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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龄,”孔四贞平静地将手一摆,“拿下他来!”
“扎!”孙延龄答应一声,挺身直趋监斩台,一个书史双手张着来拦,被他当胸一点,接着一记耳光,早仰面朝天倒下。孙延龄这才哈哈笑道:“我也是个钦差,上柱国将军、和硕额驸节制广西兵马都统孙延龄!懂了么?”说着转脸向入群喊道:“谁出来应命,大爷有赏!”
话音一落,十几个精壮汉子“刷”地跳了进来,其中有两个还是校尉服色,这是他带来的从人,还有几个并不认识,是素来被郑春友害苦了的,也来助打太平拳,一齐躬身对孙延龄道:“惟大人之命是听!”此时,待决的犯人们也都灵醒过来,一齐跪下高呼“冤枉”,整个围着瞧热闹的人都轰动了,前挤后压地鼓噪,“拿了这狗官!拿了这狗官!”
郑春友一阵气馁,向座椅上一瘫,又弹簧似地跳起来,拍案冷笑道:“如今的钦差真比兔子都多,一下子便蹦出两个来!可笑之至——还有谁是钦差?站出来说话!”说着,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
“没有了?好!”郑春友步下监斩台,指着一个死囚问孔四贞道,“我姑且称你钦差大人——此人,还有那三十一个,都犯的什么罪,讲啊?”他嘿嘿笑道,又转问孙延龄,“你‘大人’又因何搅扰‘下官’的公务呢?”
这句话问的在理,又十分得体。孙延龄没了词儿,原说是要救伍次友,但他和孔四贞却都不认识,因转脸瞧青猴儿。此时青猴儿已逐个儿验看过了囚犯,只懊丧地摇了摇头。孔四贞情知变中有变,微一沉吟,朗声说道:“我私访至此,知你劣迹斑斑,是个贪官!元春之月不请圣上御旨,擅自勾决这么多人犯,更属居心叵测!且人犯临刑呼冤,应即停刑再勘,国有明典——条条款款你全都犯了,还敢在我面前放肆,自称无罪?”
“哪个认你们是钦差?谁晓得什么孔四贞?”郑春友倏地脸色一变,拔剑在手格格冷笑,“衙役们!”
“在!”番役们早被这阵势弄得昏头昏脑,稀里糊涂,此时一听府尊大人吆喝,参差不齐地答应道。
“出了事一切由本府挡着,你们尽自拿人,拿住一个赏银三百两!”郑春友狂怒地红着眼,“咔”地挥剑斩掉桌子一角,“有畏缩不前者,斩!”
话音未落,孙延龄早已大怒,一个箭步上前,将郑春友胳膊反拧过来,下了他手中的剑,顺势一剑砍下,将他膀子削下一块肉来,问道,“还敢无礼么?”
“拿!只管拿!”郑舂友横了心,拧着脖子狂叫道。
但衙役们早已被这勇武得像天神一样的孙延龄吓得魂不附体,谁也不敢再动了。孔四贞见时机已到,双手捧着令箭,由戴良臣和青猴儿护持着款步直登监斩台,将案上知府印信随手甩给一个瞠目结舌的书吏,供好了御札、令箭,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这才肃然落座,叫道:“孙延龄,将郑春友拖下去,斩!”
孙延龄答声“是”,拖着痛得半昏迷,浑身是血的郑春友便往下走,往地下一丢便要下刀,青猴儿在旁拦住了道:“额驸,你不知这家伙有多阴毒——不是那个杀法,我来!”说着,左一剑、右一剑、横侧、竖一剑,在郑春友身上连戳十七八下,最后才照心窝里猛扎进去。他出手如此狠毒,连孔四贞将门虎女,也暗自心惊。
“把人犯先押回狱中监理,”孔四贞回过神来。大声吩咐道,“发文山东臬司,委干员重新审理谳定,报刑部详文,请皇上勾定之后再行处决!”
这一处置十分明快,无论于法理,于程序都对,原来疑心“劫法场”的衙役们顿时放下心来,在下头高声答应:“扎——”
当日孔四贞一行人便住了府台衙门,只到用晚饭时,人家心神方才安定。孙延龄一边吃一边笑道:“今日真的唱了一台戏,兖州府全被轰动了!难为公主压得住阵脚——这事据我看,得赶紧申报朝廷才是。”
“那当然,吃过饭你就代我草个折子,我过了目就拜发。”孔四贞见青猴儿吃得香甜,将自己跟前一盘子肥鹅推过去,一边笑道:“青猴儿,你倒对我的脾性,跟我到边庭立功去,好么?”
