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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板几更深-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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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甭说啦,今儿该着我点儿背。这天气真是冷。”

  “是啊,年前第一场雪就下成这样,真是少见。”门房应道。

  他进了垂花门,就在那门檐地下立着,抬头看了看,天是灰白色的幕布,仿佛被怨妇的剪子铰得七零八落,落到他的世界,要埋葬他的院子。他从不觉得雪是白色的,正如他的心一样。可他新漆了梁柱,龙凤呈祥缠枝花,喜上眉梢拐子龙,宝蓝的天,绿沈的地,酡红的美人脸,垂瓜柱在头上,是南瓜的,不是莲花,他讨厌青莲,那在他心里就是一个穷字。他的世界一定是五彩斑斓,光艳如新的,可那只不过是凡夫俗子自我慰藉的幻象,天行如常,就是这铺天盖地的灰,他是俗人,俗人的心里最清楚,他本人就是一片灰色的雪,于是他的镜花水月未免在这漫天的大雪中黯淡下去了。

  卿侬拖着一条残腿站在正房屋檐下面等着他,示意胤禵在东进屋里头。胤禟特意从西边的抄手游廊绕过去,自觉正房东进间的那块玻璃窗户里藏着一双窥望的眼睛,像鞋里的石头一样硌脚。

  到得明间廊下,卿侬迎上去说道,“这雪天,你还来。”

  “眼下宗人府修玉牒,那帮娘们知道我没有抬举她们的意思,少不得要把我生吞活剥,出来躲躲清静。”

  进了明间,脱去斗篷,胤禵忽然从西里间的圆光罩后边闪出来,把胤禟和卿侬吓了一跳。

  “十四爷,您刚才不是在东边炕上歇着么?”

  “刚才这屋里的自鸣钟打点儿,我觉得这玩意儿稀罕,就过来看看,九哥,你家里尽是稀罕东西。”胤禵一笑,眼梢有了积纹,只是他下巴颏小,还是抹不去孩子气。十四爷跟您长得最像。卿侬这么跟胤禟说过。

  “若不是这样的天气,我还想邀九哥十哥上八哥那儿去,上回燕燕给八嫂送过去一株拜岁兰,听说竟然开花了,真是奇了!再说咱兄弟可有日子没聚聚了,尤其是没见十哥。”

  “老十媳妇儿要生了,他正鞍前马后地伺候呢。这傻小子倒是有福。”

  “九哥也是有福之人啊。”

  “是,有福,”胤禟自嘲道,“只要管家不贪污,媳妇不偷人,我就知足了。这大雪下得,快给爷上热茶!”胤禟打了个大喷嚏,截过胤禵的话头,反身进了东里间。胤禵跟过去,拣胤禟的下手坐了,“九哥要是经(精彩全本小说百度搜索:炫书)历过西北的沙暴,就知道北京这点雪是杏花春雨江南了。”

  “西北”二字仿佛一把利刃的反光晃进胤禟眼中,他不动声色道,“我在京城呆得好好的,上那鸟不生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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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方干什么去。”他细细翻着马蹄袖,忽然笑了,“我若去西北只能是发配去,不像十四弟这样的行伍人,去了就是做彪炳千秋的大事。眼下西北形势越发促迫,皇阿玛大有可能选中你去金戈铁马地大干一场呢。”

  胤禵马上回道,“皇阿玛若要在兄弟几个之中选一个坐镇西北,我倒是敢动一动心思。只是八哥说了,他不愿意让我去。”

  “哦?”胤禟呷了口茶。

  “他说那是块烫手的山芋,太急功近利的话,恐怕过犹不及。九哥,您说是这么回事么?”

  胤禟撂下茶碗,笑道,“也别怪八哥泼你冷水,他是吃了急功近利的亏,但照我说,天意予之,焉何不取?”

  “是这样吗?”胤禵的手指抚摸着靠背上的云纹,“可是八哥不支持的事,我向来都是做不成的。”

  “八哥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以前我最佩服他这点,但是前些年他因为百官举荐而陷事,得人心却不得君心,他自己早就知道,却愣要往南墙上撞……但凡是透给兄弟们一点真心意,咱们会眼瞅着他翻船么?你不用凡事都先想着别人,要先想想自己。”

  胤禵仿佛陷入了惶惑之中,“九哥……”

  “九哥说的是人情义理,对事不对人。我对八哥跟对兄弟你都是一样的,都是自家兄弟,哪一个出息了,哥哥脸上都有光,是不是?”他从靴掖子里抽出一张黄油纸,“这点钱拿着,听老十说你在忙着修园子?修园子好啊,把府里好好规整规整,将来应酬也方便。”

  临了胤禟送胤禵,忽而匪夷所思地说道,“人生在世,谁又没有一己的打算?八哥九哥都是一样,九哥也有九哥的难处,不然不会走这步。”他拍着胤禵的肩膀,心里却仿佛对着胤禩的眼睛。

  “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把十四爷叫到我这儿来,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似的。”卿侬送了胤禵,回头跟胤禟说道。

  胤禟拿根耳匙剜着指甲缝的泥,眼皮也不抬,“什么哪一出,八爷这杯茶眼瞅沏不开了,就不能容我再烧一壶水么?”

