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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静默之后,煜转过身,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象是一滩死水……
煜有一个月都不肯到他这里来……其实这里原是煜的寝宫。应该是说,是煜去了他的嫔妃们的宫殿吧。
也好。分隔一两天,让彼此都冷静一下。
这一两年的纠缠里,彼此好象都变得不太象自己了。
真是讨厌这种黏黏糊糊的感觉!
在煜身边──明知道不该不该!却似乎总是希冀着什么!
明知道可笑可笑!还是会因为他的强烈的拥抱而浑身发热!
这样下去我象是什么了呢?──跟那些成日望幸的嫔妃又有什么差别?
讨厌这样的自己!──本来他一直在思考着什么出路,希望能够改变现在这个样子的倦怠状态……正好,偏偏煜就闹了这一场脾气!
……真是──象小孩子的煜……因为梦想破碎了……因为发现自己并非他所想象的那样是圣洁无垢的偶像──原来也曾深堕过红尘地狱──所以就生气了……
琬也是,小孩子一样……得不到就不许别人得到吧……所以特地要写信来告诉煜自己那些不堪入目的过去……真是长不大的孩子……琬,我也是会生气会伤心的啊……难道你认为父皇永远是你心中能包容一切淡漠一切的神子吗……
平心静气地想着这些事情,赵苏奇怪自己居然并没有预想中的心痛和悲哀……
岁月果然可以改变一个人啊──自己已不复是孩提时寂寞脆弱的自己、亦不复是少年时敏感冰封的自己,亦不复是青年时痛苦安静的自己……人到中年,一切都可看淡了。所有的打击与羞辱,都仿佛只是自身边流过的风云,坦然看了受了,也就罢了……
是的!我也是有心有肺有情的,我是活人,当然也许我也是会伤心的……
可是!
人世如烟火,我只把眼泪留到最后一刻……
粉定瓶里的腊梅已经枯干了。
萎缩的淡黄,如同鸡皮鹤发的老太,皱巴巴地附着在干硬的枝条上。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还是可以闻到那清清冷冷的香气!
宫女进来收拾殿内,不声不响地拿走了那瓶枯萎的花。──临走时偷偷地投给他奇异的一瞥,却发现赵苏正在看着自己,顿时涨红了脸!──逃也似地赶紧出了殿门。
赵苏哑然失笑──他当然知道宫女那样眼神的意义:看吧!果然被抛弃了……咱们皇上的喜新厌旧的性子谁人心里不清楚──看你怎么收场!
连宫女都怜悯自己……不过确实也是啊,在这宫里住下去,该如何收场?
他真的已经疲惫了……从来就无心这世间,偏偏一次又一次地被卷进红尘……
只是,人海茫茫,就算出了这深宫──又该往何处去,又能往何处去呢?
自上次逃亡未就──他已深知这世间烦琐,烟火冗杂,如自己久居上位,尽锢深宫,毫不通人情世故──要想在这平凡人间里凭一己之力存活下去──真是谈何容易!
正自惘惘──突然听到……钟声。
想起少年时,在大宋汴京的皇宫里,那些每日聆听晚钟度过的寂寞日子。
这钟声听来颇近,想必隔皇宫不远……
记起上次曾寄居的奉国寺,似乎就在此去十余里的山上……想来应是那里的钟声才是。
此时黄昏渐迫,想来奉国寺诸山,该是晚课正起,梵烟当风时候吧。
佛也无虑,人偏多忧……
脚步声。──好熟悉……
这么多个日日夜夜,早已能从窗牖之内辨听出他的足音……
迟疑了一下走进来的果然是煜。
“怎么了,退朝了吗?”
闲闲问来,如若无事。
“是啊。──今天没什么事。”
仿佛之间根本没有这一个月的分别。两人的态度都很平静。
没有谁企图解释什么。
也没有谁想要说明什么。
仿佛从来就是这样过来的。
但是,彼此心中都深知──世事如水,微纹动荡,那里有毫不改变的东西……
一定有什么不一样了……
彼此之间奇妙的疏离感是来自何处?
爱情总有倦怠的时候。
何况彼此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算不算爱情?
彼此心照不宣,似乎都在尽力避免踏上这个尴尬问题的边缘。──至少赵苏是如此。
而煜只说:“乖乖跟在朕身边就好!”