“我不!”青猴儿鼓着腮帮子道,“我还要寻我的姑姑呢!”说着双手将鹅一撕两半,左一口右一口,汤汁淋淋漓漓撒了一桌子。
孔四贞叹道:“这孩子只一心念着他的姑姑。唉也不知伍先生现在哪里——这次我们是没工夫再细查了。”孙延龄一边随便吃着,一边说着:“咱们在直隶山东已经停留了不少日子,不敢误了正经差使。这回虽没见着伍先生,好在衙役们都说他们已经脱险了。”
孔四贞最亲近的密友便是苏麻喇姑,听孙延龄说的有理,又想着有点对不住苏麻喇蛄,沉思良久,自慰地叹道:“也只好如此。瞎,世上只有女人们心痴,男人们哪里晓得这些?这么着想,我的心也灰了”
第二日启程,青猴儿仍是不愿跟孔四贞南下,口口声声要寻李云娘。孔四贞眼见这娃儿伶俐可人,越发舍不得丢手,便劝道:“好孩子,你渐渐大了,也是要立功名做事业的,跟了我南去,弄个红顶子见你姑姑多好!——你不是说过,你娘被卖到了广东?那儿离我们那里却不远,我着人细细打听着,说不定你们母子还能团圆呢!”
说到娘,青猴儿又迟疑了,泪光闪闪的一双大眼腈瞧瞧这个,又望望那个,嘴咧了几咧,竟自放声大哭起来。
第76章 夫妻离心额驸生异志 衙中兵变公主收军权()
孔四贞带着青猴儿到达桂林,已是康熙十一年四月。因为走水路,这一路绕了很大一个圈子,先沿运河南下至广陵,在瓜洲渡口换了大舰船溯江逆流而上,经芜湖、九江、武汉、岳阳,直到重庆方弃舟登岸。冉迤逦南行,便渐入横断山脉,左有万丈高崖,右有流云急水;幽谷深峪中老树错节盘根,虬枝藤缠;长满了苔藓的石道仄径阴绿浓密;偶过洞水飞瀑,更觉薄暮冥冥,似虎啸猿啼,轰鸣之声荡人心腑。水光山色一改北方的苍凉气度,秀丽中带着一种阴森森的忧郁格调。在江淮平原上长大的青猴儿几时领略过这些?一路上马也不骑,只放开脚丫子前后奔跑,不时发出惊讶的赞叹声:“我的娘哎!谁要一脚踏不稳,从这儿掉下去,不就驾云了——咦!下头的水,怎么黑沉沉的?”
“青猴儿,上马吧,这么跑要累坏的。”孔四贞笑道,“这就叫乌江嘛!其实,这水并非黑色,山太高,水又深,自然瞧着就黑了——你瞧见对岸山上树林子里那个小黑洞洞么?”
青猴儿手搭凉棚略一眺望,真的瞧见断崖中间有一个小洞在摇曳的树丛中时隐时现,便道:“嗯,瞧见了!”孔四贞笑道:“好小子,好眼力!当年要是你来追我,我难逃活命——我和干娘就是在那里头躲过追兵的。”
“当时您多大?”青猴儿上马问道。
“五岁。”
“您真好记性!”青猴儿道,“我只记得我五岁时还没穿过裤子。”
孔四贞没有回答,目光幽幽地望着远处山峦,心里长长叹息一声。顺冶九年七月初四,桂林城被李定国攻破,父亲孔友德饮剑自刎,乳母抱着她趁夜逃出,还像昨天的事一样,她怎么能忘呢?孔四贞想着,回头见青猴儿还在痴痴地望着,便道:“青猴儿,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青猴儿道,“中国真大,我不知道的事真多!”
孔四贞回头看了一眼左顾右盼的孙延龄,一股莫名的隐忧袭上心头,丈夫虽说对她百依百顺,但她却总觉得有一种无形的隔膜感,细想时,却又挑剔不出什么。连那个跟了父王多年的包农奴才戴良臣,也觉陌生了许多。如今广西带兵的两个都统,马雄和孙延龄交好,却又与吴三桂的孙子吴世琮有奠逆之交,王永年忠于朝廷,却又与孙延龄互不服气,这该如何调停呢?
正想着,青猴儿突然道:“四公主!”
“晤,”孔凹贞惊醒过来,问道,“又瞧见什么稀罕物儿了?”
“不是什么稀罕物——我怎么瞧着额驸爷这几日却像换了个人似的?”青猴儿道,“过了重庆府,走路都想撒欢儿!”