  卿侬【炫】恍【书】然【网】大悟,继而鼻中鄙夷地哼道,“没劲。”

  “是没劲。”他含笑看着卿侬,“小瘸子,你刚才这股劲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谁?”

  “没谁。”

  “还能是谁!”卿侬怨道,“你怎么就知道十四爷这壶茶铁定能沏开?”

  “到了这份儿上,乾清宫那张椅子是给谁预备的,从女人你就瞧得出来。一个宝琪,一个老十四媳妇儿,哦,还有一个四嫂,那都是为男人豁得出去的。且不说我跟你十爷怎么着,单看我们俩家里那口子,不是独善其身就是自命清高,这就差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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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玉现在就是半个仙儿了。”

  卿侬笑道,“你果然是个欠悟的俗子,她是佛家居士,修也不会修成仙呀。跟了你的好女人,是很难不淡泊的。若是不能做到宠辱不惊的修为,一颗心恐怕要戳得千疮百孔了。”

  “你什么时候替她说起话来?”

  “到眼下,我多少晓得她当初的难处。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提也罢。”他弯起眼笑了,有那么点一笑泯恩仇的意思,让胤禟看了很舒心。

  “我一早就说,我在那些女人中间摸爬滚打遍了,临了只有你于我有恩,看来真要应了你的话,能为我收尸的只有你了。”胤禟的末世情结又像反胃的酸水一样顶上来,他想起那句“铁富贵一生享定,祸福事倾刻分明”,他一生的前半场戏了结于瑞玉的长斋茹素,可惜才表到曾经沧海。

  “那些女人了只会蹬鼻子上脸,好像没她们不成。”其实他想问卿侬那句戏文是谁唱的。

  但是卿侬忽然说,“十四爷不是凡人。”

  “什么?”胤禟只有半个魂在听。

  “争取领兵受命的事,看起来是你在撺掇他,实际上却是他把住了你。”

  “那是自然,这事横竖都不由我拿大,我只是个穿针引线的掮客罢了。不过他们也离不了我。”他倒身在迎枕上,“先在你这儿歪歪,赶雪停了就去八哥那儿。”

  “你有日子没过八爷府了,这是要做什么去?”

  他已睡眼朦胧,轻声呓语道,“要什么,要钱呗,还能要命不成……”

  申时没过雪就停了,官道上已蠲了没膝的积雪,胤禟没坐车,换了顶暖轿奔胤禩的府邸。到了园子里,竟有了些惨阳,射出微薄的光,很快就要被暮色收敛了去。园子里的小径上,早有人拿扫帚把雪细细扫了,青砖缝里嵌着灰白的雪的斑点,仿佛灰斑的蟒,却安分守己地通过月洞门去。胤禟刚拐过弯去便看见弘旺,这孩子穿得圆球一般,领着小厮们抽冰猴。他不像胤禩,生着一双狭长的眼睛,仿佛总是半睁着,梨脸一张,双唇如他的性情一般敦厚而短促,缺乏线条的变化,皮肤倒是白净,算是取了扇儿的优势,唯一一点像胤禩的,是眉锋的走势,在末梢忽然一挑,又下转,仿佛拖了一个很长的上声,不过胤禩眉骨高,总有些不动声色的城府智慧,弘旺却是平坦的一张脸,所以唯一这一点像父亲的地方也很难被人发觉。也许只有胤禟注意到了。胤禟觉得这孩子窝囊木讷,也像极了战战兢兢的扇儿,所以素来看轻他,只是碍着胤禩,不敢明做。胤禩唯有这一个男孩儿,虽然资质差些,到底也是个儿子。

  他打开始就爱打趣弘旺,半严半慈,半嗔半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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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孩子最怕从小被某个人唬得成了惯式,哪怕长大了还是对那个人心有余悸。不过小孩都会调皮,也总得找一个他害怕的大人镇他。胤禩家里哪怕一个下人也知道弘旺的软肋是九爷。捣蛋的时候总会拿一句“九叔来了”来治他。

  胤禟疾步走到弘旺后边,揪住他的脖领子,故作高声,“什么时辰了,还野在这里!”