这句话他经常说。──因为我要你,我需要你,所以你乖乖跟在朕身边就好……孩子们总是如此对待他们生活里的事物。──但是如果我不要你了,或者我并不需要你了呢?
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个问题──赵苏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离开煜了。
是的,应该!
现在……
虽然彼此之间,只分离了一个月。
但是站在那里的煜,好象已不复是他那个动人怜爱的孩子……
煜长大了──神态里似乎有了他不了解的东西。
以前我们似乎是事无隔膜的──煜探索过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他了解煜性情的每一种表示……但现在站在那里的煜,却显得有些陌生……虽然只是一个月,时光是多么奇妙的魔术师!
“楞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把蜡烛点上!”
此时天色已晚──殿里一片昏黑。──从廊下传来暮归的乌鸦的叫声。有一只叫得特别不同,想必是撞到了结在檐下的网罗上──那网罗是结来防止鸟雀飞进殿里的。春天就结上了,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到如今已雪落鸟匿时犹未撤去。──宫女掂着步子进来点灯──一看站在殿门边的居然是一个月未曾见到的皇上,一下子倒楞住了。──煜敏感地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猛回头看见宫女,立刻没好气地大吼一声。
宫女吓得浑身一抖,赶紧碎步走到铜盘烛台前,抖抖索索地点上了灯,低着头又赶紧退了出去!
殿里昏黄的灯焰,摇曳出彼此的距离。
两人一坐一站,对望无语。
煜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走了过来。
怎么看都还是一副无心无欲的清冷样子。
突然很想知道他在其他男人身下会是什么样的痴狂情态。
这几天宿在其他嫔妃的床上,发现女人的美丽柔软的躯体对自己也并未消失吸引力。
看来自己是高估了赵苏对自己的影响力吧。──只是激情过后,倦怠的心里,总是会有那个瘦削清冷的影子泠泠一飘。……淡淡的,安心,然后就睡着了……
赵苏对自己来说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如果没有他我会怎么样呢?
煜第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
思索了很久以后,他得出了结论──赵苏是可以让自己安心的人。
是因为自己从小就缺乏父母的慈爱吧。与母亲是从小就疏远的。而父亲是为了那个男人付出了太多心力,甚至难得顾及自己的心情。虽然他也是爱自己的!──而那个温柔沉默的人总是让自己想到兼具严父慈母般的疼爱……拥着他的时候总能安心。
是自己长期生存于弱肉强食的竞争环境里吧──所能触目的全是欲望的眼睛──引发开来的有背叛,有伤害,有阴谋,有血腥──我也很累,也很寂寞──而那个清冷无欲的人是绝不会奢望着、算计着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的!──在他怀里,总可以放心……
然后呢……因为他看上去那么圣洁,那么清冷──是我喜欢的类型……
还有呢……一直还记得孩提时第一次见到他,在我心里记忆里留下的温暖和香气……
还有呢……没有了。对赵苏的所有感觉,也仅于此了。
──如果没有他我会怎么样呢?
如果没有他,──也许我会流泪……但是,我还是会好好地活下去。
──把这些问题想清楚了以后,煜知道了一点:
他希望赵苏能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但是自己决不可能有抛开一切陪他隐逸山林的愿望跟勇气。
心里突然有点负疚……
他是那样不顾一切地把赵苏从原本生活的轨道里硬拖拉到了自己身边──他原以为对赵苏──自己会有更多的激情跟憧憬跟向往跟渴求!
