色渐明,夜宴笙歌起。
  




45

45、第四十五章 韶 光 。。。 
 
 
  过午闲坐廊下,阴凉里偶过微风,算得惬意;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刚刚过去,密植在宫廊两侧的罗勒长完一轮,日渐枯黄的茎秆裹住鼓鼓囊囊的种荚杵在檐下风干,新播在即。侍女们这会儿都闲在屋子里歇晌,外间只留了几个小丫头轮候。小侍女折下罗勒干枝,送来她手边,瞅着她慢慢剥出种子,一对大眼一眨一眨地,不知是感兴趣,还是倦得睁不开眼。她捻捻手指,指尖抹过小侍女鼻尖,女孩被突如其来的芳香惊得一呆,立时两眼一睁,蓦然回了神。
  “好闻吗?”
  她微笑着问,女孩在云里雾里“嗯”了一声,果然是困了。
  “困了就去睡会儿吧。”
  “奴婢不困!”女孩摇头不认,隔了隔,却问,“七小姐,您想不想吃甜瓜?要不要奴婢去端些过来?”
  “好啊,”她笑,“你去拣个没熟透的瓜,等我了了这里的事,晚些时候再送来。”
  小侍女脆生生地应下,蹦跳着去找僻静阴凉地睡午觉了。这孩子前脚刚离开,女官就跟着来了,巡检似的,见着她先问:“七小姐,您一个人在这里忙呢?”
  “那孩子去切瓜了,我让她晚些时候再端来。”她答,“其他的姑娘这会还都睡着吧?”
  “哪儿啊,她们可全醒着呢,生怕叫日头晒坏了,都躲在屋里偷懒呢,”女官走近来,弯腰为她掸掉裙上落着的碎叶,“这会儿的日头多毒啊,一照着脸上就要起斑起褶子呢!”
  “我在北地的时候,曾见那边村子里的姑娘用葫芦巴油抹脸,说是能去掉斑点和皱纹,宫里头的姑娘们大概是不会用这种土办法的吧?”
  “那真去得掉吗?”女官疑道,看似很愿意相信。
  “说不好啊,”她笑道,低头将新剥出的种子归到彩釉罐里,“想是因为年轻,以为能和时间抗下去,所以都不肯灰心,每年都在坚持抹呢,总得等到脸上真的爬满皱纹了,才会彻底甘心吧。”
  “都城这里从来只拿葫芦巴当饲料使,谁拿它浸油抹脸啊,”女官吁出口气,“热得这样,抹得满脸油光光的,还不又腻又脏的?”
  “就是啊,”她笑着应,“粘着满脸的尘与土,便是青春永驻,又有谁能瞧得真切?”
  “七小姐不怕晒吧?每见着您,总像看见刚下织机的精织布,总归那么白净。”
  “我便当作是夸奖好了,谢谢你。”她含笑道,“可我怎么会不怕晒呢?当然怕啊。不过总骗自己说还没到该抗着的年纪,糊里糊涂地混过去罢了。像是一直在等着某扇门开,好像只有当它开启时,才能进到命定的位置上开始倒数,好像在它打开以前,时光就是静止的,就是要让我挥霍在等待里的,可其实呢?门还未开,我早已开始老了。”
  女官讪讪笑着,接不上话;她知道女官听不明白,听不明白才好飞快地忘记,在这后宫里,她想说的话也只有说给听不明白的女官听——却不能说给小侍女,孩子们记性好,心无羁绊,不懂也记得住,也会转述。
  她捋了一小把罗勒籽拢在手心,伸去让女官闻,“好闻吗?”她问,女官深吸口气,陪着笑点头应,“‘北地最靠北的香味’。”她轻声说。
  “您说的是北地以北吧,七小姐?”女官接道,可算是找见了熟门熟路的话由,忙叹出口气蹙眉笑起,“唉,也不晓得躲在屋里头偷懒发梦的那些,哪个能有福气做那北地第一尊贵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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