  弘旺被冷不丁偷袭,兀自哆嗦一下,回头嗫嚅道,“九叔,侄子给九叔请安。”

  “甭跟我这儿拍马屁,窗课做完了么?”

  “做……做完了……九叔上我屋喝茶去。”

  “几天没见,长本事了,这话谁教的?”

  “额娘。”

  “嗯。”胤禟脸色虽然还是冷冷的,却从鼻子里拖出一声宽恕的音。

  “侄子问九婶好,九婶有空就来府里坐。侄子想九婶了。”

  胤禟冷笑,“你想她做什么!”

  “侄子就待见九婶,那么多大妈婶子里,数九婶最好看。”

  “也是你额娘教你说的?”

  弘旺点头,忽然很使劲地摇头。胤禟一笑,“看你额娘怎么带教的你?垫三块砖都没你九婶高呢,知道她好看不好看。”

  弘旺见胤禟笑了,松了口气,笑道,“我额娘也说,九叔也没九婶高,可这个不能当着九叔的面说。”

  胤禟那洋洋自得的神情像一张废弃的纸被揉搓成一团,他确实是腰长腿短,所以总不让瑞玉穿花盆底,这是他的隐痛。他顿时咬牙切齿,揪起弘旺的后脖领,“小兔崽子,你阿玛额娘带教的好儿子!”弘旺又开始抖起来。“九叔饶命!”

  “饶命?你听不听九叔话?”

  “听。”

  “脱裤子。”

  弘旺扭捏着不肯。

  “脱下裤子来撒泡尿,要是马上能冻个柱子我就饶了你。”

  “凭什么?”一个清灵灵的声音,胤禟回身一看,看见一个年轻女孩,十三四岁年纪,梳着朴素的两把头,上身穿一件素白兔皮棉坎肩,正秀目含怒地瞪着自己。

  “你谁呀?”胤禟问。

  “等您搞清了自己是谁,我再告诉您我是谁。”

  “你什么意思?”他皱眉。

  “有您这么当叔叔的么?”她走过去领起弘旺的手,她要比弘旺高大半个头,俨然一副姐姐的样子。“你也是不争气,好歹也是这个府里的半个主子,在自己家里,怕他!”

  一旁的侍女小厮们看场面下不来,正想着怎么打圆场,听得服侍宝琪的捻儿一老远喊道,“福晋给姑娘备下一件羽绸斗篷,等姑娘去取呢。”

  “知道了,劳烦姑姑。”素衣女孩撇下弘旺,奔捻儿去了。

  “捻儿,她是谁?”胤禟高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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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捻儿才瞅见九阿哥,吐了下舌头,隔老远施了个万福。

  “你管人家是谁呢。”女孩扭头丢下一句。

  他原本是生气了,但这最后的一句,像击磬的小锤,响铮铮敲在他的心坎上。他看了眼守在原地的弘旺,男孩忙对他展开殷勤滑稽的笑脸。

  胤禟很久没上过霰风阁了,他不喜欢书架子上透出来经年不散的霉味,就像八阿哥胤禩带着霉气的运道,总让他想起一废太子之后他们的功败垂成。现在回想,胤礽第一次下台的风波倒仿佛专为了断绝他们几个的妄念而来,这是命里注定的。

  “八哥近来可好?”他作揖道。

  胤禩坐在画案后边,温和地一笑,“许久没来,越发见外了。我淘换了些上好的大金花给你。”他的笔管指指博古架上的银质西洋鼻烟壶。

  胤禟笑着收了,道,“还是八哥惦记我。”他低头瞧见胤禩手里握着个白玉莲叶笔掭,叶脉根处已经碎了一大块,“这倒是个稀罕物,怎么啐了?”

  胤禩皱起眉头,像心疼一个孩子,“都怪我,这还是康熙三十七年老裕亲王送我的,今儿早上不小心摔了,东西再好也有个价,可它偏偏是个念想。那时候我刚晋了贝勒,咱们哥几个都在兆祥所,过着志得意满的日子……”

  “那是你,我怎么觉得那是我这辈子最苦的一段啊?成天赶着做窗课,学问还做不过你们,老十功课也不好,可是他不在乎,我不行,我要脸面呀。在宫里的时候我真是觉得我自个儿百无一用,文也不成武也不成。可是我后来就想,大丈夫得能屈能伸,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我不信没一件我擅长的事。”他觉得扯远了,于是一笑,“不就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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