“哦——”孔四贞一怔,几日来,觉得愈来愈不对头的地方原来在这儿!想着,将马靠近了青猴儿,温和地说道:“人快到家都是这样——好孩子,你这样伶俐,我极喜欢你,不要叫公主了,也叫我姑姑好么?我会和云娘一样儿照料你的。”“嗯——也成!”青猴儿咬着嘴唇歪着头想了想,道,“我姑姑是响马出身,肯为我杀人放火,您是千金阔小姐,您成么?”孔四贞开心地笑了:“你以为我就不会杀人放火?”正待往下说,孙延龄带着戴良臣几个家将从身旁冲骑而过,扬着鞭子大笑着追逐一只跑得惊惶失措的兔子。孔四贞眉头一皱,大声喊道:“延龄!”
孙延龄立即勒住了缰绳,下马笑吟吟说道!“公主,有何吩咐?”他仍是一脸的恭顺神色。
“你是身统六万大军的上柱国将军了,”孔四贞道,“该持重点儿!”
“是!”孙延龄赔笑道,“快到家,我有点忘形了。”孔四贞笑着啐了一口,又叫过戴良臣申饬道:“侍候你主子好好儿走路。这几日我越瞧你越不地道,仔细到桂林我治你!”
孔四贞的隐忧是有道理的,事实上比她想的还要严重得多。桂林驻军王永年和马罐两个都统,因为分饷不均,已经翻了脸。屯在城西的王永年部和城南的马雄部没有一日不滋是生非。孙延龄自己的十三佐军马有严朝纲和徐敏振两个副都统弹压着,虽然不致闹出乱子,却也不敢轻易介入马王两部的争斗。广西总督金光祖是尚可喜的旧部,偏袒马雄;广西巡抚马雄镇是熊赐履的门生,庇护王永年;双方也是格格不入,加之风传耿精忠和尚可喜已修表奏请撤藩,局势更如乱麻一般。兵士们趁乱出营抢掠奸淫的事儿也时有发生。金光祖捉了二十几个王永年属下出外为非作歹的士兵;马雄镇也逮了几十个马雄的士兵,却都不敢发落——因为兵都是孙延龄的,他两个都是空筒子封疆大吏,害怕激起兵变。各方势力纵横交错,又虎视眈眈,所以孙延龄一回来就忙上了,半个月来都难得落屋,咨会督抚,召人议事,处置积案,调停各部关系竟把孔四贞撂到了一边。
这一天,吃过晚饭,天色渐渐阴了下来,浓云压得低低的,罩得天地间一片昏暗,疾风一阵阵吹得院里的大梧桐、木棉树不安地摇晃着。眼见大雨就要来临,扎四贞见孙延龄胡乱扒了两口饭又要出去,便叫住了他:“延龄,又要出去?”
“怎么?”孙延龄站着,用手帕擦着嘴笑道,“几天没陪你,闷了么?我得先把这儿的局面稳住——耿、尚两家要撤藩,我们这儿不稳不行!等天气好些,我再陪你玩儿——这里好景致,什么独秀峰、叠彩山、象鼻山、七星岩”
“我不要听这个。”孔四贞道,“我想和将官们见见面,你绐我召集一下。”孙延龄笑了一笑,说道:“你是为他们那些小事操心?不要紧,我能处置!我的公主千岁,你安富尊荣好了!”孔四贞摇摇折扇,笑道:“我可没那个福分——你想把我当菩萨供起来?别忘了,我是定南王郡主。也是有官爵的!”
“是,遵命!”孙延龄扮个鬼脸儿,涎着笑脸说道,“一等侍卫阁下,要没有别的吩咐,我先去了。马雄镇、金光祖他们都在等着议事呢!”孔四贞点头道:“没什么事了,你不带几个人去?”孙延龄笑道:“我不带人了,戴良臣他们都在这侍候着,有什么事告诉他们一声就得了。”
孙延龄说着便去了。才交酉时,天就完全黑了,外头下起雨来,一阵儿大一阵儿小洒落在梧桐叶、芭蕉叶上,打得山响;一股贼风尖溜溜地袭来,吹得窗扇几开几合,把窗帘儿撩起老高。孔四贞突然感到一阵惶恐和寂寞,正待过去关窗户时,便听到雨地里啪叽啪叽一阵乱响,青猴儿浑身淋得精湿,光着脚丫子跑进来,喘着气道:“姑姑,这是他娘的什么天儿,说下就下!”孔四贞笑道:“还不进去换换衣裳!跑哪去撒野了,淋得水鸡儿似的?”
“姑姑,”青猴儿换好农裳打了个喷嚏走出来,扣着钮子说道,“外头有两个人耍见您,门上人挡住了,说要等额驸爷回来再通报昵!”
“是什么人?”孔四贞心里陡地升起了怒火。
“一个三十多岁,矮个子,黑豆眼;另一个有五十多岁,说叫傅什么来着——”
“傅宏烈!”孔四贞身子一颤。她已完