原来,也不过如此……很平淡的感情……
对赵苏……是爱情吗?……似乎更接近亲情吧……
煜突然──
这个一向杀伐决断的青年君主,突然有点茫然失措……往后该怎么了局呢……
走到赵苏身边,看着他也正看着自己。
虽然清冷得──总觉得他的灵魂都是透明的──教人联想到玻璃和脆质的东西。仿佛很容易破碎。
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诗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但是,煜深知这副苍白得几乎禁欲般的躯体里,囚禁着一个怎样淡漠跟柔韧的灵魂……
他是深知!──虽然在他和赵苏的关系里,似乎总是他扮演着主动……但是彼此都深知,从赵苏那里寻求安心跟抚慰的,反而往往是自己……
喜欢他用看着自己孩子般的怜爱眼神看着自己……在他面前,自己才是那个脆弱的人。
在他面前,自己可以任意地发脾气,──他好象都不会怎么生气,……虽然他的外表很容易骗过旁人,但自己是知道这个人的坚强的……
不知道是带着一种敬爱的心情,还是一种内疚的心情,轻轻触及那淡漠雪白的容颜……
体香阵阵,如熏,如幻,……在模糊的灯影里,浓黑的头发好象荡漾了起来──奇怪,明明是锦幄深垂的内殿,明明没有风,──怎么会觉得那繁多的头发飘了起来?
好象有一两丝飘及自己的腕边,掌心,──带着一点奇怪的感觉……
不敢去看赵苏的眼睛──那样深黑的温柔的眼睛,却剔透得仿佛可以直看进他的心里的──那样的眼睛……
知道他已经看出自己的的想法──自己在他面前,从来就只是一个藏不住心事的孩子罢了!
惭愧地……
然而被冰冷瘦削的手托起脸来,闪烁的目光不得不对上那双水晶般清冷的眼睛──却看见──没有责备,也没有悲伤,只是静静、而又澄澄……
心里立刻放松了……早知道……
这个人的坚强跟宽容……是啊!
今夜。
两个人,第一次没有激烈的性爱地,睡在了一起。
知道从此的生涯里就有什么消失了──煜睡在象个孩子地靠在自己怀里,明明那么高大的人了!
此时已然更深──但闻漏咽铜龙,夜销腊凤。
外面隔着纸窗照进来的想是凉月──要不然,为什么盖着这么厚的锦被──还是会觉得心里轻轻发冷呢?
借着灯火青荧──端详着煜熟睡的容颜。
长长的覆在眼睑上的睫毛──高挺的悬胆样的鼻子──棱角分明的薄薄嘴唇──没有一点瑕疵的艺术品般,这样深刻俊美的容颜……
煜总是使人强烈地感觉到:什么叫做存在……
而自己呢,从来是苍白的和淡漠的,仿佛是可以虚空的孤魂……
赵苏轻轻伸出手触摸着煜的脸颊──用指尖感觉那细长漆黑的睫毛──突然觉得睫毛微微颤栗──不由吃了一惊,生怕煜醒转,赶紧缩手。
突然一片黑暗──原来油尽膏枯,银烛终归熄灭。
此时透过纸窗,凉月送进细微的光线。──可是殿内仍是一片漆黑。
身边的煜的容颜也不能看见了。──在这虚空的黑暗里,赵苏神智清醒,了无睡意。
心里突然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仿佛是这三十年来所经历过的风雨,都聚集到了今夜──飒飒,落落,下在我的心里……
此时,他已经31岁了。
人一生何其短暂!──却有多少难以忘怀的往事啊……
应忘却明月,夜深旧辇;叹神游故国,花落几许……
踪迹,漫相忆,老了杜郎、忍听东风笛……
金宫已经没有呆下去的必要。──实在是荒唐的生涯……
可是也不想回宋国去──即使知道回去琬会多么高兴,自己也一定会被奉为太上皇,过着从此鲜衣肥马的安闲生活──可是,有权力的地方总是愿意逃避。
煜的意思是要他呆在自己身边,做个位高无事的闲职。──可是,赵苏心里却重燃那个──实际是从未放弃的梦想!──那种绝无尘嚣的安宁啊──以鹤为友,以梅为妻,笑吟花开,坐看云起,感金徽于泉下,聆兰香自谷底……
两人闹得有点僵住了……
天会十六年。春。
女真族皇家惯有的春季围猎刚才告一段落,中原忽起烽烟。
大皇子完颜磊忽然发难,在京都会宁西北方位的临潢府一带聚集十数万兵力,高张王帜,大举东上,直逼会宁。
原来这大皇子完颜磊,原本是议定的大金皇位嗣承人──偏生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偏爱幼子煜,不顾大臣反对,硬是把煜立为太子,而为磊赐地庆州、临潢府,封为庆王。
磊怎肯甘心,又怎肯干休?──在朝中原有一批老臣拥护他,朝下也有不少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